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鶴是個吉祥的名字,成千上萬的紙鶴祝願她早日回到家鄉。代浪村的另一半在日本。
幾十年前,一個由三千多個女人孩子組成的逃難隊伍,一個由日本墾荒者組成的婦幼群體,在中國東北,在日本人所謂的中國荒地,開始了逃亡;他們一路血,一路倒斃,一路自相殘殺……最後,只剩下一個竹內多鶴,成為唯一的倖存者。
以此為始,十六歲的少女多鶴作為侵略者、戰敗國的遺孤,被裝入麻袋,賣到張家,成為張家二孩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
嚴歌苓的《小姨多鶴》的故事,正是從這裡拉開帷幕。
張儉、小環、多鶴,一男二女,組成一個複雜、病態、不清不楚的三口之家。在這裡,原配夫妻之間的感情是和諧且牢固的,只因女方不能生育,便節外生枝般地多出一個多鶴來。而這多鶴又恰恰是全民族的仇人,更是這個家庭的仇人。
因為首先小環的流產、以致無法生育便是源自日本兵的追殺;而張家大孩更是因為抗日而音信全無。可謂國讎家恨,使得全家人對多鶴這個人冷漠到近似面對一團空氣的地步。
然而,多鶴又是個怎樣的女子呢?她柔弱、安靜,自始至終知禮節、守本分,以一個日本女人堅韌頑固的方式,為這個家庭不停地操勞;當然,也是那種不摻雜任何感情的任勞任怨。
無疑,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相互的,愛是如此,恨同樣如此。人們厭棄多鶴,多鶴也不自禁地排斥他們。她之所以在這個家裡安分地紮下根來,首先是為了討生存,更想通過自己生出的一個個孩子,再現曾經的代浪村;重新找到失去的故鄉與親人。
只不過,人們都忽略掉一點,人是感情動物,而日久生情似乎也不分民族和血緣;最關鍵的,多鶴為張儉先後生下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所以,彼此之間即便再不情不願也有了親人的聯繫,即便是天大的仇恨也在不覺間摻入了些許柔和。
多鶴在張家從討生存到討喜愛,是潛移默化的;而整個張家,幾乎充滿著多鶴不吭不哈的頑固。人們習慣並維護著多鶴創造的整潔環境;多鶴也因為致命地愛上了張儉,不加取捨地接受了他的祖國。
而,忍辱負重如多鶴,在這個家庭裡,在舉目皆敵意的異國他鄉,自始至終遭受了多大的委屈、忍受著怎樣的不公呢?
明明是孩子們的母親,卻被喚作小姨;明明是家庭裡的妻子,卻不得認可,只能心甘情願去做外人眼中張儉的啞巴小姨子。
的確是心甘情願。想必,這正是多鶴得人心之所在。
多鶴的偉大,就在於她不在意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她很容易知足,只要張儉心裡有她,她便心滿意足;只不過,張儉的心遠沒有她單純。張儉心中對小環的虧欠,以及對整個日本國根深蒂固的仇恨,使他不想也不願愛上一個日本女子;即便這個女子有著慘痛至極的人生經歷,即便這女子可人又可心。
所以,小姨多鶴註定是小姨多鶴,她只能默默承受著張儉對她突然爆發又突然泯滅的愛,而獨自孤獨。
不過,話說回來,在這個家庭的三個人當中,都是善良的人,人們的狠心也總是有善意相跟隨的。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多鶴也算是幸運的。如果非要說苦命,那麼,他們三個都是苦命人,大家各有各的苦衷,當一味咀嚼自己的苦時,自然就少有心力去照顧他人的感受了。
總之,竹內多鶴這個日本女人,在中國家庭度過的這不清不白的幾十年,可謂愛恨糾葛,扯也扯不清,扯不斷;她有幾次因忍受不了被歧視、被無視而想要自殺,都因小環的大氣、友愛打消念頭。
本來,她是一個執拗、認真、內斂的女子,卻在灑脫、簡單、樂觀的小環的影響下,與之「湊合」了大半輩子;她在這稀裡糊塗湊合的一大家子中,竟也於無可奈何中得到一點滿足,偷得一點樂趣。
讀書的過程中,我總猜想故事會怎樣結局,卻怎麼都沒有想到多鶴回到了日本。倒也是,苦哈哈過了一輩子的多鶴,到最後為何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去?當讀到「多鶴是個吉祥的名字,成千上萬的紙鶴祝願她早日回到家鄉」時,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而她最終和病重的張儉結婚,帶他去日本治病時,我又忍不住為小環心痛。我想,他們結婚的話,原則上得先和小環離婚吧,雖然書中並未提及。當然,這些對於當事人來說,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早已不分彼此,在幾十年的打打吵吵中,早已打鬧成一塊骨肉了。
的確。回到日本生活了五年多的多鶴,當再次出現在這座破敗不堪的家屬樓,滿嘴小環的語言:左一個右一個「湊合」,動不動就「可美了」,「老遭罪」。
而之於多鶴那看似圓滿的結局,卻也免不了令人揪心。張儉得骨髓癌死了,之前對她敵視而今對她熱切的大孩,全都因著自己的自私。更無奈的,跨過大半輩子重回家鄉,家鄉卻已沒有了她的位置;她聽不懂現代人的語言,用不了街上現代化的機器,更沒有一份使她體面生活下去的工作,而和她一同移居日本的子女,也將成為日本最窮、最受歧視的人……
她寫給小環的信裡充滿「但願」,我們也唯有但願她的「但願」能夠早日實現;畢竟她重獲了代浪村的另一半,而在那片留有她的根的土地上,總會有希望生活得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