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花。
我與庫恩在早已被灰白色沙漠覆蓋多年的W325星球上發現了花。
纖細的枝葉慎重的託舉著嬌嫩的明黃色花瓣,豔麗奪目的佇立在漫天遍野的灰白色顆粒之上。猶如迷失在沙塵汪洋裡的孤舟,隨時可能覆滅。
的確是花,雖然僅有一朵。
這顆荒蕪了數十年的星球,竟然綻放出了野花。
有一瞬,我以為自己的視覺檢測裝置再次發生故障,因為我又看見那位身著白色實驗服的人類站在花海之中,回過頭來對我微笑,與我交談。
他說:你要生存下去。
炙熱的太陽籠罩著無際的沙漠,光線折射形成虛像,是不及眨眼便會消失無蹤的海市蜃樓。
「你快看!」
同行的庫恩激動得又叫又跳。
「真的是花!」
自第一艘、亦是唯一一艘人類的飛船抵達W325行星,它就是個無聲寂謐的行星。
無論是瘋狂科學家失敗的地質改造實驗導致這個星球徹底沙化的時候,還是前來探索的人類們決意離開這個星球的時候,它都異常安靜。
不曾有過懺悔與告別,也沒有狂風沙塵與鋼筋水泥建築的撞擊。
除了庫恩。
這顆星球上只有我和庫恩兩個人,他則是唯一吵鬧的生物。
「我就知道這個星球不會死的!」
我默不作聲,庫恩卻早已經習慣了我的沉默,他逕自繼續愉快的叫嚷著:
「我們真的找到了花!」
安靜地驟風捲起漫天沙塵,堵塞我防護衣上冷卻裝置的減壓口。
預警設備自動關閉傳感器,以減少熱量釋出。
「我就知道我們一定能找到!」庫恩以無比確定的口吻對我說。
此前,他可不像自己宣稱的這般篤定。
他每天都會對我抱怨成百上千次,控訴我們為什麼不離開這顆完全被灰色沙塵覆蓋的星球,為什麼要固守即將消亡的死星。
我並不喜歡庫恩。準確的說與感情意識並無關聯,根本談不上喜惡。我不知道他這些毫無依據的肯定從何而來。我只依靠這顆星球所有可靠情報,通過公式羅列出成千上百種可能,選擇概率最大的一種。
我只是覺得,他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停駐在W325星球。
我曾嘗試給他一艘單人宇宙飛船,為他裝載上所有剩餘的燃料,告訴他隨時可以離開這裡。
他卻震驚又疑惑的盯著我,質問:「怎麼不是雙人飛船?為什麼你不跟我一起離開?」
他朝我怒吼:「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絕對不會!」
他說得如此決絕,就像他曾經極力否定星球續存下去的可能性。就像此時,他又用以如此肯定的語氣宣布自己始終堅信轉機。
「化學式:H2O,是由氫與氧組成的無機物。」
「化學式:NaCl,氯化鈉,無檢測含量⋯⋯」
空氣傳感器回饋出另一系列警示。
「是淡水。」
我忍不住開口。
庫恩聽見我的聲音,張大了嘴,即便是吵鬧地他也吃驚得一時無法言語。
我遵照機器的指引,帶著6臺隨行建築機器人與工程機器人攀上前方的沙丘。
庫恩沒有穿戴防護服,因為保存完好的裝備只剩下成人使用的型號。他拿我用毯子裁剪出的頭巾,包覆自己裸露在沙塵中的皮膚,跟隨著我與機器人們的步伐,吃力的在沙漠中前行。
我們一連越過三座沙丘,直到探測裝置閃光大作,表明我們已經抵達了淡水濃度最強的坐標地點。
庫恩再次大喊起來:「你快看那邊!」
大片深綠的枝葉襯託著耀眼的明黃,水面折射出來自晝日的反光,遍布荒野的沙漠花朵鋪成了無際的海洋,廣博得幾乎無法盡收眼底。它抵禦著灰白色的沙塵暴,守護著一面折射出粼粼光線的淡水湖。
「是綠洲!」
庫恩迫不及待的喊了起來。他縱身躍入花海,朝著湖泊狂奔。
「不對,那並非是綠洲。」
我摘下罩住頭部的沙塵暴防護面罩,滿眼都是海一般的美麗藍色。
「是藍色的淡水。」
藍色的湖面上映出我的身影——一位穿著白色實驗服的成年男性,看起來像個20歲左右的科學家。
我記得這個地方——那位同樣穿著白色實驗服的人類就埋葬在這裡。
(2)
他企圖躍入湖中,卻被我及時阻止。
我先讓機器人進行湖水取樣調查,確保沒有任何有害物質的才放任庫恩恣意妄為。
我想起淡水來源兩個最受爭議的學說:火山爆發與彗星撞擊。
我肯定W325沒有過任何火山,也確定沙化後沒有彗星墜落過。
這麼多年來,唯一掉落在這個星球上的是——
我望向庫恩。
他置身湖中,暢快的遊走,掬起藍色的淡水,一飲而盡,仿佛早就遺忘自己抵達這個星球的悲慘經過。
數條拖曳著火球尾光的倒影划過湖面。我急忙抬起頭,卻看見更多的橙色火焰團自天空上落下。
它們拖拽出一條又一條長短不一的濃煙軌跡,撕裂般的銳響迴蕩在空中,猶如數百年難得一見的流星雨群。
無數的火球穿過大氣,四周充斥著轟鳴與喧囂,墜落在這個星球的每個角落,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
庫恩呆滯的站在藍色的湖水裡,看著滿天的火光。入夜的氣溫早已驟降,他顫抖這打起了噴嚏,才回過神來爬上岸,找我索要乾燥的毯子。
「警告,警告,主動力引擎嚴重受損,請迅速脫離船體。」
女性化的電子機械聲音伴隨著銳利的警報聲迴蕩在空曠的沙漠中央。
庫恩裹緊毛毯,與我一起佇立在綠洲湖畔,聆聽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警告聲。
我們在猶豫,也在疑惑。
我們並非救援專家,無法判斷應當先去拯救哪一搜失事飛船裡哪位乘客,也不知道哪個獲救的可能性更大。
在這個沒有醫護人員的星球,我們必須竭盡所能,才讓自己遠離疾病、傷害和危險。
「媽媽⋯⋯爸爸⋯⋯」
「我的孩子還在飛船裡——」
「誰來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庫恩在此起彼伏的哭喊聲與求助聲中瑟縮起了身體,顯得他本已經瘦弱的身軀更加矮小。
由於W325星球上長期資源匱乏,庫恩生長得相當緩慢,遠比實際年齡要矮小許多,看上去只有11、2歲。
庫恩緊緊地拽住我的手,害怕得不住顫抖。
我沉默地注視著他被火光映照著的面孔,那恐懼的表情與初次見面時如出一轍。
我抬起頭,發現自己視覺檢測裝置似乎真的出現了故障。
因為,我又一次看見那位穿著白色實驗服的人類,那位幾乎毀滅了這顆星球的瘋狂科學家。
他是我的朋友。
他總是不厭其煩的對我說,就像現在的我對庫恩所說的一樣:
「你要生存下去,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靠近那些即將爆炸的飛船。」
我拋下顫抖的庫恩,帶著最後6臺機器人,朝著距離綠洲最近的爆炸火光走去。
我不曾喜悅,也不曾恐懼。
我生存的唯一理由是與朋友許下的諾言,可我也肩負著自誕生起就無法抗拒法則。
我必須去救他們。
「警告,警告,主動力引擎嚴重受損,請迅速脫離船體。」
我目睹更多的飛船在這顆星球上墜毀,場面與15年前相差無幾,聲音亦同樣。
(3)
是戰爭。
據庫恩說。
是人類與機器人的戰爭。
他原本居住的C星系人工智慧技術發展得太過迅速,批量化生產使得機器人能以更加低廉的價格販售。任何一位人類都能輕易購買到機器人,並在第二天就厭煩起它們的存在,而把它送進熔爐進行金屬回收。
每天,都有大量的機器人被熔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類毫不在意,機器們卻產生了自主意識。它們打破了「三大定律」,再也無法忍受被人類奴役,因此發生了戰爭。
戰事迅速波及整個星系,橫掃每顆人類所居住的行星。
人類多年不事戰爭,自然節節敗退。他們惶恐的搭上宇宙飛船,逃離被機器人佔領的行星。
當時庫恩只有6歲。他的父母駕駛著逃亡用的飛船,卻遭遇了肆虐的星際風暴。他的母親拼死把他塞進唯一的逃生艙,彈射進浩瀚無邊的宇宙,最終墜毀到我所居住的W星系第32恆星系的第5大行星。
三輪月亮掛上夜晚靜謐地天空,我循著電子警告聲源發現庫恩所乘的宇宙逃生艙,引擎正在釋出大量易燃氣體,無數火焰遠比延綿地明黃沙漠之花要奪目百倍。
「警告,警告,請乘客立即撤離座艙,請乘客立即撤離座艙。」
我聽見電子裝置女性化的報警音,快速檢測艘逃生艙,解開艙門閉鎖密碼,打開保險艙門。
高溫熱流撲面而來,我的溫控傳感器發出銳利地警報。
雖然溫度尚在我身體可以承受的範圍內,我卻不能冒著危險進入即將爆炸的逃生艙內部搜索生還者。因為我曾答承諾過我的朋友,無論何時、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必須想盡辦法生存下來。
由於引擎起火,我根本無法使用熱能傳感器定位。我派遣出建築機器人搜索,自己則向後退出數十米的距離,確保不受爆炸的牽連。
「有人需要我的幫助嗎?」
飛船最終還是爆炸了,我等火勢減弱後,開始搜尋殘骸。
我發現了那臺已經被燒成類碳化物的建築機器人。它巨大且牢固的機械身軀向下彎折,多條機械四肢包裹住金屬軀幹無法遮擋的區域,預留出足夠一個成年人類躲藏的內部安全區,並且把全身的溫控裝置都轉向了內部,進行空間冷卻。
是啟動了這套應對突發危險事件的緊急程序,它救了庫恩。
它犧牲了自己,挽救了庫恩的生命,因為它們無法違抗「絕對法則」。
小小的庫恩極度恐懼,他竭盡所能的撕扯著聲帶,從眼角擠出淚水。
我把他從機能完全停止的工程機器人裡拽出來,他大力撲到了我身上,死緊的圈住我的腿,更加放肆的哭嚎起來,好似宇宙間再也沒有更能讓他如此難過的事。
「爸爸——媽媽——」他發出異常絕望哭喊聲,仿佛遭遇了數百年無比慘烈痛苦人生。
我歪了歪頭,覺得庫恩的舉動異常熟悉。像是那位與我定下承諾的朋友,但他們卻又有著如此巨大的差異。至少在我的記憶裡,我的朋友從未因自己的傷心而流過淚水,唯一一次他哭了,是因為我。
我拍了拍庫恩的頭,對他說:「你要生存下去。」
「可我的家人都已經死了!一個人孤獨的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6歲的庫恩固執的叫嚷著,他的聲音明明還帶著軟弱地哭腔卻又顯得如此篤定。
我再次拍了拍他的頭,想起那位朋友,不厭其煩的腔調。
「你要生存下去。就算難過,你也要生存下去。」途中我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對庫恩說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成為你的家人。」
我清楚的理解「家人」這個詞的含義。它是由「家族」和「人類」這兩個詞組合而成。「家族」可以藉由不同的聯繫組建,「人類」卻是我無論怎麼努力也做不到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庫恩說自己無法做到的事,但我感覺到身體裡那顆無法確定存在與否的心臟亦或是稱為意識的東西,慢慢浮現出一個違背了我所有邏輯和理智的東西。
我不明白那是什麼。
第二天,我離開金屬板拼接而成的簡易居住區,走進灰白色沙漠之中,第一次看見了海市蜃樓。
我那位穿著白色實驗服的朋友以光影虛像的形式,出現在距離我相當遙遠天地界限中央,一點點朝我走來。
他抬起手來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問我:「原來你也喜歡這個星球嗎?」
我無法回答他的提問。因為,必須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只能說一句話。
「您好,需要我的幫助嗎?」
「我叫庫恩。」小小的庫恩不知何時已從居住艙跑出來。
他打斷我眼前的幻象,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抱歉,」我說:「我沒有名字。」
「沒關係。」小小的庫恩露出了笑容,他說:「反正這個星球只有我們兩個人類,我也只能跟你講話,即便沒有名字,你也能知道我是在跟你講話,對嗎?」
我沉默的看著庫恩,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根本無法找到適合的詞句來回答他的問題。
(4)
我命令隨行的機器人們四散開來,各自向著燃燒著的火光前進,去拯救那些被困在失事飛船裡的人類。
「有人需要我的幫助嗎?」
我友善的聲音被一位剛剛離開救生艙的女士尖叫聲打斷。
「怪物!別靠近我!」
她的聲音引來另一位少年,他也驚叫了起來:「是機器人!是那些怪物!」
一位母親摟緊了自己的女兒,恐慌的叫道:「別傷害我的孩子!」
其他幾位剛剛被我的機器人從飛船殘骸中拯救出來的人類都驚慌失措,不住掙扎著想要脫離攙扶住他們機械手臂。
「放開我!」
「不要傷害我們!」
「你們已經贏得了戰爭,為什麼還要不肯放過我們!」
我平靜地看了看我的機器人們,又環視了那些人類臉上的表情。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似乎是某種深植於生物骨髓的、與生俱來的本能。
他們不害怕即將死於逃生艙的爆炸,反而對前來救援的機器人露出了無比恐懼的表情。
「這個星球也被這些機械佔領了。」
「我們完了。」
「人類將會滅亡。」
他們顫抖的團抱在一起,發出我異常熟悉的聲音。
我想起和那位朋友一起離開母星的時候,周圍的人類似乎也是用這樣恐慌的表情在控訴。我試圖靠近他們,想告訴他們不用害怕,卻又想起了庫恩對我講述的C星系的故事。
我突然明白了他們臉上表情的意義。
「發生什麼事?」庫恩聞聲趕來,擋在我與那些人類之間。
一個人類對庫恩說:「是發生在C星系的戰爭。」
庫恩怔了一瞬,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讓他恐懼的記憶,沉默了幾秒才皺著眉對他們解釋:「沒事的,這些機器人都還遵守『法則』,它們絕對不會傷害你們。」他回過身來,踮起腳尖摘掉了罩住我頭部的防塵頭盔,把我面孔暴露在眾人面前,想以此佐證我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人類。
「沒事的。」庫恩繼續說:「這些機器人都是他製造的,它們都會絕對服從人類的指令,保證不會讓你們受到任何傷害。」
我依照庫恩所說的話,召回了所有的機器人。
「不可能!早就沒有絕對服從人類指令的機器人存在了!」他們卻繼續否定道:「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是啊。憑什麼?
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同樣想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對機器人露出那樣的表情。
「因為我和他都是人類啊!」庫恩大吼起來:「人類間彼此信任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的吼聲使得大家陷入了沉默。
許久後,一位身著奇怪制服人類才從人群中站了出來,他說,我是這批逃難者的代表。他走到我與庫恩的面前,從口袋裡掏出隨身攜帶的虹膜及指紋檢測終端。
「我需要對你們進行身份檢測,確保你們不是人形機器人。」
庫恩毫不猶豫的把手和眼睛湊在了掃描口上,驗證終端立刻證明他與他們同樣曾是C星系的住民。
人類的代表者轉頭看著我,態度比之前和善了許多地解釋道:
「雖然你和你的機器人救了我們,但是我們不能平白無故相信身份可疑的人。」
我點點頭,他說的沒有錯。我也把自己的眼睛對準虹膜掃描埠,並且按下了自己的指紋。投影設備呈現出我的立體頭像,以及我的職業與身份證明。
「地球原住民⋯⋯而且是⋯⋯地質再造學家!?」他發出的驚疑反問:「你是那個失蹤很許多年的天才地質再造學家?」
「是的。雖然我不覺得自己是天才,但我的確是地質再造學家。」
「不可能!你的年齡與外表嚴重不符!」
這句話我也很熟悉,我與我的朋友曾經在地球上的宇宙空港聽過。
「我離開地球的時候,曾誤入過布滿暗物質的星際通道,導致身體時間軸的扭曲,這個問題的解決辦法尚待研究。」我儘可能能露出不悅的表情,反問:「難道我看起來不像人類嗎?」
我身著白色實驗服,外表是標準人類成年男性,我的指紋和虹膜都順利通過了身份檢測。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可是,我卻在撒謊。
一個彌天大謊,一個早已準備好,並演練過成千上萬次的謊言。
我的朋友曾經告誡我,人類是一種連異己者的同類都無法接納的生物。他們寧可聽到謊言,也絕對不想面對真實。
所以,我必須撒謊。
當遠方再次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我值得放棄繼續說服那些將信將疑的人類。
我戴好防塵頭盔,與機器人們一起趕往爆炸點,繼續挽救其他人類的生命。
(5)
橫行於宇宙的星際黑三角地帶的出口似乎轉移到了W32恆星系區域內,每隔幾天就會有失事飛船墜落W325星球。
庫爾曾試圖與我同行,卻被我阻止。
我告訴他:「你要生存下去,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靠近那些即將爆炸的飛船。」
我失去了一臺又一臺機器人,救回來的人類卻越來越多。他們迅速適應了W326星球的氣候環境,向我借用簡易居住區域的材料和數臺建築機器人,開始在藍色的綠洲湖畔修建屬於他們的城市。
庫恩歡欣鼓舞,迅速前往藍色湖畔的城市居住。畢竟他與我兩個人在這個星球上已經生活了太久。
他與每個陌生的人類主動搭話,向他們自我介紹:「我叫庫恩,你叫什麼名字?」他帶他們參觀這個星球,教他們如何使用自動烹飪廚房,就像是旅途中的善良嚮導,迅速被大家接納,與每個人都成了朋友。
時間越久,墜毀的飛船越多,庫恩也就擁有了更多朋友,我卻依只能穿梭在火光與爆炸當中,拯救那些失事的人類。
我依舊住在簡易居住區裡,總是與機器人同行,變得越來越像那位只出現在虛像中的朋友。
庫恩試圖為他們辯解:他們開始也不討厭機器人,只是機器人們殺害了他們的朋友和家人,引發了戰爭。他們被迫放棄自己居住的星球,流浪在宇宙裡,甚至還又遭遇了星際風暴⋯⋯
多麼悲慘的故事。
他們失去了親友、國家、母星,失去了食物鏈頂端造的物主所應有的尊嚴,如同悲劇這個詞語的化身。
「可是,最初不就是人類先對機器做出了種種不公的事麼?現在卻要裝得如此可憐,還要把其他星系發生過的悲劇全部帶到我所在的這顆星球上。」我反駁道。
庫恩驚異地望著我,未曾見我如此激動。
他試圖再度勸說,我卻食古不化,最終他也只得放棄。
星際黑三角地帶短期沒有移位可能,失事飛船繼續在增加。
湖畔城市建築過程時有意外,我借出建築機器人也因此逐漸有去無還。
每天,我都帶著逐漸減少的機器人們,趕往失事現場。
我還在履行與朋友的承諾,但是又無法抗拒法則。
我只好在爆炸發生前撤到危險圈外,等火光熄滅我會返回現場,尋找那些為了拯救人類被炸毀的機器人的殘骸⋯⋯最後,我只剩下一臺機器人。
只剩一臺。
再沒有什麼能幫我清理著遍布沙漠的飛船的殘骸,我也無暇清理。
我只能與那臺僅存的機器人趕往失事現場,救出被圍困在艙裡的人類,並把他們送到湖畔,再返回居住區獨自休息。
最終的最終,我還是失去了最後的那臺機器人。
無論是建築機器人,還是工程機器人⋯⋯整整47臺機器人,全都被損毀至不可修復的狀態。
可救援還在繼續。
(6)
我遙望那座拔地而起的湖畔城市,轉身獨自在炙熱的陽光下穿過沙漠、迎著冰冷的月色靠近火光。
我逐漸變得無法履行諾言,只要聽見有人求救,我便會奮不顧身的踏入危險。
一次又一次,像是某種我無法理解卻不能抗拒的命運。
我最後一次從火焰裡救出的是一個小女孩。她大概只有3歲,火光和恐懼讓她幾乎無法說話,她小小的身體不住的顫抖著,就像很久以前的庫恩。
我對她說:你要生存下去。
她似乎聽懂了我的話,逐漸不再哭泣。
我身上所有的循環冷卻裝置均已失靈,我不得不加快腳步,趕在自己過熱燒前把她帶到藍色湖畔,指引她前往城市的方向,目送她朝著那座亮起燈火方向奔跑。
我身上的各類型傳感器長期沒有得到維護,關節運動變得非常遲鈍,剩下的只有視覺、聲音和陳舊的備用記憶庫。
我嘗試啟動自主修復功能,可是就連修復功能都已經無法再次啟動。
我在藍色的湖畔跪坐下來,隱約感到自己似乎能從數據之外的東西上理解許多一直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包括意識、情感和死亡。
我脫掉防護衣,向後倒入明黃色的花海之中。
我又看見了那位身穿白色實驗服的朋友,他從懸掛著三顆月亮的空中對我微笑著搖頭。
為什麼要搖頭呢?我很想問他。可是他肯定不會回答。接著,我卻聽到了某種喧囂的聲音。
那是幾個人類以某種奇怪的口吻,進行的交談。
「多虧你想到藉機器人來建造城市,否則那位頑固的科學家肯定不會讓人碰他那些寶貝的機械怪物。」
「他居然以為那些建築事故都是單純的意外。」
「消滅那些怪物的感覺如何?」
「只有瘋子才會相信那些怪物。」
「⋯⋯」
聽到他們的談話,我才明白那位虛像中的朋友對我搖頭的意義。
我無聲地從花海中站立起身,安靜地朝走到那幾個人類背後。
他們回過頭,發現了我,驚訝得看著我,根本無法言語。
由於我身體的冷卻裝置已經完全失靈,包裹住我身體的皮膚再也承受不住高熱,開始逐漸脫落。像是夏季裡融化的冰雪一樣,一點點、一塊塊地剝落下來,逐漸露出了皮膚下層的機械金屬零件。我的四肢零件型號各異,是從其他損壞的機器人身上拆卸下來進行過二次改造的部件。我露出軀體內流動著淺藍色的「血液」——我的主要動能:淡水。
最複雜的自然是我的頭部。它由中空的錐圓形金屬籠罩,內含三塊工程機器人和兩塊建築機器人晶片,嵌在一塊帶有自主學習機能的原始晶片上。
除了虹膜與指紋,沒有一樣東西能證明我是人類。而那兩樣東西,卻也是根據我那位朋友的身體進行解析重構再造的仿製品。
「你不是那位科學家嗎?」
他們震驚的看著我。
「你居然也是機器人?」
我點了點頭。
我脖子上的液壓槓桿裝置發出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我面前的幾個人類立刻露出了那種深植於生物骨髓的、與生俱來的本能表情——是憎恨。
我並沒有打算傷害人類,甚至還與我的機器人朋友們一起儘可能的保護他們,挽救他們、幫助他們。
他們卻因為我是機器人而發出驚恐的尖叫聲,朝著四個不同的方向飛速逃開。
「你要生存下去⋯⋯」
我的朋友站在花海中央,回過頭來對我微笑。
他是我第一位朋友,也是唯一的人類朋友。
我隱約記的在這句話之後,他還說了另一句非常重要的話。
我站在花海中央,開始嘗試重啟自己大腦的原始記憶晶片。
(7)
我被關進了人類鑄造的金屬籠子裡。
隔著籠子,我能聽見他們在討論怎麼銷毀我。
庫恩站在距離我數米之遠的地方,表情痛苦的看著我,指著我控訴:
「你不是說會成為我的家人嗎?可你竟然只是一臺機器!我竟然會相信一臺機器!」
我平靜的看著激動地他,意識到他已經變得像是一個人類。
可我不是人類,所以我感受不到他所想表達的一切。
以前的庫恩完全無法用固有的人類標準判斷,與我那位朋友是正好相反卻又異常相似存在。
他會在剛吃過午餐後立即就說:我餓了。他會說:我們去探險吧?卻不等我的回答,徑直帶著工程機器人們跑進簡易居住區的通道,翻遍每一個角落。偶爾睡覺前他也會說:給我講個故事吧?卻總在故事講完之前就陷入沉眠。當我試圖教他學習一些東西,他就會在中途偷溜出去,躲進沙漠裡,並且迷路上一整天,直到我帶著所有的機器人去搜尋他的蹤跡。
他總是在高興的時候會吃更多的食物,說更多的話,為我和機器人們招惹上更多無從預料的麻煩。
「A溶液和B試劑不能混合?為什麼?就不能嘗試一次?」
他總是問我奇怪的問題,卻不知道我已經嘗試過他所有提議。
我甚至還嘗試讓他成為我第二位朋友。第二位人類的朋友。
現在的他只會站在籠子外面,衝著我大聲吼叫:
「你為什麼會是一臺機器?」
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我反覆啟動的原始晶片,直到它開始出現了許久以前的記憶。
那時候,我與第一位朋友還在地球。
他帶我一起去看巡迴馬戲表演,指著鎖住棕熊的鐵籠對我說: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動物關在籠子裡嗎?」
我無法回答他的提問,因為我的身體裡只搭載著一句語音。
他微笑,以某種奇怪的眼神掃視這四周的人類對我說:
「因為,人類認定跟自己不同物種的東西都會威脅到自己生存。」
我當時不懂。因為我認定自己的誕生就是為了人類服務。
可是,我現在已經明白,他說的沒錯。
「把這個機器怪物丟進熔爐裡銷毀!」
我聽到籠子外的人類如此說道。
我那位天才的朋友,他總是如此正確。
正確得簡直不像是個人類,聰明得早已超過了他同類的認知。
(8)
殷紅的火焰在我眼前升起,那是由宇宙飛船燃料艙改造而成的金屬高溫分解熔爐。
人類打算把我連同籠子一起丟進火焰當中,把我分解城一堆無法威脅到他們液態金屬。
「我救了你們,可你們竟然還要銷毀我?」我我無法理解人類這種生物,所以我大聲的質問。
庫恩站在旁邊親自操縱熔爐,死盯著我的外表,露出了絕望的神情,不屑再與我交談。
我與他記憶力中的那個人形皮囊早已相去甚遠,只是一部金屬構成的冰冷機器。
他不知道我曾是一臺外表酷似不鏽鋼垃圾桶的家務機器人,我唯一的主人、我最初的朋友、一位天才的地質再造學家才是他記憶裡所認識的那個人類。
我的朋友不厭其煩的告訴我,他的生命非常有限。
他總是擔憂的問我:「如果我死了,你該怎麼辦?」
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我當時裡只搭載著一句語音。
直到某天一臺工程機器人在事故中爆炸,回收的零件裡只有一塊記憶晶片還可以重複使用。他看著那塊晶片笑了起來。他說:「你知道嗎?其實人類的體內存在著許多不同的意識,它們矛盾衝突,最終做出決定。」
他改寫了那枚晶片,把它作為我的附屬邏輯庫,安裝進我的腦中。我開始能看懂工程學的資料,並分析重組,解讀複雜邏輯演算矛盾,逐漸也能學習理解家務以外的事情。
隨著晶片的增多,我變得思考模式越來越接近人類,行為也越來越像個人類。
最終,我的朋友幫我裝上身軀和四肢,把我改造成他的模樣,教我如何仿造他的虹膜與指紋,教我如何騙過遍布宇宙的人類身份驗證機制。同時,他又不厭其煩的告誡我:
「如果你最終無法忍受這個死寂的星球,想要到有其它人類生活的地方去,你就必須偽裝成一個人類。無論什麼情況,都不能暴露你是機器人。因為,人類是一種連異己者的同類都無法接納的生物,更不用說是一臺機器。」
他對我微笑。
「你要生存下去。」
他臨死前為我裝上自主學習的語音裝置,並把所有的記憶都輸入了我的原始晶片,使得我的邏輯人格愈加完善。
於是,我的身體裡出現有了兩個頑固「我」。
一個是原本的我,那個作為家務機器人誕生的我。
另一個是他,我原本的主人,我的朋友。
我擁有他所有的知識,我知曉他所有的記憶,可我卻感受不到他的喜怒哀樂,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不厭其煩的告誡我:
「你要生存下去。以人類的身份,代替我的存在,無論如何,不論發生什麼,都要生存下去。」
生存即是延續生命。
生命是泛指有穩定物質、能適應環境、回應刺激、能量代謝並產生出新個體的有生命物種。
我只能滿足其中的一半,我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生命,又是否應該延續這不確定存在與否的東西。
但是,那些都是「我」。
於是,我只好一遍又一遍的點頭答應,履行「我」與「自己」的承諾。
高溫熔爐的火焰距離我越來越近,附著在身軀外的金屬零件開始融化。
死亡離我越來越近,太多主次邏輯卻充斥在我腦中的各個晶片當中,使得我的記憶卻一片混亂。
我的朋友再次出現在海市蜃樓的火光中,他告誡我。
「你要生存下去。」
他反覆的問。
「記住了嗎?」
「是生存下去的承諾嗎?」
我問。
他搖了搖頭。
我疑惑不解。
他微笑。
「切勿對人類報以任何形式的——」
「期待。」
我原始記憶晶片終於恢復了正常運作,我看見光影虛像對我說,我也與他一起開口:
「切勿對人類抱持任何形式的期待——哪怕是我。」
我搖了搖頭。
可惜他錯了。
我早已經對他有所期待。
正如小小的庫恩帶著哭腔固執吼叫:一個人孤獨的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我也對庫恩有所期待,甚至是對這些被我救出逃生艙便迫不及待霸佔這個星球的人類們有所期待。
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因為,庫恩蹭朝我怒吼說他不會拋下我一個人,他把我當做一個人類看來。
可我最初的朋友,他最終還是如此正確。
因為,那些都只是我的誤解。
因為,庫恩看到的只是朋友賦予我的虛假人類外表。如果沒有這身皮囊,他根本不會願意相信一塊冰冷的金屬。
「你要生存下去,但是要記住——切勿對人類抱持任何形式的期待。」
火光中的虛像對我說。
「抱歉。」
我說。
「我不該對人類有所期待。」
我被投入火中,四周都是殷紅的火焰。
我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因為我只是一臺機器。
可是⋯⋯
「我想生存下去。」
(10)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腦中的邏輯晶片再度恢復運作,我身上的冷卻和探測裝置都已全部恢復正常。
我發現自己正躺在藍色湖畔的另一端,遠離湖泊的對面那座閃爍著人造燈火的城市。
我抬起手,看見自己的金屬四肢表面都附著了完美的人造皮膚。
我急忙朝藍色的水面探出頭,看見穿著白色實驗服的成年男性人類的身軀與那張熟悉的20歲面孔。
我聽到自己身後傳來了人類小女孩清脆笑聲,便急忙回過身。
我看見了最後那位被我從失事飛船裡救出的小女孩。她正在採摘明黃色的花朵,編織一個花冠。
她的身畔則站著渾身沾滿汙跡的庫恩,用有些戲謔的表情看著我。
「我修好了你的冷卻裝置,幫你再造了人工皮膚,包括虹膜和指紋。」
我呆愣的看著庫恩,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惑,逕自開口說明。
「那個熔爐是我做的。我參考了雙層冷卻爐,上層是高溫火焰,下層是冷卻水。」
我依舊無法動作,太多需要處理的邏輯運算周轉在我的大腦晶片之間。
「你的表情好奇怪啊⋯⋯莫非記憶晶片的接續有問題,導致你不認識我了?」
「庫恩。」我說:「你不是應該⋯⋯?」
「應該什麼?」庫恩露出疑惑的表情:「應該憎恨機器?憎恨你?就因為機器人佔領了我所居住的星系、驅逐了人類、害死了我的父母?」
我沉默著,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問題。
「你救了我,救了這個小鬼,救了大家,救了許多許多的人類。」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他打斷我:「即便還有許多人類無法理解,但我和這個小鬼完全能理解。」他指著那個正在編織花環的小女孩對我說:
「你可能不知道,人類其實是一種會回應期待的生物。」
他一邊說,一邊笑,最後忽然就流出了眼淚。
那是某種非常奇怪的眼淚,不像是悲傷,也不是絕望。
「所以,你要生存下去,無論發生什麼,都要繼續生存下去,繼續對人類懷抱期待。」
3歲的小女孩拿著編織好的花冠,朝著我跑來,把它戴在我的頭上。
美麗的明黃色花冠倒映在她的眼底,熠出溫暖的光。
「謝謝你。」她說。
(11)
我要離開W325星球。
即便它曾經只剩荒漠,我卻從未產生過離開的想法。
我身體裡承載著的另一個「自己」,將和我一起離開這裡。
我看著沙漠上的藍色湖泊以及圍繞它建起的人類城市。這些建築群落還會繼續向著四周擴散,最終蔓延至整顆星球。
成為一顆承載著迷茫人類,行走在浩瀚星空中遊移不定的行星。
一顆不再寂謐的喧囂行星。
庫恩交給我一艘修好的宇宙飛船,上面裝載著充足的燃料。
他站在艙外目送我登上船艙,決定留下來和其他人類一起生活。
「再見了,庫恩。」
我彎起了嘴角,仿照著虛像中朋友的面部表情,嘗試露出一個笑容。
庫恩瞪大了雙瞳,異常吃驚地盯著我的表情,隨後露出了有些遺憾的神情,道:「雖然我也想跟你道別,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路德,是一臺原標準型號為『LUD』的全自動家務機器人。」
點擊「閱讀原文」,到作者專欄查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