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這天,曾卷炳沒有去三星堆工作站,「要曬稻穀。」71歲的曾卷炳家在廣漢市三星村,出門就是三星堆遺址區。老伴和他都聽說,過幾天這裡有會,要來很多專家大人物,這令他們聯想到去年的「紀念三星堆發現90周年大會」。飯桌上,曾卷炳和妻子爭論起來,「石器,顏色帶黑色的……」話裡,不時蹦出「文化層」「灰坑」「疊壓」之類的考古術語——按照他的回憶,從1980年「飛機航拍」三星堆開始,作為農民,曾卷炳就跟著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開始「幹考古」了。他印象深刻:34年前(1986年),也是大約這個時間,考古人員發掘了一號坑、二號坑。
在廣漢「考古」圈子裡,曾卷炳很有名,「跟考古隊多年,懂的東西多,我們都喊他曾院士。」廣漢市文管所一位工作人員說道。來自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多位人士也稱讚他「厲害」,是「元老」。
曾卷炳參與過三星堆一號坑、二號坑以及城牆發掘,又學會了陶器修復。帶著手藝,他跟著三星堆工作站去過宜賓、雅安、巴中、重慶等很多地方,做發掘和文物修復。
↑三星堆博物館
但曾卷炳直言,在三星堆的經歷,對自己來說只是「做活路掙錢」。他只去過一次廣漢三星堆博物館,因為他覺得裡面的東西自己早都看過了。那一次進館,他看到了自己修復後的「罐子」,「嘿嘿,心裡還是很開心,聽說有幾件還在成都的博物館裡展覽。」
飯桌上農家老漢與老伴的「考古爭論」
九月了,四川盆地的天氣還是熱。廣漢市三星村的曾卷炳光著上身,抱了一筐稻穀倒在離家不遠的一塊水泥地上暴曬,旁邊就是三星堆遺址區,鎖著門。根據考古人員對三星堆遺址提取的植物標本進行浮選分析,稻穀,也是距今三四千年前千年前這片土地上古蜀人的主要食物之一。
下午1點過了,曾卷炳還沒有吃飯。回到家,他摸出一把生花生,咂摸起半杯泡酒,院子裡種了柚子,看起來,這就是一個常見的成都平原的農家。農家裡的農民曾卷炳,今年71歲,飯桌上他和老伴爭論起來:「那個帶黑灰色的,石器不一樣的嘛……」一會說起最近大半年沸沸揚揚的三星堆三號坑的發掘,「找到一個銅的,耳朵出現了,就沒再挖了。」紅星新聞記者注意到,去年年底在央視《開講啦》節目中,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工作站站長雷雨曾提到,去年12月2日,現場考古人員在距地表1米深左右,發現了疑似青銅器,被認為是大口尊,器物肩部的「獸頭」露了出來。
曾卷炳在吃午飯
「三號坑後面,還有好幾個類似的坑,位置是這樣的……」曾卷炳的手指在桌子上滑動。半杯酒喝了大半,他剝了顆花生,又說:「裡面有什麼東西,誰也說不清。」不過,更嚴謹的學者——三星堆工作站站長雷雨在央視《開講啦》中透露的說法是:腦洞再大一些,如果還有四號坑、五號坑、六號坑……
有考古學者指出,類似一、二號坑的祭祀區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對祭祀區進行揭示。「三星堆祭祀區的科學考古不是為了挖坑,而是為了展現古蜀文明以及古蜀文明在中華文明多元一體中的位置。」
論在三星堆的「資歷」他比不少考古人員還深
曾卷炳在三星堆的「資歷」,比不少考古人員還要深。
他嘴裡常提到兩位「陳老師」,是當年三星堆考古的領隊陳德安和副領隊陳顯丹,他稱呼三星堆工作站站長雷雨為雷老師,而副站長冉宏林,曾卷炳還記得他來考古工地實習的樣子……
又喝了一口酒,曾卷炳開始回憶。
他出生在廣漢市南興鎮三星村,小時候從沒聽過三星堆的故事,「就記得五六十年代的時候,有搞考古的到田裡插過紅旗。」他說,現在的三星堆,原來是村裡種莊稼的地方。
對於自己的「考古事業」,曾卷炳說,是1980年「直升飛機航拍」的時候開始的。根據陳德安的回憶,1980年秋天,三星堆遺址開始了一次正式大規模的發掘,當年用直升機在空中航拍了一個小時的遺址。
「考古」是個什麼東西?曾卷炳根本沒有概念。對他來說,那會只不過是換個地方掄鋤頭,而且每天還有工錢,「最開始八九角錢,後來漲到一塊,再後來兩塊三塊……」那年他31歲,他直言,自己去考古工地就是「做活路」、「掙錢」,「那個時候肉才幾角錢一斤」
1986年夏天親身見證一號坑、二號坑發掘
「考古隊的老師喊挖哪裡,就挖哪裡,喊怎麼挖——比如用手鏟刮薄一點,就刮薄點……」1980年的考古發掘,持續了幾個月。除了挖土、打探眼的手藝,曾卷炳沒有記得更多的東西,他印象深刻的還是1986年的那個夏天。
他和妻子的記憶,與當時不少人的一樣:一號坑的發現,源於當地一座磚廠挖土方時發現了玉石。之後,1號坑快要挖完的時候,「我吃過早飯過去準備拆棚子,看到旁邊村裡的楊永成蹲坐在那裡。」走過去後,他被告知,這裡發現了「銅腦殼(面具)」。他記得,接著一名張姓人員蹬著自行車去報告公安局,「機耕道石頭路,他還摔了一跤,牙都磕壞了。」很快,公安也蹬著自行車趕了過來,再後來武警到位。
↑三星堆出土銅人頭像 圖據ic photo
之後,現場開始了「三班倒」發掘。曾卷炳白班負責買菜,輪到晚班時給土坑往外舀水。晚上光線不好,「有天挖到了一根手指大小的玉,象牙取了之後應該是在第二層發現的。」
第二天白天,「省考古院的老師在圖上看到玉的標記,現場沒看到東西。」開始大家以為有人拿了,「後來我說要不在挖的土堆裡找找,晚上光線不好,說不定就扔那了。」一頓刨土後,果然玉找到了,這樣白班才開始幹活。
曾卷炳印象裡,坑的最上面是象牙,「二號坑有將近70根」,中間是一些大的青銅器,例如大的青銅立人,「最下面好像有一些玉石,都比較碎。」
「那年也是現在這個時間挖的。」曾卷炳說,因為忙於考古工地上的活,家裡的好幾畝地水稻,那年都是請人收割的。
曾去過很多考古工地「搞了這麼多年了嘛」
桌子上的花生沒了,曾卷炳又抓了一把,邊吃邊說。
「後來人多了,就沒有買菜了。九幾年的時候,又跟到考古隊搞鑽探調查。」曾卷炳解釋,調查是為了搞清楚三星堆遺址的範圍有多大,「鴨子河兩岸各幾百米的範圍,哪裡有遺址,有多少處,都要搞清楚。」
離開了考古工地,這個活看起來「高級」一些,曾卷炳吐槽連連:用洛陽鏟的探鏟,手攥著往土裡杵,手上全是水泡。「後來還找過三星堆遺址的城牆,也是打探眼,考古老師們要解剖城牆。」
除了三星堆遺址,曾卷炳還去過周邊不少其他考古工地,還記得的有巴中、綿陽三臺、雅安,「在重慶待了好幾年,雅安漢源也去了好幾回了。」
↑德陽一處考古工地上的村民
「都是跟著工作站去的。」為什麼選你們?「肯定是我們更熟悉、更懂得一些,搞了這麼多年了嘛。」
農村老漢的「考古經」:文化層、疊壓、青銅罍……
半杯酒喝完了,曾卷炳的話多了起來,像是在給我們上「考古公開課」。「文化層」、「疊壓」、「灰坑」等考古術語,甚至於「青銅罍」也從這個農村老漢的嘴裡說了出來。
「先用鋤頭刨掉表土層,一般大概二三十公分深。再下面,就是文化層,就要開始用手鏟刮,要颳得跟這個桌面一樣光——路都要讓你看得出來。」
什麼是文化層?「比如可能土層裡會有陶器,就是人生活過的痕跡嘛,土質會不一樣。」
「灰坑裡文化層會有疊壓,哪一層壓哪一層,要把這一層做了,考古隊的老師們畫了圖,把這一層有什麼東西和方位標了,才可以清下一層。」
「探方的土壁上,要颳得光潔一些,然後分層就看得很清楚了,這樣老師們才好劃線,把不同的層分年代。」
「在豐都的時候挖一座古墓的墓道,那次就很麻煩,因為那邊的土很黏,要輕輕地刮,才能看出來明顯的分層。」
「看到過一些青銅器,叫做罍,還有我修復的陶器,有那種陶盉。」
…………
三星堆博物館裡的陶器基本是他修復的
「前幾天,我還去工作站修復東西。」曾卷炳說,前段時間形似「憤怒的小鳥」的小豬成了網紅,與之一同面世並引發學術爭鳴的「龍鳳紋」盤,他也參與了修復。
↑形似「憤怒的小鳥」的泥塑陶豬
而曾卷炳關於修復的故事,要從2001年開始講起……曾卷炳沒什麼基礎,他會種地,看到村裡人編籠子、篩子,看一眼就會,所以那年他跟著工作站的人去重慶幫忙做修復時,「就看著四個老師們怎麼做,學。」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再後來去巫山,自己就能獨立修了。
「有個底,然後找片拼,要是有口子,中間的找不到片,就要搭上去——弧度要跟上下一致,找不到片的地方,就要用石膏補、打磨;口的外緣、內緣,紋飾都要對得上。」曾卷炳說起了心得。
曾卷炳提到了郭漢中——村裡那個從學徒娃娃變成修復大師的人。他記得,郭漢中跟著考古隊做修復的時候,不過十多歲,「當時陳老師就說,小夥子不錯,喊他跟到學習修復青銅器。」曾卷炳主要修復陶器,「粘貼、上石膏再打磨,平均一個也要花一天時間。」他印象裡,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李萬濤老師那裡,修復一個罐子,「花了好幾天時間,東西太大了,陶片也碎。」
停頓一下,曾卷炳又喝了一口酒:「還有個地方,打了兩三次電話喊我過去修復。」陶器修復過很多,曾卷炳總結:三星堆的最難,「要找片,還不一定找得齊。」
據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工作站副站長冉宏林介紹,三星堆博物館裡的陶器基本上多出自曾卷炳之手。
「他懂得多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曾院士」
「都知道他,他是工作站做的最長的人了。」廣漢市文管所一位研究人員說道。曾卷炳的工作主要是探工,「沒有發掘的時候,他就做修復。」在他看來,幾十年考古工地的經驗積累,使得曾卷炳比一些初上工地的科班人員還要厲害一些,「他懂得也多,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曾院士。」
形似「憤怒的小鳥」的小豬和龍鳳紋盤,來自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辛中華所在考古工地。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曾卷炳確實參與修復了龍鳳紋盤,「師傅手藝還是可以,老技工了。」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李萬濤直言,「他很厲害」,「主要修復陶器,大的小的都有。」
↑龍鳳紋盤
三星堆工作站副站長冉宏林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曾卷炳可以說是工作站參加工作的元老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在三星堆幹活,參與過祭祀坑的發掘、修復文物,廣漢三星堆博物館裡的陶器多數出自他的手。」冉宏林表示,修復陶器的活上手門檻不高,「只要願意學,是沒有問題的。」
↑廣漢三星堆博物館 圖據ic photo
鴨子河從三星村旁邊流過,白鷺往返於莊稼地與河面,斑鳩一樣的鳥兒在樹草間起落,曾卷炳放下了手裡的空酒杯。他說,自己這輩子是和三星堆綁在一起了。
不過面對紅星新聞記者的提問「想沒有想過三星堆之於他的意義」,他一怔:「文物是國家的,我想啥子?」接著他還是說,自己只是去考古工地「做活路」,「掙點辛苦錢。」
儘管三星堆博物館就在村外,他還是不願意去參觀,即使每年博物館日可以免費開放,至今他也只進去過一回,「東西都看過的啊,懶得進去看。」也就是那一回,他在博物館裡看到了自己修復的陶器,「還是很開心的。」
說罷,曾卷炳起身,走向廚房,「哎呀,我還沒有吃飯的,我去盛碗飯。」
紅星新聞記者 胡挺 彭亮 攝影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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