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裡山前擺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得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這是《水滸》第4回五臺山賣酒漢子唱的山歌,內容是楚漢相爭的話頭。九裡山相傳在彭城(今江蘇徐州)附近,是項羽與韓信決戰的地方。這支山歌被賣酒漢子無心唱來,卻因事涉戰爭,帶著悲涼的氣氛,與小說主旨氣韻相通。
《水滸》以農民起義為題材,少不了戰爭描寫。許多與軍事相關的知識,如軍隊的編制、軍官職位的設置、兵器鎧甲的形制、水陸作戰的模式等,不但今天的讀者不能確知,就是當年的小說作者,也有不得要領處。這裡僅就幾個話題,略作探討。
先從官職說起。聽不止一個人講:林衝身為「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是高級武官,好生厲害!然而事實是,教頭僅是個不入流的職位,甚至連「官」都算不上。大概人們只看到「八十萬禁軍」這頂嚇人的帽子,其實「八十萬」只是個虛數,而且「槍棒教頭」也不止林衝一個;除了教槍棒的,還另有教刀劍、弓弩、騎術的教頭,又不知有多少。
林衝,央視版《水滸傳》劇照
教頭之上,還有「都(dū)教頭」和「使臣」。據《宋史·兵志六·保甲》記載:元豐二年(1079),集中培訓大保長,選派「禁軍教頭二百七十,都教頭三十,使臣十」擔當此任。想來這還不是禁軍教頭的全部。
小說第17回,曹正向楊志做自我介紹:「小人……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衝的徒弟……」林衝的地位,在這裡似乎又上升為「都教頭」。——是小說家自己糊塗、前後矛盾呢,還是曹正有意誇張、抬高師傅的身價?然而「都教頭」又怎樣?仍是級別較低的武弁。就是「使臣」,也只是八九品的小武官,遑論其他。
那麼,魯達自稱是「經略府提轄」,「提轄」又是什麼官?那本是宋代路、州所置的統兵武官,全稱為「提轄兵甲盜賊公事」,主管本區的軍隊訓練及督捕盜賊等事,並掌軍命及賞罰兵將,責任不小。
有意思的是,魯提轄前往狀元橋肉鋪尋釁,鄭屠認得他,慌忙出櫃唱喏,請他坐下。魯提轄口稱「奉著經略相公鈞旨」,前來買肉。鄭屠連忙應承,並親自操刀;仿佛這樣的事很平常,不值得大驚小怪。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王叔暉繪,王維澄提供)
然而了解魯達身份的讀者則不免生疑:叱吒軍陣、一呼百諾的軍事長官,怎麼幹起「司務長」的差使來了?替長官採買食材,難道不是虞候、承局的職責嗎?魯提轄即便找藉口,也不必把自己降到跟班、親隨的水平啊?——作者抬高了教頭的地位,又拉低了提轄的身份,可能對這些官稱職責,他自己也不大明白。
順帶說到,「提轄」的本意是管領,在南宋,有幾個負責榷務、典藏的衙門——榷貨務都茶場、雜買務雜賣場、文思院和左藏庫,長官也叫提轄。那是文官職位,倒是每天與銀錢、物資打交道的。
楊志發配到大名府,得梁中書的賞識,也做到管軍提轄使,人稱「楊提轄」。他從前的官職似乎還要大。小說第12回說他當年「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
殿司即「殿前司」,在北宋時是拱衛京城的禁軍最高機關。「制使」是「制置使」的簡稱,為地方軍事長官。南宋對金作戰,設制置司,以資望深的高官領銜,稱「制置大使」,統轄數路軍務,職權相當於明、清時的總督。楊志一個負責押解花石綱的小武官,又如何能任此職?
不過細查楊志的來歷,筆者發現在《宣和遺事》中,楊志的身份是「指使」。——這就對了,那是宋代軍隊中負責訓練的從九品小武官,那才符合楊志的身份。
(本文選自《銀字〈水滸傳〉:英雄譜裡的歷史擦痕》,題目為編者所擬,原題《抬舉了「教頭」,貶低了「提轄」》)
《銀字〈水滸傳〉:英雄譜裡的歷史擦痕》
侯會 著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4590-8
48.00元
內容簡介
比起《金瓶梅》《紅樓夢》等幾部世情小說,《水滸傳》的成書時間更早,所涉及的歷史文化信息也更豐富,本書輯一、輯二正是對《水滸傳》成書之謎及版本的探索與考證。《水滸傳》植根於瓦舍說話(即銀字兒),有著深深的市井烙印。其中最精彩的人物故事,幾乎全都發生在市井背景下;書中有關衣食住行、銀錢經濟、市井風貌、民生百態乃至刑法制度、刀槍甲冑等內容,是輯三至輯七所主要討論的。而輯八《向歷代英雄致敬》,則就「水滸」故事與其他講史題材作品的借鑑關係做了梳理。
作者簡介
侯會,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著作有《〈水滸〉源流新證》《〈水滸〉〈西遊〉探源》《元曲誦讀》《四書語錄》《講給孩子的中國文學經典》《講給孩子的世界文學經典》《講給孩子的國學經典》《食貨〈金瓶梅〉:晚明市井生活》《物慾〈紅樓夢〉:清朝貴族生活》《金粟儒林篇:從清代說部看士人生活》等多部。
代序:從「銀字兒」說起
一
假如光陰倒轉,您走在南宋臨安(今浙江杭州)的街頭,或許能聽到這樣的對話:「王員外哪裡去?」「到北瓦子聽銀字兒去。」——您該知道,這位老兄要到眾安橋下的北瓦聽藝人說書去。
宋代東京(今河南開封)、臨安等大都會中,有多處熱鬧的娛樂場所,稱「瓦舍」,也叫「瓦肆」或「瓦子」。瓦舍中商鋪連著勾欄(即劇場),各種民間伎藝,包括說話、雜劇、唱賺、諸宮調、影戲、傀儡、相撲……便都在勾欄中獻演。
王員外要聽的「銀字兒」,即「小說」的別稱,是「說話」伎藝中的一種。——「說話」猶如今天的「說評書」,是日後一切白話小說的源頭。
敦煌壁畫中的吹笙者。笙在宋代又稱「銀字笙」,俗稱銀字。宋元說書藝人演說「小說」時,多用銀字笙伴奏,「銀字(兒)」也便成為「小說」的別稱。
說話又分為四種「家數」,「小說」是其中最受歡迎的一種。一來因其表演形式火爆,以口語講述故事,遇到形容人物、描摹景致時,多以韻語歌唱,並用銀字笙伴奏——那是一種吹奏樂器,笙管上用銀字標出音高,俗稱「銀字」。日久天長,「銀字(兒)」也便成了「小說」的別稱。
銀字兒受歡迎,還因其篇幅短小、題材豐富,所講故事包括「煙粉、靈怪、傳奇、公案,皆是樸刀杆棒、發跡變泰之事」。——《水滸傳》的許多精彩人物故事,便都脫胎於銀字兒。
學者孫楷第編撰《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將《水滸傳》(以下或簡稱《水滸》)置於「說公案」之下。筆者初讀時頗感困惑,但細想又若有所悟:《水滸》確實是由眾多「公案」故事連綴而成的: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林衝手刃陸虞候,楊志賣刀殺牛二,宋江殺惜,武松殺嫂及血濺獅子樓、鴛鴦樓,楊雄、石秀殺潘巧雲,宋江題反詩,盧俊義「勾結」梁山……哪一件不是幹犯法條、遭受緝拿審訊的公案故事?——這也正是銀字兒演說的重要話題。
《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外二種)》
至於「煙粉」「靈怪」等題材,書中也有「二潘」「一閻」紅杏出牆,以及妖魔出世、天降石碣等情節。說到「樸刀杆棒」,那是民間豪傑遊走江湖、抑強扶弱的本色故事,例子就更多。而「發跡變泰」本指「倒運漢」時來運轉;對梁山好漢而言,能擺脫社會壓迫,與志同道合的弟兄上山聚義,身心獲得極大自由,不同樣是一種精神上的「發跡變泰」嗎?
二
我曾一度相信這樣的說法:《水滸傳》能取得巨大的文學成就,應歸功於文人作家的最後加工,那幾乎是重起爐灶的再創作。不過近年來,我對這一說法漸生懷疑,覺得不如把「文人作家」改為「天才作者」更為妥帖。因為這位(或這些)富於創作才能的作者,身分很可能只是說話藝人。
為什麼不是「文人作家」呢?文人是受過傳統文化訓練的人,這種訓練包括大量閱讀文言典籍,以及用文言撰寫文章、賦詩填詞等。他們一旦學有所成,提筆便是「之乎者也」,很難再跟白話文字「搭界」。
其實只要翻翻《水滸》的目錄,你就會發現這些回目絕非「文人」所擬——結句鄙俚、詞彙貧乏,單是「大鬧」一詞,就出現十次之多:「九紋龍大鬧史家村」(第2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第4回)、「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第5回)、「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第8回)、「閻婆大鬧鄆城縣」(第22回)、「鄆哥大鬧授官廳」(第26回)……
再如小說第六回回目為「九紋龍剪徑赤松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然而古往今來何曾有什麼「瓦罐寺」?這裡分明說的是「瓦官寺」,那是古都南京的一座有名寺院,為佛教天台宗的祖庭,東晉畫家顧愷之曾為該寺畫過壁畫,留下「畫龍點睛」的典故。不過「瓦官」訛為「瓦罐」也不奇怪,這是口頭文學師徒傳授時常見的錯誤,也是口語錄為文字時最易發生的訛誤。——金聖歎的七十回本《水滸》對原書訛誤一一釐正,「瓦罐寺」被改回「瓦官寺」,那正是文人幹預的結果。
一個稍有修養的文人作家,也必然養就一身的「毛病」,遇到賦詩填詞的機會,便手癢難耐,忍不住要越俎代庖。再不濟,在董理書稿時,也要對書中詩詞做一番審視刪削。——但事實是,《水滸》(百回本)中至今留有不少「有詩為證」的七絕,明顯都在正常水準之下。
試舉二例。一是,第12回楊志發配大名府,受到梁中書賞識,於此「有詩為證」:「楊志英雄偉丈夫,賣刀市上殺無徒。卻教罪配幽燕地,演武場中敵手無。」二是,第15回吳用說服三阮共取生辰綱,同樣「有詩為證」:「壯志淹留未得伸,今逢學究啟其心。大家齊入梁山泊,邀取生辰寶共金。」——此種劣詩,連「打油」的水平都夠不上,與書中筆墨酣暢的散體描敘形成巨大反差,給人以美食中吃出個蒼蠅的感覺!
一位出色的小說家所應具備的條件,是富於想像力和虛構能力,懂得如何運用平實的語言,敘說引人入勝的故事,讓憑空虛構的人物,讀起來比真人還要鮮活。——這裡面不包括賦詩填詞的能力,甚至跟識字多寡也無甚關聯。「講故事」單是一種才能,與賦詩、填詞、撰寫八股壓根兒是「兩股道兒上跑的車」,甚至還會此消彼長,相互抑制。
一個沒讀過幾本書的「銀字兒」藝人,若符合上述條件,完全可以成為出色的小說家。
《清明上河圖》中的鬧市說書人
三
藝人創作不同於文人創作。文字作品一經落墨,便再難更改;而說唱作品則可以不斷完善和提升。表演者在勾欄中與「看官」面對面交流時,能親身感受劇場氣氛,根據觀眾的反饋隨時修改作品。一些精彩的話本篇目,甚至經過師徒相傳、千錘百鍊,凝聚著幾代藝人的心血。
讀過《水滸》的朋友都有同感,小說最精彩的人物情節,基本集中在前半部書中。這四五十回的內容,是由魯智深、林衝、楊志、晁蓋、宋江、武松等人的傳記連綴而成。故事環環相扣,精彩紛呈。有據可查,除了林衝,其他幾位全都打著鮮明的「說話」烙印。
宋末人羅燁在他的筆記《醉翁談錄》中,羅列了幾十篇宋代話本名目,其中便有《青面獸》(樸刀類)、《花和尚》、《武行者》(杆棒類),那應是楊志、魯智深、武松的單篇傳記。至於宋江和晁蓋的故事,在元初話本《大宋宣和遺事》(以下稱《宣和遺事》)中也有記敘。可見《水滸傳》中最生動的人物形象,全都出自說話藝人的口頭創作。《水滸傳》前半部的精彩,正得益於宋、元、明說話藝人累代疊加的努力,絕非某個「天才文人」坐在屋子裡面壁數月,便可一揮而就的。
一部長篇作品能同時貢獻出五六個典型形象,也便奠定了它的不朽地位。當然,這些成就除了拜「銀字兒」所賜,還與「說話」的其他家數有關。所謂「說話四家」,在「銀字兒」之外尚有「說鐵騎兒」(「士馬金鼓」等戰爭故事)、「說經」(包括「說參請」,都是佛教故事)和「講史書」(講歷代史書)。(以上說法載宋耐得翁《都城紀勝》。關於說話四家,還有大同小異的其他說法。)
《水滸》中的戰爭描寫、參禪故事(如圍繞魯智深的種種情節),多是汲取了「說鐵騎兒」和「說經」的精粹。而小說的長篇體制,則應來自「講史書」。——《水滸》誕生於五百年前,長篇小說這個品種,在當時的世界文壇上還不曾問世。
四
筆者此前寫過三個小冊子——《食貨〈金瓶梅〉》《物慾〈紅樓夢〉》和《金粟儒林篇》,試著從經濟、物質等角度,談談對幾部明清章回名著的閱讀感受,有幸在中華書局陸續出版。
中華書局聚珍文化的編輯老師約我再寫一本書談《水滸傳》,我初時不免遲疑:《水滸》我倒是讀過多遍,也做過一點所謂的研究。不過從題材上講,這是一部英雄傳奇,離柴米油鹽似乎遠了點兒。
不過轉念一想,作為早期的章回小說,《水滸》植根於瓦舍說話中,被打上了深深的市井烙印。《水滸》中最精彩的人物故事,幾乎全都發生在市井背景下;書中有關衣食住行、銀錢經濟、市井風貌、民生百態乃至刑法制度等內容,也仍有話可說。——本書輯三至輯六所討論的,便是這些內容。至於輯七《牧童拾得舊刀槍》,涉及兵戎內容,與小說題材相關,也單立一輯。
比起《金瓶梅》《紅樓夢》等幾部世情小說,《水滸》的成書時間更早,所涉及的歷史文化信息也更豐富;本書因而增添了對《水滸》成書之謎的探索(輯一、輯二),內中涵括筆者多年來「研究」《水滸》的一點淺見,尤其希望得到讀者諸君的指正。至於本書輯八《向歷代英雄致敬》,則就「水滸」故事與其他講史題材作品的借鑑關係做了簡單梳理。
總的說來,這四本小書的寫作,可以比作「嘗鮮」,試圖開闢一個閱讀經典的新視角,並嘗試以小品式的輕鬆,消解學術討論的枯燥與沉重。眼下這一本,於三年前動筆,至今秋始告竣。回思《食貨〈金瓶梅〉》的出版,已過去十二個年頭(古稱「一紀」);其間市面上此類書籍也漸漸多起來,比起獨行無侶的寂寥,眼下的情景無疑更令人欣慰。
在此過程中,時任中華書局聚珍文化總經理的餘佐贊先生對這幾本小書的寫作和出版,多所支持和鼓勵;胡正娟女士、于欣女士為書籍的出版做了大量工作,感激之情,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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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陸藜;編輯:思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