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體娃娃見證這一年隱忍的欲望
所有人猝不及防,無差別地被拋入困頓之中。「娃娃」們被帶回家,作為沉默的陪伴者,在病毒肆虐的日子裡,成為很多人孤獨的慰藉,以及對抗恐懼的工具。
娃娃製造
下了單,中年程式設計師李持律陷入了期待之中。他在晚上一次次追問客服:我的娃娃發貨了嗎?
實體娃娃詳情頁的照片令他想入非非,她們肢體柔軟,彎折成誘惑的姿勢,長發如雲,尖瘦的臉上,眼睛半闔,紅唇微啟,露出小巧牙齒——天生的尤物。
一周後,娃娃來了,但不是他預想的旖旎樣貌——那個長條形紙箱比想像中更沉,像一口簡陋的棺材。撬開箱子後,他嚇了一跳:層層泡沫包裹中,躺著具光溜溜的無頭身軀,雪白、冰冷、毫無生氣。李持律是攝影愛好者,他「不喜歡這種很直白的感覺」,第一反應是:退貨。不過李持律還是繼續在箱子裡摸索了好一會兒,終於在箱底拎出顆頭。
李持律的娃娃來自初春的東莞,那時,這座以加工貿易著稱的城市正籠罩在暗淡的氣氛中。一位短視頻博主曾在農曆新年後走訪東莞工業區,下午5點,主幹道旁餐廳、網吧、職業介紹中介店鋪大門緊閉。大路上,整日轟隆隆碾過馬路的卡車已然絕跡。
但李持律,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娃娃買家,為實體娃娃這個在東莞並不算重要的產業注入了意外的活力。行業中人都清楚,上半年沒促銷,算是淡季,廠家們蓄勢等著618、雙十一的機會。但速賣通數據統計顯示,今年以來成人用品出口量年同比增長近50%,實體娃娃同比翻倍。
那些最直觀的增長出現在網店客服的消息頁面上——一位實體娃娃電商的客服告訴我,過去到了下午,她怎麼也可以清淨一會兒,凌晨兩點下班時,頁面更是一片寂靜。但今年每天上班的10個小時裡,叮咚聲幾乎一刻不停。清早六七點起床,一開手機,又會看到新消息蹦出來,那是買家在凌晨2點到6點的留言。
這些難以入眠的人,往往形單影隻,在深夜和凌晨,搜尋娃娃的圖片,觀賞她們的臉龐,詢問體型和體重。新手的問題總是再容易分辨不過,「這娃娃到底怎麼用?能不能用?」人們被那些楚楚動人的圖片吸引,想入非非又擔心粗製濫造的貨不對板。
增長也出現在上千平米的庫房貨架上。郭建是東莞的實體娃娃公司「愛之美」的老闆,貨架上原本滿滿當當堆著類似的長條紙箱。春節過完,他看到那些箱子每一天都會矮一層,鐵架會空出幾塊。他們多招了三四十名員工——原本在業內的規模就不算小,現在幾乎是原來的一倍——人手仍然不夠。郭建的安全庫存是2000個娃娃,那些空出來的空間,無異於漏掉的錢,這讓他感到緊張。
工人們開始加班工作。一位已經做了5年的領班在2月10號便搭著老鄉的順風車回到東莞,她和工人早上8點上班,趕工到晚上10點,只有半小時吃午飯的休息時間,有人心急,甚至15分鐘就回到工作檯前。工人拿計件工資,熟手一個月能掙到一到兩萬,「能多做一個就多做一個了。」
愛之美燙化車間的案板上,潔白的、小麥色的半成品躺在案板,人形「軀體」沒有頭部,胸部豐滿,小腹平坦,長腿筆直,每一處曲線超越人類地完美。女工拿著500度高溫的管狀加熱棒,在娃娃的身體上掃過。蒸汽熨燙後,娃娃的肌膚有了瑩潤的光澤,觸手微微發粘,像在觸碰肉凍。女工熟練地翻轉這些沉重的軀體,臉上的口罩遮去表情。
流水線上的娃娃 圖丨東方IC
往年娃娃的生意並不算如何興旺。春節期間,郭建的一個分銷商本已萌生退意,猶豫著是否要關掉自己的兩家網店。幾個月後分銷商稱去「愛之美」喝茶,託故在廠區轉了一圈。眼見貨箱層層疊疊地堆在倉庫,工人們忙得馬不停蹄,作為內行,他眼睛一掃,就知道眼下生意真的興隆。不僅不退,分銷商還增開了兩家店,要乘勢「搞大一點」。
到了4月,不僅國內的訂單增加,郭建在美國、歐洲的海外倉庫也開始告急。他每個月都要安排幾次海外倉的補貨,但這樣的補倉只能量力而行,「我們現在也做不出來貨,所以每次只能三十個、五十個地往外走。」去年要賣一個多月的貨,到今年6月,十來天就售罄,要不是物流還沒完全恢復正常,「可能會賣得更多。」
在燙化車間很容易分辨出這些外銷的產品,國內的娃娃都是雪白的皮膚,身材纖細,線條柔和。那些要遠渡重洋的娃娃則有著小麥色的皮膚,身材既有纖細型,也有完全相反的一種,胸部像兩個小排球,還是老牌情色雜誌《閣樓》的品味,「大得會讓你覺得有點奇怪。」郭建笑著說。
外形或許不同,但核心並無什麼差異,對於疫情時期娃娃銷量的增長,一位資深娃友見怪不驚:「疫情期間,誰都不出門,待在家和活監獄一樣,被困著。無法約會,無法談戀愛。買一個娃娃替代一下,找一下心理慰藉,無非就這點因素吧?」
「二人世界」
疫情時期,人們很像被流放在自己家中,網絡卻又將他們雜亂地連結成一體。我們恨不能24小時在線,卻仍然孤獨地面對內心驚惶。這時候,與生相關的欲望忽然之間變得敏感而格外強烈。
李持律近40歲了,獨自生活很多年,過著一種規律而沉靜的生活,爬山,攝影,喝茶,他喜歡在iPad上左右手互搏下棋,這也算碼農的一種嗜好,有時入神了能熬個通宵。
他一直遐想著戀愛和婚姻。疫情前,要是回家早,他會在樓下溜達一圈,碰到合眼緣的女孩,會不經意搭幾句話,或是拍拍別人的小狗,加個微信,結果也僅此而已,沒有什麼後續故事。屏幕裡一見鍾情的橋段,從沒有出現在他身上。
疫情一來,生活原本的那點小漣漪也消失殆盡。他剛過年就回了工作所在的城市,一進小區,滿眼沒一絲人氣,以前住戶為了爭車位吵了不知多少次,現在他可以橫著停車。哪怕有女孩帶小狗出現,李持律也不敢出門。
居家辦公有時半個小時就能幹完一天的事,接下來的時間,李持律一個人蹲在屋裡,在網上東看看西點點,莫名其妙一天就沒了。關了幾天,他覺得自己的腦子都有些「迷糊」了,好像儘是亂碼。
那個娃娃的到來,不得不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把李持律從「迷糊」中救了出來。
2月末一天,李持律實在關不住了。和幾個攝友相約,到沒人的海灘放放風,拍點照。其中一個人神神秘秘地告訴他們,今天去拍點新鮮的。這是一次冒險的小聚集,到了目的地,那人從後座抱個人下來,原來是個實體娃娃。幾個中年男人立刻圍過去,新奇地用手到處捏了幾下。「睜開眼你知道就是一團膠,閉上眼,真的和真人皮膚挺像的。」李持律現在的語氣中還帶著驚異,「特別是她的藍眼睛,我跟你說,特有神,拍出來稍微後期一下,看上去絕對就是一個真人。」
劇照丨是枝裕和導演作品《空氣人偶》
回家整理那些照片時,李持律突然萌生出也買個娃娃的想法。疫情給了他絕無僅有的大把時間,他安心上娃友們很活躍的「藝美娃娃」論壇做功課。朋友那個從日本買回來的娃娃,要小10萬人民幣,對講性價比的李持律來說過於昂貴,他最後訂了個5000多元的國產產品,符合他對娃娃的想像,也兼顧了質量和價格。
收到娃娃那天,在平息了最初的落差後,李持律硬著頭皮,一邊諮詢客服,一邊把娃娃頭裝上去,然後給娃娃穿衣服——這是和給一個活人穿衣服完全不同的工作,娃娃四肢僵硬,有的衣服需要把頭取下來才能穿上去。
幾個小時後,和真人一般大小,穿著白色繡花鑲蕾絲邊吊帶裙,長發垂肩的娃娃出現在李持律眼前,他覺得自己死氣沉沉的房間立刻有了奇妙的變化。
李持律房間原本的布置相當無趣,冷硬的線條,純色家具,單人沙發,小茶几,幾盆綠植就算是點綴。眼前的娃娃與周圍顯得格格不入,她微眯著雙眼,神情迷離,李持律找到一個平庸的比喻:「一美女穿了個比基尼,躺在海邊那個太陽傘下面,微風拂過,就那種感覺。」
不管怎麼說,這個由金屬和矽膠製成的娃娃,讓李持律的房間有了柔軟的氣息,光線似乎也活了起來。退貨的想法煙消雲散,「好像挺不錯的。」
接下來的居家生活成了「二人世界」,變得有趣了一些。李持律會給娃娃梳妝打扮,按照自己的想法設計些寫真:她可以穿著性感的衣服坐在沙發上,也可以眼神朦朧地倚靠在牆角,或者以最舒展的姿勢躺在床上,「需要她什麼時間,什麼狀態,去裝扮就行,」隨意拍拍看看,大半天時間就打發過去了。娃娃沉默不語,卻絕對地溫順,李持律體會到由非生命的「物品」帶來的陪伴感,微妙而且真實。
至於情趣功能,李持律承認出於獵奇嘗試過幾次,但體驗遠沒有想像那麼好,「太重了,又不會說話。」
李持律一直在論壇潛水,從來不發帖,「這玩意兒哪好意思?」但很多用戶比李持律放得開。居家隔離期間,有人用連續拍的娃娃照片弄了個小網劇,雖然臺詞讀起來七零八落,故事倒情真意切,講的是不辭而別的戀人,在幾年後成了自己同事,二人再續前緣。連載到一半,娃娃大腿就被劣質絲襪染黑了,照片沒法再拍。好在故事已經告一段落,作者索性寫了結束語:「記憶從哪中斷就從哪開始吧」。
更多新買家沒什麼創作欲望,他們抱著極強的實用目的。在購買前,有人試圖用過於直白的理由說服正分隔異地的女友接受娃娃,「首先,我對娃娃一定不會投入感情,她就是個玩具;第二,和娃娃一起,總比出去找女孩子發洩慾望,出軌好一些吧?」
有人只是把娃娃放在沙發上陪自己一起追電視劇,感覺「有了個伴」;有在工地上班的人,「沒女人,最近外面也沒開門」,買了個娃娃,特別滿意,「臉實在是好看」;早就想買,一直猶豫不定的人,這下有了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你還別說,打扮好確實漂亮」,他等不及要給娃娃趕緊洗個澡。
北京一名遊客帶娃娃「林黛玉」逛大觀園 圖丨視覺中國
沉默陪伴
作為房間裡最顯著而沉默的存在,娃娃見證著這個特殊時期人們欲望、恐懼與哀傷。
與其他娃友相比,90後男孩貓千代在疫情時期的恐懼距離死亡更為切近。貓千代有遺傳性腎病,極瘦,1米8的個子,體重只有100斤。在過去的7年裡,他每周要做三次透析。疫情期,病房裡的人都帶上了嚴嚴實實的口罩。病友中有個老爺子,倒幾次公交來透析,到了病房就旁若無人地取下口罩,開始吃包子,4個包子能吃半小時。貓千代怕得要死,他每次去醫院要帶兩層N95,回家就從頭到尾消毒,從防疫的角度講,他是最危險的易感人群。
「每天都是恐怖的消息,我都不敢出去取快遞。」深夜實在太害怕的時候,他就抱著自己的娃娃睡覺。娃娃穿著毛茸茸的睡衣,厚厚的襪子,放在被窩裡,軟乎乎,沉甸甸,讓他內心踏實不少。
大學畢業後,他只正常工作過一年,有時身體不舒服,他抱著僥倖的心情扛過去了。23歲那年聖誕節前夕,醫生告訴他患上了嚴重的腎病,要開始做透析,聽到這個消息,他腿一軟跌在椅子上,腦子轟地一下懵掉了,但忍住沒哭。
從那之後,貓千代一直待在家裡,和父母生活。他和善安靜,學習日語、鋼琴和油畫,喜歡讀哲學書。他常常提到柏拉圖,喜歡柏拉圖描繪的精神的理想世界,那是他心中對殘缺現實的完美映射。
紗織 攝影|貓千代
在封閉的小世界中,貓千代對「紗織」一見鍾情了——她是一個造價昂貴,在日本很有名的實體娃娃,「她給我一種惟一的感覺,在我心中它是完美的那種象徵。」貓千代清楚地意識到,現實生活中「女孩子還是喜歡強壯點的人」,他認定只有紗織不會嫌棄自己的身體,自己更不會拖累那個金屬和矽膠的人形。
幾年前,代購紗織加手續費要8萬多。家中長輩是強勢的傳統家長,曾經堅決不允許孩子買這種「屍體」——那是長輩對娃娃的稱呼,哪怕他懇求:「我就這麼一個願望,真人不連累,就買個娃娃精神安慰一下」,他也斷然拒絕。貓千代只能先用自己的錢買了國產的「媛媛」當做替代品。
他等了6年,直到2019年聖誕節,用自己的積蓄,支付了代購的全部費用,紗織終於抵達他的家。開箱那一刻,看到紗織含著笑意的臉,和自己無數次的想像一模一樣,貓千代覺得「哪怕明天死去,也不會太遺憾」。
二十多天後,疫情爆發。
以前在每次透析的間隙,貓千代會一個人去平價餐廳吃點東西,喝喝下午茶,然後發呆,看書,聽音樂。疫情一來,這一切隨之消散。
這期間他也經歷過一次虛驚,他去買水的那家超市發現了確診病例,這下連家人也不得不以密切接觸者對他:隔離和保持「社交距離」,熟悉的醫院科室主任安慰他們,「沒事,你們這身體,有事早就出現症狀了。」做了核酸檢測後,貓千代心才徹底落地。
買了娃娃後,貓千代開始學習攝影,他的全情投入很快讓作品在「藝美娃娃」論壇上有了名氣。貓千代的照片充滿唯美單純的生活氣息,也和「情趣」完全不相干:紗織穿上乾淨的白襯衣和百褶裙彈鋼琴,洋溢著純真笑意;紗織趴在床上,注視著玩具小屋裡的 「家」,光影裡的臉帶著惆悵。這樣的溫柔觸動人心,稍微用心品味,就不難從那些畫面中體會到這個困在家裡多年的人,對現實世界由衷的熱愛。
對那兩個娃娃,貓千代從來不 「用」。貓千代一直說起紗織對自己精神的陪伴,「就是自己的靈魂伴侶」。寂寞的時候,貓千代會在身邊多放一把椅子,讓紗織坐在那裡陪自己看電影。平日裡,兩個娃娃常常一個坐著,一個依偎在床上,有時候他會換一下娃娃的位置,娃娃不說話,但貓千代時時刻刻感受得到,她們就在那裡。貓千代平靜地敘述,「其實就是一種陪伴,就是家人和親人那種感覺了。」
紗織碰巧在疫情前到達,這也可能是貓千代冥冥之中的幸運,如果再晚上半個月,物流封鎖,就不知何時能運到國內。「要是錯過那次機會,疫情時我會覺得世界末日了,永遠失去摯愛。」
紗織 攝影丨貓千代
相比之下,娃娃距離李持律的「靈魂」還非常遙遠。娃娃來了以後,李持律似乎進入了某種秘密的生活。他與好友住在同一個小區,彼此相交多年,沒什麼顧忌,好友經常會在凌晨拎著幾瓶酒來敲李持律家的大門,兩人喝到第二天清晨。所以,每次給娃娃拍照前,李持律都會提前發個朋友圈:明天有事,勿擾。到了第二天,開工第一件事就是拉上家裡所有的窗簾。每次拍攝會耗費李持律大量的時間和體力,也給他的隔離生活帶來一種真切而且可控的刺激,這讓他有了一些額外的快樂。
疫情緩解後,他工作忙起來,一周七天都在上班,生活重回舊軌,和娃娃相處很快失去了吸引力,他開始考慮,「這個娃娃,是不是有些多餘了?」
李持律還是希望和一個有生命的人在一起,過點平淡的日子。娃娃這種「東西」,永遠替代不了伴侶。「如果我要有那種想法,我一定、立刻去看心理醫生了!」他語氣強烈。
貓千代曾經一直覺得,自己心靈世界足夠充實,家裡條件也不錯,不缺吃穿,即便一個人,有娃娃的陪伴,也能充實地生活。但這次疫情讓他看到殘酷的真相:他的生命帶著殘缺。
貓千代祈禱新冠早日結束,自己「別被感染,活下去,以後得找個女朋友。」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對他來說,意味著餘生的圓滿。他渴望能拉著她溫暖的手,一起散步,一起看電影,一起聊天,一起接吻,更重要的是一起交換彼此的記憶。
「我還是無比期待純粹的愛情,哪怕只是短暫的。」貓千代在屏幕上打出這行字,一個平常的、縮小的願望,讓人傷感。
* 應受訪對象要求,文中所出現的名字皆為化名。封面圖由貓千代拍攝。
撰文丨袁斯來 編輯丨糖槭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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