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來自網絡」
朋友在陽臺上植了許多綠植，有花、有草、有樹，一半在陰影處，一半在陽光裡。一日抬頭，見那些葉子綠得漂亮，便不由得走近了去。看它們在陽光裡溫柔地生發著，帶著春天的喜悅，帶著孩童的天真。再細看，那些新生的葉子，甚至那些莖幹彎曲的弧度，都如此一致地朝向著太陽的方向。不禁莞爾：原來，你們也貪戀這冬日的陽光。冬天，萬物歸於沉寂：動物們尋一個溫暖的窩，開始了漫長的冬眠；草木們將生命交付給大地，等待著下個春天的甦醒。而人，也收斂著自己的身體與能量。
陽光，就像觸碰含羞草的那隻手，當它撫上我們的身體時，會忽然消融了那種瑟縮，讓我們獲得片刻的舒展，就連那蕭條的大地，都似乎變得生機湧流起來。
那樣的感覺跟在暖房中是不一樣的。暖房只是提供了一種溫暖的功能，但陽光卻會鋪展進我們的心裡，滋生出愜意與享受的心情，讓人沉浸其中、流連不已……
小時候冬天的午後，奶奶總喜歡跟一隻叫糰子的老貓在簷下曬太陽。有時候我也搬著小板凳來加入她們的陣列。奶奶微閉著眼，臉上的絨毛在陽光下根根分明，花白的頭髮似裹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暈。糰子臥在奶奶的懷裡，亦是懶洋洋。時而半眯著眼，似在瞧著我，又似在瞧著別處，終於又闔上眼睡了過去。有時它也會躍到地上來，俯下前身，伸一個大大的懶腰，緩慢地在陽光下踱上幾步，像是一個優雅的模特。那樣的場景似乎有一種催眠的功能，不一會，我便覺得醺醺然起來，仿佛飲了酒，亦半闔著眼，在夢與醒之間迷離著，四肢百骸卻又是如此舒暢。天地寂然，時間安靜地流淌。日頭如踩著貓步一般，向西山緩緩行去，拉扯著人和樹的影子都變得漫長起來。直到暮色降臨、寒意升起，母親站在門前喊著「吃飯來」，才如幻夢初醒般，告別了陽光的迷醉。從那時我便覺得，冬天的太陽是有某種魔力的，只要你願意浸入，它便可以把你帶到一種恍惚的境界中：繁雜瑣事遠去，只餘天地與人，仿佛初生的混沌。
一日，偶然讀到周邦彥的《曝日》：冬曦如村釀，奇溫止須臾。行行正須此，戀戀忽已無。覺字字敲到了心裡，原來在日光中迷醉的，不止我一人。
許多年後，我如鳥兒一般飛離了故土。但每到冬日，依然會想念跟奶奶一起曬太陽的日子。想念得緊了，便擇一個周末跑回去。
奶奶依舊坐在那裡，一個人——糰子走後，奶奶再沒有養過貓了。我依然像小時候一樣，搬一張小板凳坐在奶奶旁邊。陽光灑下來，仿佛時光依舊。
我也曾一個人在偌大的城市尋覓，卻總難找到那樣一個陽光充沛又隔絕喧囂的牆頭。或許我在找的，不止是太陽，還有一隻貓，和那個陪我曬太陽的人吧……
在外租房，無論大小，總要有個向陽的窗子才好。看陽光灑進來，總是讓人心情舒暢。
尤其是到冬日，坐在窗前，泡一壺茶，捧一本書，插一束花。陽光之下，緊繃的日子也變得悠然起來。
忽就想到了「負日之暄」的典故：貧窮的農夫想要將曬太陽的妙處告訴皇帝，以期得到重賞，卻不知富貴之人是有暖和的屋子與華麗的衣衫的。那窮人似是無知，我卻獨獨喜歡那一份純粹的心情：不管房屋與服飾多麼暖，是無論如何無法取代陽光照在背上的幸福的。身體沐浴陽光的一刻，便與大自然有了某種隱秘的互通，雖然彼此不曾言語，但你仍會感覺到一種心靈的治癒，就像春草萌芽，一股暖意與生意從心底裡緩緩地升起。周身的陽光仿佛是一個粘稠的時間漩渦，滯緩著人心奔跑的速度，讓所有的焦慮都被緩和，所有的褶皺都被撫平，於是心思也漸漸變得澄明起來。於是，杯中的茶有了茶的滋味，瓶中的花有了花的樣子。冬日的陽光便又成了一種穿越時空的道具，將人帶到一種清閒度假的心境裡。白居易在《負冬日》中寫道：「負暄閉目坐，和氣生肌膚。初似飲醇醪，又如蟄者蘇。外融百骸暢，中適一念無。徐徐晨光熙，稍稍血氣暢。」
感受冬日陽光的輕撫，覺肌膚像沐浴一樣舒展，身心如春風拂過一般和暢，半日悠閒如此，何嘗不是幸福？
相比太陽，中國人對於月亮的偏愛總是會多一些，對它的讚美也從不吝惜溢美之詞。大約因太陽總是氣焰太盛、咄咄逼人吧。直到冬日，寒氣漸漸包裹了一切，大地歸於沉寂，顏色漸漸消退，再無許多喧囂沾染耳目。此時陽光也變得如懷中暖貓一般溫順起來，我們始覺它的可愛。於是也開始像植物一般，去追逐陽光的蹤跡。每次站在暖陽之下，都覺得與萬物一體，是花是草是樹，是枯萎，是繁榮，是綻放，是這世上同樣美麗的無可替代的一個生命。在暖陽裡走著，偶會見一棵樹幹枯的枝幹上，一粒新芽正迎著陽光探出頭來。那一刻，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融化了：不管多嚴寒的日子，希望永遠都在生發啊。只要有陽光，我們就有理由期待一個繁花綻放的春天。這也是我們如此迷戀冬日陽光的原因之一吧：陰霾之際希望冉冉，極寒之處溫暖可期。或許到新的春日，我們又會遺忘今日的陽光，忘掉被它溫暖著的日子。但至少在此刻，閉上眼，享受這個冬天的饋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