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氏宗親
本文刊載於《作家文摘》第2374期
文|賀捷生
1948年9月12日拉開序幕的遼瀋戰役,歷時52天,於同年11月2日勝利宣告結束。這場人民解放軍以摧枯拉朽之勢發起的戰役,吹響了解放全中國的號角。
■母親蹇先任的請求
我母親蹇先任是遼瀋戰役的直接參與者。在人民解放軍由全面防守轉入全面進攻時,她從華北到達東北中心城市瀋陽,擔任黨的東北局瀋陽大東區區委書記,在這個位置上經歷了遼瀋戰役的全過程。
蹇先任
遼瀋戰役勝利後,在戰役中急劇發展壯大的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整裝待發,即將踏上南下徵途,但組織上繼續讓我母親擔任原職務,發動群眾建立政權、恢復生產、支援前線,開展減租減息工作。在這個時候,母親不由自主地想到在湖南的慈利有她的家,有她白髮蒼蒼的父親和母親,還有我這個在12年前被迫送回湘西,但幾年前就斷了音訊,如今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女兒。
遼瀋戰役勝利那些天,她突然闖進了東北人民政府副主席李富春的辦公室,沒頭沒腦地說:「富春同志,我要回湘西,我想馬上走!」
李富春知道我母親是個心裡有話決不藏著掖著的人。最令他佩服的是,我母親離開我父親後,不吵鬧,不抱怨,不消沉,甚至直接到前線帶兵打仗,這在黨和軍隊領導人的前夫人中,是絕無僅有的。但在革命取得階段性勝利的時候,她情緒多少有點失控。
作為一個長輩,一個直接領導,李富春十分理解我母親的心情。他耐心地聽完我母親的傾訴,既寬容了這個黨的高級幹部在自己面前的任性,又非常乾脆地批准了她的請求。
■ 父親比母親還上心
我母親沒有想到,為尋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我父親賀龍比她還上心,還更早下手。
解放戰爭開始以來,我父親賀龍服從黨中央和中央軍委的決定,把他從湘鄂西創建並帶到陝北的部隊,交給彭德懷統編為西北野戰軍,自己出任陝甘寧晉綏聯防軍司令。說得通俗一些,是此後由彭德懷在前線管打仗,我父親賀龍統管後方,擔任整個解放大軍的後勤部長。因此,他熟悉每個野戰軍和所屬部隊的將領及他們的進軍情況。
1948年冬天,四野揮兵南下,我父親對率領部隊向湖南進軍的第47軍軍長李人林將軍說出了尋找女兒的心願:「人林同志,我要找的是我和她媽媽蹇先任同志帶著長徵的女兒,叫賀捷生,跟著我們吃了許多苦。抗戰前夕,我託兩個老部下帶回湘西撫養,以為這樣能讓她過得好一些,躲避戰爭災難,想不到把孩子弄丟了,如今沒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們到了湖南,請幫我留點心,看看能不能把孩子找回來。」
賀捷生與母親蹇先任
離開我父親,李人林軍長把這個雖不重大但必須完成的任務,交給即將接任他的副軍長曹裡懷。到了湖南,曹裡懷召集情報和聯絡部門精兵強將,專題討論如何深入敵佔區尋找我。說來也巧,在介紹完我的情況後,聯絡部門找來帶路的一個叫楊光耀的人,先是倒吸一口涼氣,接著啞然失笑說,「嘿,這件事太簡單了,大家不必去敵佔區冒風險,我一個人去把小女孩領回來就是了。」大家驚奇地看著他,楊光耀又說,「這個女孩我見過,我肯定,她現在不在洪江,而是在乾州;如今的名字也不叫賀捷生,而是叫史捷生……我姐姐叫楊世琰,就是抗戰前夕到延安找過賀老總的那個老部下瞿玉屏的夫人。也就是說,瞿玉屏是我們要找的小女孩賀捷生的養父,我姐姐楊世琰是她的養母。」
幾天後,楊光耀如願把我從乾州帶到第47軍軍部。李人林和曹裡懷兩位軍長見到我,高興極了,馬上給我父親發電報,說賀老總,你的女兒找到了,你看我們把她送過來,還是先留在軍部?我父親回電說,太好了!但不著急,先讓她在部隊待著,能幹什麼幹點什麼。
兩位軍長明白我父親的意思,把我放在後勤部,讓我跟著幾個老兵為剛繳獲的武器裝備和給養登記造冊。我到了部隊,接受了部隊領導分配給我的工作,自然成了部隊的一員。同時,還穿上了軍裝。
我在第47軍沒待多長時間,李人林和曹裡懷兩位軍長先後被調走,由獨臂將軍晏福生接任軍長。他是紅二方面軍我父親的老部下,妻子叫馬憶湘,就是寫作著名自傳體小說《朝陽花》那個馬憶湘,兩人一起跟隨我父親長徵。
聽說我寄養在湘西12年後被找回來了,成了47軍一名戰士,晏叔叔和馬阿姨迫不及待來看我,說我不僅是賀老總和蹇大姐的女兒,還是他們在長徵途中患難與共的戰友,我們一起走過了雪山草地。
■母女分別12年後相見
我母親和我分別12年後重新相見,也是在47軍。說不清為什麼,當我在為各種戰爭物資登記造冊的倉庫裡見到日思夜想的母親時,不像人們想像那麼激動,甚至有些害羞,有些不知所措,愣在那兒既沒有哭,也沒有笑。我母親一步步向我走來,看得出,當著陪同她來見我的晏軍長和馬阿姨,她努力讓自己保持鎮靜,不想過於高興或悲傷。但她的聲音卻在顫抖。走到我面前,她沒有停下來仔細看我一眼,說一聲「捷生,你長這麼高了!」便把我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裡。接著,她喜極而泣,眼淚噼噼啪啪地落在我的頭上,我的臉上和衣服上。然後,她死死攥住我的雙臂,前後搖晃著說:「讓我再看看,再看看,這到底是不是我女兒,到底是不是我女兒……」
童年時期的賀捷生
這天晚上,在戰時戒備森嚴的47軍軍部,我們母女倆睡在晏軍長特意交待為我們準備的一張雙人大床上。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裡,母女倆徹夜未眠,問了我無數個問題。我腦子裡依舊一片空白,每次都回答說,沒什麼,我很好。或者說,我習慣了。母親問著問著,忽然停下來,說捷生,難道你沒有問題問媽媽?還有你爸爸?我說,沒有,我沒有想過。母親又說,全國馬上要解放了,和平就要到來,你想過將來做什麼嗎?是去上大學,還是繼續穿軍裝,跟著部隊南下?我說,你們看吧,我聽你們安排。有幾十分鐘,我們陷入長久的沉默,彼此都知道對方睜著眼睛,心裡一團亂麻,但就是不想打破這寂靜,不想說話,感到語言是這樣的蒼白,這樣多餘。這時,我母親和我都意識到,12年我們各自走過了不同的路,遭遇了不同的人生,冥冥中,有一種巨大的誰也說不清的東西橫亙在我們中間,不是一兩天就可以消除的,只能等待它在時間的長河裡慢慢消融,慢慢地化為烏有。
47軍準備繼續南下,第二天,我母親帶著我去了武漢,把我送到剛擔任中南軍區參謀長的姨父蕭克和我么姨蹇先佛家。我母親在路上告訴我,她是從瀋陽到武漢,先與我么姨匯合,兩姐妹共同回到慈利安葬了我外公蹇承宴,才去湘西找我。現在,外公被順利安葬了,我也回到她身邊,但母親的家鄉慈利縣請求她留下來當縣長和縣委書記。理由是,與我父親賀龍的故鄉桑植唇齒相依的慈利,同樣民風強悍,匪患連連,有好幾股土匪頑固不化,拒不接受解放軍和當地政府讓他們投降的命令。聽說著名的分別嫁給賀龍和蕭克並跟隨他們當紅軍的蹇家兩姐妹回鄉奔喪,這些死要面子的土匪放出話說,只要蹇家姐妹出面跟他們談判,他們願意放下武器,向解放軍和人民政府投降。
蹇先任(右)、蹇先佛姐妹合影
母親向東北人民政府副主席李富春同志請假回湖南安葬父親、尋找女兒時,就準備留在故鄉,不回東北了。從小喜愛文字的母親有兩大夙願,一是當一個像她的老鄉丁玲一樣的作家,把她親自參與的跌宕起伏的革命生涯寫出來;二是回到山清水秀人傑地靈的老家慈利去,當一個鄉村教師,教孩子們讀書明理,做新中國的建設者。
所以,當故鄉向她發出召喚時,她對妹妹蹇先佛說,我把孩子找到了,捷生畢竟姓賀,我把她送回賀龍身邊,就了無牽掛了。因此,我滿足故鄉人民的願望,就留在慈利工作。
■父親麾下的一名小女兵
那是1949年四五月份,我記得,母親好像要給未來留下證據,特意帶我去照了一張她與我身穿軍裝的合影。
與母親短短幾天的朝夕相處,她事無巨細,總是千方百計地用她的愛,用她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呵護我,溫暖我。
大概一個月後,母親從故鄉慈利給我來信,隨信給我寄來了那張合影。她在交給我保存的這張照片的背面,鄭重寫下一行字:
捷生:
為了環境所迫,把你長期地寄養別人家中,我在走後的十二年內,懷念你的心情實難訴之於筆墨之間。捷兒!盼你早日歸來!我的近況,可問你的么舅。
你的媽媽寫於端午節1949
這張留有母親手跡的照片,幾十年過去,我一直精心保存到今天。
我在武漢中南軍區我姨父蕭克和么姨蹇先佛家住了一段時間。有一天,記得是開國大典之後,姨父為我找到一架軍用便機,把我送往重慶我父親賀龍身邊。
賀捷生與父親賀龍
1949年11月30日,重慶解放,中共西南局宣告誕生。幾年後被授予共和國開國元帥的我父親賀龍,此時與號稱西南三巨頭的劉伯承、鄧小平一起,駐守西南重鎮,擔任西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西南軍區司令員;年僅14歲的我,從此成了父親麾下的一名小女兵。
來源:作家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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