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平遙電影宮的露天劇場「站臺」上,放映了一場特別的開幕電影。
夜空中巨大的銀幕投射出海量的、碎片化的手機豎屏自拍影像,粘連出一個背井離鄉、奮力拼搏在社會生產一線的當代中國人群像:他們在田野上、在工廠裡、在運輸途中、在鋼筋水泥間,體驗著生命的酷暑與寒冬。
這部名叫《煙火人間》的電影作為今年平遙國際電影展的開幕片,顛覆了許多人對電影的認知和想像。在這個年年能夠網羅包括「三大」在內的全球各大電影節獲獎作品的精英範兒十足的影展上,因熱愛電影雲集而來的專業電影人和影迷們共同在大銀幕上看了一部由800多段短視頻拼貼而成的「視頻集錦」。這樣顛覆性的「電影」在影展創始人賈樟柯看來,「某種程度上值得載入電影史冊」。影片首映後,關於新興媒介和每一個當下時代的傳播方式將如何改變和重塑電影的語言,也成為許多人討論的話題。
《煙火人間》海報
五萬多條素材挑出800多段視頻,呈現「看不見」的人和生活和傳統電影相比,《煙火人間》「碎」得幾乎無法被稱作一部電影,一塊16:9的橫向大銀幕被平行安放的幾塊豎屏堆滿,同時播放著不同時空中經過精心挑選的有主題呼應互文的視頻內容。從「衣食住行」的物質需求,到「家」的精神情感歸宿,快速變遷的時代背景下,那些微小卻飽含力量的生命個體,全民自拍式的快手短視頻讓人們看見一個前所未見的中國。
影片沒有完整的故事,但有無數鮮活的人物。這些快手APP上素人的記錄,有的是為了漲粉求賞,有的是為了排遣寂寞,有的獵奇到不免譁眾取寵,有的質樸得波瀾不驚,但都是當下千千萬萬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真切寫照。
《煙火人間》發布會現場
在導演孫虹看來,這部電影最特別的地方在於,這不是專業人士去跟拍的電影,而是用戶自發上傳的視頻。「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記錄者,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生活的導演,電影裡記錄的真誠瞬間是當代中國人的自我敘述和自我彰顯。」
製片人王靜介紹,主創團隊從2018年年底萌生想法,到從海量素材中篩選出這樣一部電影經歷了十分艱難的過程,「從短片進入大結構,從5萬多條素材中最終選出500多個作者和800多個作品,逐個溝通和得到授權,一切都是在探索中前進的。」
孫虹回憶,一開始接手這個電影自己也很忐忑,「很多想法不成熟,也不確定是不是能完成90分鐘的長片。」項目有一個專門負責瀏覽快手視頻的團隊,在其中挑選各種有意思的人物和故事,「比如在工地的搬磚工人,肌肉線條和城市裡的健身房花昂貴代價練出來的男生是一樣的。我們看到他能完成許多高難度動作,也能看到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起來,這些畫面都非常觸動我。」瀏覽海量素材的經驗令創作者感慨,「每個人都生活在快速發展的時代,我們看到高樓大廈,卻看不到這些鋼筋水泥背後的人。而那些我們看不到的人,其實也和我們一樣。」
在一塊大銀幕上看到同時呈現的多屏內容,對於觀眾的觀影習慣是巨大的挑戰。對此,導演孫虹表示,這部電影從最開始就試圖在形式上做多樣嘗試和探索。「因為希望使用原生的視頻素材,所以也沒有按某些要求去徵集,這樣造成更大挑戰,就是自發上傳的素材大多都是豎屏的。而我們希望觀眾能夠在影院沉浸式地觀影,豎屏就會造成對銀幕空間的浪費,為了讓更多消息和畫面呈現出來,所以做了現在的嘗試,其實這也給自己提高了很多剪輯上的難度。」不過孫宏認為,這是個有趣的嘗試,「如果把每個視頻看作獨立的時空,多屏拼接會產生多個時空,有所聯繫對撞,會產生新的內涵,同一個時間不同的人在做不同的事情,也會產生新的意義。」但這麼做最大的困難,「是如何讓人們在看到多屏的時候能接收到我們多屏的信息而不被分散注意力。」
短視頻如何影響電影?它提供了當代影像研究的重要樣本「第一次看到《煙火人間》,就讓我注意到了它的『當代性』,這個影片本身是非常具有當代性的實驗意義的,它代表著新的表達方法和生活方法。」作為同樣對影像媒介十分感興趣,也樂於在自己電影裡用不同介質的影像素材做拼圖的賈樟柯導演十分肯定《煙火人間》出現在平遙影展的意義。
賈樟柯
「今天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由無數個影像材料視覺材料堆砌的時代裡,《煙火人間》的啟示在於,藝術家把它作為一個材料,如何去理解和重塑它。這些海量的素材在採樣之後,它的可塑性有多大,《煙火人間》給我們提供了非常好的一個樣本。」賈樟柯表示,作為一個同行,「這個影片給我的啟發還是非常大的。電影藝術自發明以來,它就有很強的媒介屬性,科技的進步,傳播方法的改變一直在重塑改變電影的語言電影的方法。」
這樣一部特殊的電影在專業影迷和電影創作者雲集的開幕式上放映,也引發了不少討論。網絡上批評之聲不少,有評論認為這是「大型快手宣傳片」,或者認為這是對公眾原創素材的「拿來主義」。也有不少人感動於其中的生動與力量。而對於影像研究者來說,這更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研究範本。
上海大學電影學院教授劉海波告訴澎湃新聞記者,自己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是「熱淚盈眶」的狀態,「你在最普通的中國人身上,看到了生活的不易,看到了他們對美的嚮往,因為真實而美、而感動。」同時,作為一位電影研究者,他認為,隨著科技發展和生活現實的變化,推動電影生產的方式也發生了改變,也因此改變了我們對電影的很多傳統的概念,「可能原來對電影的定義就要有所改變、有所調整,我覺得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一個方向。」
關於短視頻時代電影何去何從,觀眾習慣了碎片化的語法是否會影響電影的本質表達,這些話題都是今年在各個電影節和研討會上被談論和觸及的。賈樟柯認為,《煙火人間》恰好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證明,「不管是在什麼樣的媒介背景下,作者是非常重要的,這些素材它是存在的,但是如果沒有作者對素材進行創造性的組織,重新尋找素材之間的邏輯,重塑這種碎片化的信息成為一個整體性對社會和人的觀感,我覺得也是不夠的。」
「把這部影片選擇在平遙電影展作為全球的首映,我想它的開創意義在未來會逐漸被我們理解和發現。」賈樟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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