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朝秋月夜」的
「花朝」指什麼
劉淑麗
白居易《琵琶行》的「春江花朝秋月夜」,被認為擷取了自然界三樣美好事物,尤其是「花朝」,指的是有花的早晨,這樣的理解對嗎?
袁宏道在《滿井遊記》中寫道:「燕地寒,花朝節後,餘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花朝節後,帝京雖猶春寒料峭,飛沙走礫,但仍無法抑制住袁宏道偕數友出遊的雅興,則花朝節真乃春季的關鍵節點。
那麼,花朝節究竟在何時?為怎樣一個節日?
清人顧祿《清嘉錄》卷二「二月」之「百花生日」載:「十二日為百花生日,閨中女郎剪五色彩繒,黏花枝上,謂之『賞紅』。虎丘花神廟,祭牲獻樂,以祝仙誕,謂之『花朝』。」此條下引明人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云:「花朝、月夕,世俗恆言二、八兩月為春秋之中,故以二月半為花朝,八月半為月夕。」周處《風土記》及《提要錄》皆以二月十五日為花朝。然《翰墨記》以二月十二日為花朝。《誠齋詩話》:「東京亦以二月十二日為花朝。」《昆新合志》云:「二月十二日為花朝。花神生日,各花卉俱賞紅。」《翰墨記》《誠齋詩話》《清嘉錄》認為花朝節是在二月十二日,而周處《風土記》、田汝成《西湖遊覽志》、《提要錄》則認為花朝節是在二月十五日。大致而言,因時地不同,花朝節的日期始終存有這樣的分歧。
但無論是二月十五,還是二月十二,這個日子,結合西曆,大約是在每年三月中旬至四月初之間,所以明代雪浪法師詩云:「茶全烹穀雨,春半及花朝。」(《松寥閣與堪公夜坐看月晨起值花朝連春分紀事》)雪浪法師記錄的這個花朝節是三月二十一日,春分前一日,此日又正值穀雨。而宋人葛起耕詩云:「過了花朝日漸遲,相將又是禁菸時。」(《春懷》)說明花朝節離寒食日已非常近了。而揆之劉辰翁《摘紅英·賦花朝月晴》「一番寒食,滿村啼鴂」,則寫明劉辰翁記錄的這個花朝節,又正值寒食節。
儘管南北氣溫有差異,但過了春分,在穀雨、寒食這段時間,氣溫迴轉,百花盛開,天清氣明,正是春日裡最美好的時節。與自然界關係更為密切的古人,當然不會錯過大自然的每一絲律動與節氣的交際。所以,他們以花為信,創立了這個花朝節,亦即花神節。
在花朝節這天,人們一般賞紅、祭祀(參上引《清嘉錄》)、撲蝶(參《誠齋詩話》)、挑菜(參《翰墨記》)、遊賞(《夢粱錄》)等,西湖還從這一天起有香市:「西湖香市,起於花朝,盡於端午。」(張岱《西湖夢尋》卷一)各地儘管風俗不同,但都是在盡享大自然的美好恩賜。
不僅如此,宋人又將二月十五日的花朝節稱之為「閏元宵」。蔣捷《高陽臺·閏元宵》云:「不記元宵,只道花朝。」意為忘記了這一日是閏元宵節,而只記著它是花朝節了。但是這一日,依然似元宵節一般紅火熱鬧:「認得遊蹤,花驄不住嘶驕。梅梢一寸殘紅炬,喜尚堪、移照櫻桃。」張炎《風入松·閏元宵》:「向人圓月轉分明。簫鼓又逢迎。風吹不老蛾兒鬧,繞玉梅、猶戀香心。報導依然放夜,何妨款曲行春。錦燈重見麗繁星。水影動梨雲。今朝準擬花朝醉,奈今宵、別是光陰……」寫的也是二月十五日夜,花燈高照,簫鼓聲隆,百花競放,女子出遊,熱鬧不減元宵節。
花朝節不僅是百姓們普遍慶祝的節日,也是文人士子十分鐘愛的日子。這一天,往往都要集會、飲酒、賦詩,類此記載很多。《舊唐書·羅威傳》:「每花朝月夕,與賓佐賦詠,甚有情致。」《舊五代史·梁書·韓建傳》:「每花朝月夕,遊宴西溪,與群臣屬詠歌詩,噓唏流涕。」胡仲弓《與社友定花朝之約》:「花朝曾有約,來此定詩盟。」說明花朝節這一天,人們要在一起飲酒賦詩,是非常有情致的日子。這一天,宮中還會賜宴:「花朝節。始賜文武百官宴。」(明談遷《國榷》卷二十五)好友或家人亦會相約出遊、踏青,如吳自牧《夢粱錄》「二月望」說:「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放之時,最堪遊賞。都人皆往錢塘門外玉壺、古柳林、楊府、雲洞,錢湖門外慶樂、小湖等園……玩賞奇花異木。」戴復古《花朝侄孫子固家小集》:「今朝當社日,明日是花朝。佳節唯宣飲,東池適見招。綠深楊柳重,紅秀海棠嬌。自笑鬢邊雪,多年不肯消。」戴復古兩鬢斑白,仍不忘花朝節與晚輩一起飲酒賞花。梁章鉅《浪跡續談》卷五:「乃於花朝日,復攜同平仲次兒、敬叔三兒、筠如長女、壽笙三女、婉蕙子婦、芍卿孫婦,同挈榼往遊,盡一日之歡而返。」從梁章鉅的記載可知,至少在清代,花朝節這天家人一起出遊、飲酒、聚會的習俗仍存在。
花朝節這天百花盛開、遊玩賞花、飲酒作詩的習俗,成為了古人對美好日子的最佳詮釋。因此,花朝成為了良辰美景的代言。南朝梁元帝蕭繹大約是較早將花朝與月夜連接在一起,作為人生良辰美景來抒寫的:「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得見。」在花朝與月夜這樣美好的時刻,人怎能不動春心而起相思呢?此後,花朝與月夕連接,表達了古人對美好日子的嚮往,也流露了古人最溫柔多情、細膩複雜的一面。宋·朱繼芳《舊遊》:「花朝騎馬醉,月夜傍船謳。一被微官縛,重來不自由。」花朝與月夜飲酒唱曲,是美好的享受。宋·舒嶽祥《春日即事》:「燈夕花朝都已過,石泉槐火又將新。」燈夕,即元宵節;花朝,就是花朝節了。作者感喟燈夕和花朝這樣熱鬧的節日過去了,時間又回復到平常。將花朝月夕作為良辰美景的例子不少:「月夕花朝,不成虛過。」(歐陽修《夜行船》)「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憐才深意。」(柳永《尉遲杯》)「尊中綠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長相見。」(晏殊《踏莎行》)「花朝月夕隨時樂,雪鬢霜髯滿座寒。」(杜衍《睢陽五老圖》)「汝今日鮮衣美食,花朝月夕,勾你受用。」(《東京夢華錄箋注》卷七)
由於花朝月夕的美好,使古人產生強烈的疼惜之情,生怕辜負這美好時辰。如劉克莊:「從此年年歲歲,莫負月夕花朝。」(《和黃彥華帥機六言十首》其十)而在柳永心中,花朝月夕不能與意中人相守,是最痛苦的事情了:「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銀屏。」(柳永《引駕行》)
其實,大凡事物有美好、令人流連的一面,即有易失錯過的一面,這些情緒,也體現在人們對花朝月夕的感受中。司空圖即感嘆:「傷懷同客處,病眼卻花朝。草嫩侵沙短,冰輕著雨消。風光知可愛,容發不相饒。早晚丹丘去,飛書肯見招。」(《早春》)表達花朝節生病的遺憾。李商隱在回憶自己尷尬人生的時候,亦提到「樽空花朝,燈盡夜室」(《重祭外舅司徒公文》)是令其難以忘卻的困境。元好問也在《點絳唇》詞裡表達過辜負花朝的痛苦:「痛負花朝,半春猶在長安道。故園春早。紅雨深芳草。愁裡花開,愁裡花空老。西歸好。一尊傾倒。氣去聲與花枝惱。」
以上,無論是從習俗愛好、賞春遊樂,還是從文人集會、飲酒賦詩,以及從兩情相悅、愛恨情仇中,都可以看出古人對花朝節及由此派生的花朝月夕的喜愛和重視,由此也就更加牽動著他們對日子的珍惜。花朝節雖然是以百花盛開為信,但在古人的生活中卻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人們才會對辜負花朝節充滿傷感和憾恨。在《琵琶行》中,白居易聽到琵琶女的演奏後,心潮起伏,產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情心理,同時也喚醒了詩人對自己被貶出京後艱苦生活的強烈感受,他於是寫下:「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生存條件的簡陋倒還在其次,精神生活的貧瘠則令人著實難受,尤其是他寫到的「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了解了古人對於花朝節的重視,以及同好或親人在花朝節集會、飲酒、賦詩的習俗,那麼,白居易提到的在春江花朝秋月夜的時候,一個人獨自喝悶酒的情形,該是多麼的孤獨、失意,其間飽含了詩人多麼大的委屈與消沉,我們便可以體會到了。
所以,「春江花朝秋月夜」裡的「花朝」,實是指花朝節,如此,春江花朝秋月夜還是那個春江花朝秋月夜,但又似乎不是那個春江花朝秋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