1900年,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庚子年。
那年,仍有逆行的勇士振臂高呼,為國而戰。這其中有一位年過半百的文弱書生——國子監祭酒王懿榮。
庚子國難時,王懿榮奉命組織京師團練,直到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他還派團勇巷戰,拒不投降。那時,慈禧太后早已帶上光緒帝,打著「巡幸山西」的旗號出城逃竄了。
此前,王懿榮曾有無數次機會避難。當洋人與義和團在天津鏖戰時,王懿榮的兒子就為他寄來家書,請父母趁早離開京城。但王懿榮決意留守北京,只是命人開挖家中花園深井,供家人藏身。
在絕境中,王懿榮堅守到了最後一刻。北京失守後,他寫下遺言:「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於止知其所止,此為近之。」隨後,與夫人、兒媳投井自盡,壯烈殉國。
王懿榮的死,充滿了一種悲劇的宿命感。
在殉節的前一年,他剛為一門即將震撼世界的中國古文字學敲開了大門的一絲縫隙。他的另一個身份,是甲骨文的發現者。我們不知,在他即將走到生命盡頭時,是否曾捧著那苦心珍藏、蘊藏無限秘密的甲骨仰天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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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國難的兩年前,王懿榮生了場病,他到北京一家藥店找大夫抓中藥,其中有味藥叫「龍骨」。所謂龍骨,其實就是有些年代的龜甲與獸骨。眼前這批龍骨,是河南農民不知從何處挖得後賣給商販的,最終輾轉成了王懿榮治病的藥材。
要是一般人,回家就把藥煎了,瞧都不多瞧一眼。可王懿榮酷愛收藏,是一位金石學家,在北京古玩圈小有名氣,就連這做中藥的龍骨,他都有興趣把玩一番。正是這個不經意的舉動,引爆了一個驚天秘密。
王懿榮將龍骨捧在手心仔細審視,忽然發現,這上面似乎刻有一種規律的符號。常年研究金文的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可能是一種文字,而且比篆文還要古老得多。
他有病都不好好吃藥,趕緊四處收購這種甲骨,進行搶救性收藏。
起初,藥店都以為王懿榮只是想買藥,就照著原價論斤賣,把龍骨賣給他。後來,他尋找有字龍骨的消息不脛而走,商人紛紛坐地起價,龍骨價格一度漲到每字銀二兩。
僅僅過了一年,王懿榮就從山東濰縣(今濰坊)一位叫範維卿的古董商人手中購得了大批甲骨。
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甲骨上這些神秘符號代表什麼,外界也不知道,這些甲骨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河南安陽。當地的老百姓在小屯村一帶挖出這些龜甲、獸骨,往往將其放在水中浸泡數日乃至月餘,洗淨泥土後當作普通的龍骨賣給商販,誰也沒有注意到甲骨上的文字。
隨著收購的甲骨日漸增多,王懿榮喜不自勝,他將好消息告訴好友劉鶚等京城古玩圈名人,還與上門拜訪的朋友約定:「你給我多搜集些銅器上的銘文拓片。等我病好後,我要仔細研究,對照一下,有何相似,有何不同……」
這成了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
第二年,「甲骨文發現第一人」王懿榮死於庚子國難。
▲甲骨文是最早的具有完整體系的中國文字 圖源/圖蟲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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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懿榮殉國後,其收藏為另一位古玩愛好者劉鶚所得,後者繼續從多方購得甲骨,生前收藏多達5000餘片。他還繼承了王懿榮的遺志,嘗試對甲骨文進行考釋,寫成「說龜」數則。
儘管後來的學者發現,劉鶚考釋甲骨文多有紕漏,但他仍在沒有前人經驗的情況下,考釋了40餘個甲骨文。這該多難啊?就像網上一個段子,你知道歷史上第一次見面的中國人與外國人是怎麼交流的嗎?
▲這些甲骨文的字義,你能猜對嗎?
1903年,劉鶚的著作《鐵雲藏龜》刊行,這是歷史上最早的甲骨文圖錄,甲骨學研究由此拉開序幕。遺憾的是,劉鶚對甲骨文的研究因一場飛來橫禍戛然而止。
作為中國近代文化界的一位大咖,劉鶚更為人熟知的一部作品,應該是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老殘遊記》。這部小說最突出的特色,就是辛辣地諷刺了晚清以來現實的黑暗,也就是說,劉鶚含沙射影,把清朝官場罵了個遍。這麼硬氣的文人,遲早要攤上事的。
庚子國難中,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劉鶚多行善事,曾從俄國侵略者佔領的糧倉購買大米,以平常物價賣給飢餓的老百姓,還帶頭組織人們掩埋城中的無主屍體。當素有交情的官員、商人請他想辦法送他們出城時,劉鶚又親自到軍營與美軍協商,請求放官商出京。
到了1908年,劉鶚卻遭受朝中重臣「挾私誣陷」,被清算八年前的舊帳,安上「賣國賊」與「私買國庫糧食」的罪名,流放新疆。
一年後,他帶著未完成的事業,在烏魯木齊患腦溢血病逝。
初露真容的甲骨文,仿佛像是下了「詛咒」一樣,最初接觸它的兩位學者都遭遇了厄運。
但在劉鶚不幸去世後,中國學者對甲骨文的研究已如雨後春筍般迸發著勃勃生機。
▲劉鶚與《鐵雲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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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鶚之後,被章太炎譽為「三百年絕等雙」的大儒孫怡讓,也對甲骨文進行了考釋,寫了本《契文舉例》,釋讀了數百個甲骨文。不過,他的副業是搞革命,先後支持過維新派和革命黨,這本書直到他去世多年後才出版。
清朝遺老羅振玉,也是甲骨文的忠實粉絲,編著了《殷墟書契前編》,且調查清楚甲骨的出土地點在安陽小屯一帶,確定了其為商代文字。
至此,甲骨文才成為一種學術研究類別,其來歷也漸漸浮出水面:
這一迄今發現的中國最古老的系統文字,距今已有3000年。商周時迷信佔卜,通過甲骨上的兆象來做出吉兇判斷,卜官再依據兆象,將「卜辭」(即佔卜人姓名,佔卜所問之事及佔卜日期、結果等)刻在龜甲、獸骨之上。
這些佔卜文字,就是甲骨文。
殷商時,商王迷信,幾乎到了每事必卜的地步,上至天氣預報,下至娶妻生子,再到自己能不能再活五百年,都要問問老天的意思。
《周禮》等古籍記載了商周龜卜的過程。據記載,卜官先是在選取易於鑿刻的上等龜甲後,以牲血塗於活龜上,殺龜取下腹、背甲片。龜,在古代被奉為四靈之一,在古人心中具有神聖性,象徵長壽。
卜官取下龜甲後進行處理,先要在背面鑽鑿一下,這是為了讓龜甲正面更容易出現裂紋,也就是所謂的兆象。之後就是最重要的一步,「灼龜」。將龜甲放於炭火上燒熾,直到受熱在正面產生裂痕,佔卜人最渴望的兆紋也就顯現了,卜官以此判吉斷兇,再將卜辭內容記上。「卜筮不過三」,同一件事的佔卜次數不能超過三次。
整個過程充滿了儀式感。
正是這個日常生活中的小片段,讓3000多年後的人們循著古人足跡,開始探索中國文字的起源,也將中國古代的信史往前推到了商代。
▲羅振玉(1866-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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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就納悶了,為什麼這3000年中,沒有人發現甲骨文呢?
考古學家李濟認為,安陽殷墟周邊的隋墓中已有甲骨碎片,說明晚商文化層在隋代就已經出露地表,只是隋代學者沒有「發現」甲骨文,這些甲骨就被工人摻入隋墓回填土中。他們受限於時代的影響,沒有像王懿榮一樣偶然發現甲骨上的神秘文字,使這一古老文字被掩蓋了3000多年,直到近代才得以重見天日。
因此,甲骨的發現,不是行為上的發現,而是認識上的發現。
李濟先生說:「知識的進步是循序漸進的。19世紀末甲骨文的發現與其說是偶然,不如說是學者們不斷努力的結果。」
對甲骨文的質疑由來已久。清末民國,甲骨文研究風行一時,當時就有人提出質疑,認為這一文字是偽造的。
近代的另一位大師章太炎,率先對甲骨文研究者發難。他言之鑿鑿,說甲骨文不過是「欺世豫賈之徒」偽作,就是古董商造出來忽悠人的。
章太炎之所以看不上甲骨文,有人說是出於對甲骨文大家羅振玉的鄙夷。羅振玉是前清遺老,章太炎是反清鬥士,二人當然互相不對付。
羅振玉的姻親王國維,就用他開創的「二重證據法」,證明了甲骨文的真實性與實用價值,狠狠打了質疑者的臉。
歷史是一個國家或民族的記憶,但隨著年代越來越久遠,真相往往會被扭曲,史籍中的記載也就失去了本來面貌。所謂「二重證據法」,即用「地下之新材料」(考古發現的文物)與「紙上之材料」(古籍)相結合來考證歷史,補正史籍中的記載。
甲骨文是殷人祭祀時的佔卜記錄,屬於研究商代歷史的第一手史料。比如甲骨中就有歷代商王的名號,於是王國維用這些記載,糾正了《史記·殷本紀》中先王、先公的位次,顛覆了自古以來對商代帝王世系的了解。從商湯到帝辛,這麼多個商王,誰是誰兒子,全被王國維捋順了。
王國維(號觀堂)與羅振玉(號雪堂)都以清朝遺老自居,他們長期合作,在古文字方面的研究被稱為「羅王之學」。二人又與後來的董作賓(字彥堂)、郭沫若(字鼎堂)並稱為「甲骨四堂」。
對甲骨文的研究,是王國維畢生最高的成就之一,甚至就連他的死,一說也與甲骨文有幾分關係。
▲王國維(1877-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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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北伐軍正在向北京挺近,平時一向平靜的王國維顯得有些憂憤。
6月2日上午,當時任教於清華大學的王國維,在辦公室吸完最後一支煙,僱了一輛車來到頤和園,在昆明湖邊坐了許久,之後縱身一躍,自沉於湖中。
清華的師生趕到時,王國維的遺體已被打撈上岸,用蓆子裹著,放在湖邊的亭子下。
王國維的死訊,讓世人震驚。
人們在他的口袋中發現了一封遺書,其中寫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
至此,接觸並研究甲骨文的第一批學者中,王懿榮投井,劉鶚被流放,王國維跳湖,他們的命運像是受到了詛咒,細思恐極。
王國維死後,其自殺的原因引來諸多猜測:有人說他是前清遺老,深受儒家道德觀念影響,自殺是為清朝殉節,盡遺臣之忠;有人說他與多年好友羅振玉絕交,心痛不已,自尋短見;還有人說他是懼怕北伐軍入京後,自己會遭遇不測。
末代皇帝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揭示這件事的內幕,提出了另一種可能:王國維是被老朋友羅振玉追債逼死的。
溥儀說,羅振玉對王國維有恩,資助過他不少錢。王國維這個老實人總是覺得欠對方的人情債,處處都聽羅振玉的吩咐。王國維為了報答這份恩情,最初幾部著作都以羅振玉的名字付梓問世,相當於羅振玉竊取了王國維的部分甲骨文研究成果。
後來,王國維做了清華教授,羅振玉還跟他追當年的債,又窮又要面子的王國維就跳進昆明湖自盡了,就連其殉清的傳聞,也是羅振玉做的文章。
王國維之死至今眾說紛紜,溥儀的說法當然也只是一家之言。
無論如何,這位探索3000年前古文字奧秘、一生都在追尋真理的國學大師,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人世,不得不讓人扼腕嘆息。
王國維的女兒王東明說:「父親一生是個悲觀的文人,他的死亦如他的詩,有著孤寂之愴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王國維與羅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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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甲骨文被發現的最初30年間,學者尋尋覓覓、上下求索,有人竭力奔走,有人遭遇不幸,他們都將一生奉獻給了3000年的歷史文脈。
1928年,國民政府的最高科研機構中央研究院成立,其下屬的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以保護、研究甲骨文為目的,委派中山大學副教授、34歲的董作賓前往河南安陽進行調查,籌划進行現代考古發掘。
甲骨文研究終於回到了故事最初的起點——安陽殷墟。
時至今日,經過近一個世紀的發掘與研究,安陽殷墟已出土10萬多片甲骨,古老的文字依舊守護著塵封的歷史。
從王懿榮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首次發現殷商甲骨上的文字,一代代學者抓住黑暗中的微光,找尋歷史長河的源頭。
到如今,一個距今3000多年的朝代、一個最古老的漢字體系、一段被遺忘的歷史,正漸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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