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十萬農民封鎖首都,莫迪怎麼辦?
11月底以來,一批又一批的印度農民開著拖拉機,湧向德裡國家首都區邊境,參加抗議活動。他們帶著糧食、燃料和醫用品,在街頭安營紮寨,已經封鎖了德裡北部、西部和南部邊境。
2020年12月13日,在印度拉賈斯坦邦和哈裡亞納邦邊界的沙賈漢布爾區,抗議農民封鎖了德裡—齋普爾高速公路。
截至當地時間12月12日,參與抗議的農民隊伍有50000餘人,其中60%以上來自旁遮普邦。14日,抗議人數已近10萬,5條通往德裡的高速公路被阻斷。若抗議活動繼續升級,他們很可能會封鎖鐵路。是什麼點燃了印度農民心中的怒火,使其熊熊燃燒至如此地步?莫迪怎麼辦?1三份法案,點燃農民怒火這場聲勢浩大的農民抗議運動,源於印度政府的一項農業改革計劃。今年5月,印度財長希塔拉曼公布了名為「印度自主任務」的經濟救助和改革計劃。其中針對農業領域,政府除了加大對農業基礎設施的投資力度、拆除農產品跨邦貿易內部壁壘外,還計劃廢除農產品收購領域的「中間人制度」。【註:中間人制度規定,農民必須先將農產品銷售給由政府官方組織設置的「農產品集市」下的收購商,即「中間人」,再由這些中間人轉售給大的經銷商。】莫迪政府稱,中間人群體損害了印度農業效率和農民利益,並以此呼籲農民支持改革,廢除中間人制度。
印度東北部阿薩姆邦的一位農民在施肥。
然而,其實印度很多邦早已明文廢除中間人制度。根據印度國家統計局數據,2012-2013年,包括稻米、小麥等主糧作物,印度多數作物在農產品集市的銷售份額都不超過25%。目前,中間人制度主要殘存於北部農業大邦、有「印度飯碗」之稱的旁遮普邦(旁邦)和哈裡亞納邦(哈邦)的主糧作物領域。在這種情況下,莫迪政府提出廢除該制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以下兩點:其一,促進農業市場化,加強大資本對農業領域的影響,通過市場力量調節農業部門生產;其二,憑藉與大資本集團的深度綁定加強中央政府對農業的控制,為進一步農業改革創造條件。這個改革方案引發了農民的不滿,他們擔心改革會把農產品貿易進一步推向市場。那麼,農產品集市在競爭中被私人資本擊垮後,最低保證價格將無從貫徹。私人大廠商將會通過各種方式壓價,損害農民利益。【註:特定農產品最低保證價格,是國家機構通過特殊加權方式,綜合考慮肥料、電力、勞動力等方面投入,得出的特定農產品的保底收購價格。】從5月開始,旁邦和哈邦就出現了零星的農民抗議活動,但這沒有阻擋改革法案的出臺。9月19日,印度人民院(下院)通過了三部農業改革法案——《農產品貿易和商業法案(增強與促進)》《農民價格保障與農業服務法案》《必需品(修正)法案》。其主要內容包括:*廢除中間人制度,允許農民直接與大經銷商交易;*廢除企業最高農產品儲備數量限額;*允許企業與農民達成合同,進行「合同耕種」。改革法案一經公布就引發國大黨等在野黨的激烈反對,以旁、哈兩邦為首的農民抗議也持續不斷,並在全國引發廣泛響應。2市場化,旁邦農民的焦慮旁邦和哈邦農民是這次抗議活動的主力軍,這與印度長期的農業危機息息相關。20世紀60年代,印度遭受持續饑荒的打擊,為解決糧食問題、維護國家糧食安全,政府實施「綠色革命」,大力支持農業發展,為化肥、抽水灌溉等現代農業技術運用提供補貼,採取價格支持政策保證主要糧食作物供應。90年代經濟改革以來,印度又逐漸將農業推向市場。
2020年12月9日,在印度德裡-北方邦邊界,農民坐在高速公路上抗議政府的農業改革法案。
在系列改革措施的推動下,印度農業生產快速增長,卻也步履維艱。*政府財政不堪重負在印度的聯邦結構和投票選舉制度下,農業補貼和農業貸款減免政策成為政黨拉票的常用工具,使得印度深陷財政困境。2017-2018財年,印度各級政府農業補貼總額高達23550億盧比,農業貸款減免達12220億盧比,而中央實際財政總收入僅為143523億盧比。*生產結構不合理,環境承載不可持續以旁邦和哈邦為例。這裡本是乾旱缺水地帶,但在特定農產品最低保證價格和補貼政策的影響下,農民大量種植水稻,給環境帶來了巨大的壓力。根據印媒報導,當前印度地下水消耗已經超過中國和美國總和,其中農業部門佔比已經超過90%。2000-2017年,印度北部水稻種植區地下水水位已下降23%。*自由化與市場化加重農民負擔印度農業推向市場後,失去了政府的保障,農民成為議價過程中的劣勢方,直接承擔農業生產波動的後果,農民破產、自殺等社會問題頻發。2006年比哈爾邦實施農業自由化改革後,作為資本方的糧食貿易商在糧食豐收時壓價收購、歉收時大量賣出,嚴重削弱廣大中小農收入預期。新一輪農業改革更是戳中了旁邦農民的痛點。他們對政府農業貿易自由化政策積怨已深,相較自由市場下的劇烈波動,他們更青睞政府干預下有保障的收入,反對大資本對農民的支配。事實上,除了稻米和小麥,旁邦包括棉花、玉米在內的很多作物早已走向貿易自由化。每當農產品價格崩盤,大收購商就壓價收購,越來越多的農民負債失地。最近幾年,印度洋蔥、馬鈴薯等農作物價格數次飆漲。價格崩盤時政府不聞不問,價格暴漲時卻出手抑制,甚至禁止出口,嚴重損害農民利益。因此,雖然莫迪政府表示無意廢除農產品集市,但鑑於以上種種「教訓」,農民們堅信這是政府的陰謀。一旦廢除中間人制度,大資本通過加價收購擠垮農產品集市、實現壟斷後再壓價,就能支配農民群體。3政府誤判,抗議力量集結9月27日,印度總統科文德批准三份農業改革法案,旁邦農民的抗議活動隨之進入高潮。抗議農民將拖拉機開上高速公路和鐵路,導致邦內交通癱瘓,甚至圍攻與執政黨關係緊密的大企業(如信實)設施。
2020年12月13日,印度農民在新德裡和哈裡亞納邦邊界參加抗議活動。
莫迪政府本有充足的信心擺平旁邦農民的抗議,並採取了多項措施。*設法分化農民群體莫迪政府沒有直接廢除農產品集市,僅是允許大經銷商直接與個體農民交易,還計劃大規模提價收購農產品,企圖安撫民心。*結合各邦政治力量予以鎮壓在以印人黨勢力為主的邦,如哈裡亞納邦,莫迪政府依靠強力鎮壓迅速平息抗議;在以反對黨勢力為主的邦,如國大黨控制的旁遮普邦,則採取暫停稅收轉移支付等方式施壓。此外,抗議時間恰好在印度每年秋收糧收割和春收糧播種之間,加之新冠肺炎疫情蔓延,莫迪政府本以為農民會忙於農務而無力抗議。但事實證明,印人黨誤判了形勢。首先,盟友政黨態度搖擺不定,印人黨喪失旁邦政治基礎。至高阿卡利黨(SAD)是印人黨在旁邦的盟友政黨。在人民院投票階段,SAD支持政府的農業改革法案,但當農民抗議愈發激烈它又表示反對改革法案,9月27日抗議升級後甚至退出印人黨主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DA)政府。SAD的退出標誌著印人黨在旁邦政治基礎的崩壞殆盡。其次,旁邦獨特而強大的社會組織性,讓持久抗議成為可能。旁邦和哈邦與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同屬大旁遮普地區。中世紀晚期,大量賈特人向此移民。其中,生活在印度旁邦的賈特人主要信仰錫克教,他們持放牧—農耕生產方式,往往結成小的部落,具有高度的內部同質性、平等性和軍事性,與種姓分立的傳統印度教社會迥然不同。英國殖民統治時期,大旁遮普地區就開展了大規模灌溉工程建設,極大促進當地農業生產,以自耕農經濟為主的社會經濟模式由此成型。即使在「綠色革命」和農業自由化浪潮下,旁邦農民依然保持著部分小農社會的傳統。抗議的農民結成互助組,互相幫助收割、耕種,農忙和抗議得以同時進行。農村社區還無償提供食物和燃料,再由志願運輸隊運送,支援抗議前線。最後,在旁邦,中間人並不是赤裸裸的利益剝削者,而是傳統農村社會庇護網絡中的重要環節。他們不僅向底層農民提供救濟和借貸,還是向政府爭取福利的重要組織力量。面對強大的壓力,莫迪政府依舊不為所動,堅稱農業改革是給農民「自由」,進一步釋放經濟活力。在與抗議農民代表的第一輪談判中,中央政府並不重視農民們的訴求,僅僅派出農業秘書(主管農業事務的文官)參加談判。結果無果而終,反而進一步激化了農民與政府之間的矛盾。4重壓之下,莫迪何去何從?11月末,印度北部農忙結束,旁邦農民持續鬥爭,哈邦農民也重新加入其中。25日,兩邦成千上萬農民開著拖拉機向德裡進軍。印人黨控制下的哈邦政府再次出動水炮和催淚彈,鎮壓抗議群體,招致輿論廣泛譴責。
2020年12月8日,在普拉耶格拉吉的「全印大罷工」活動中,警察阻止支持農民抗議的律師遊行隊伍前進。
強力鎮壓農民抗議活動的路被封死,抗議隊伍繼續向德裡國家首都區行進,計劃切斷德裡的補給線,迫使中央政府讓步。他們攜帶足夠的乾糧和宿營工具,做好了長期抗議的準備。與此同時,兩邦農民的抗爭讓飽受農業政策之苦的其他邦農民看到了希望,十幾個邦的農民趕往德裡聲援抗議活動。從零星的不滿發展到全國性抗議,莫迪面前的難題更加複雜了。*前期應對失效加之重要人物缺位,使得政府回應混亂、缺乏協調。抗議活動升級後,北阿肯德邦的印人黨聲稱抗議農民是反國家力量,無疑激化了矛盾。印度內政部長、印人黨國內政治「大總管」阿米特·沙阿此前因感染新冠入院,康復後又全心投入南部特倫甘納邦選舉活動,這也嚴重削弱了印人黨的協調能力。直到11月29日,沙阿才就農民抗議問題組織會議,協調相關政策,並表示願意推出相關修正法案。*隨著抗議活動持續蔓延,莫迪政府得以迴旋的餘地越來越小。問題久拖不決,抗議農民的訴求也越來越多。12月5日的第五輪談判中,抗議農民就要求政府完全撤回三份農業改革法案。許多先前沉默不語的反對黨視此為削弱印人黨勢力的機會,紛紛聲援農民抗議活動。12月8日,抗議農民在全國範圍內發起「全印大罷工」活動,得到了多個反對黨、工會和行業協會的支持。農民抗議活動還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以加拿大錫克人團體為代表的海外印度人社團譴責莫迪政府鎮壓示威農民的行為,通過匯款等方式援助抗議農民。印度農民抗議活動愈加複雜,莫迪政府正面臨著巨大的危機。新冠肺炎疫情下,莫迪政府推出「印度自主任務」大規模經濟改革計劃,決心借著疫情暴發的當口「化危為機」,推進以大資本、大財團為主要服務對象,以經濟自由化為主要特徵的改革措施。改革計劃一次性推出足夠多的改革措施,並以強大的鎮壓力量「化長痛為短痛」,一舉盤活印度經濟。然而事實證明,莫迪還是高估了印度社會的承受能力。農業領域的改革招致普遍抗議,印人黨在旁、哈兩邦的政治基礎遭受毀滅性打擊。更嚴重的是,長期以來的自由化改革措施並未真正改善印度人民的生活水平,反而製造巨大的不平等,導致政府失信於民。未來,如何在政府和民眾之間已經高度不信任的狀態下處理改革、發展、穩定之間的矛盾,仍將是印度的一大挑戰。
本文為瞭望智庫原創文章。文 | 吳孟克 《世界知識》編輯 | 丁貴梓
來源: 瞭望智庫公眾號
編輯:李熠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