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永平
圖:來自網絡
全國防疫,宅在家裡一個多月,竟也慢慢習慣了。
翻看很久以前購買卻始終找藉口沒時間看的書籍,整理整理以前隨手寫下的筆記。這不,近日在看賈思勰的《園籬》。賈思勰,北魏時期的高陽太守,在位時及退休後寫出現存中國最早的也是保存最完整的古代農學名著《齊民要術》,《園籬》就是其中的一篇。
在這篇文章裡,賈思勰講了製作籬笆園的四種方法,分別是,種酸棗樹,種柳,種榆和柳榆混雜。
種酸棗樹最麻煩也最結實。待秋天酸棗成熟後,在田地周圍稠密地種植,來年,植株成活長高剪去多餘的枝杈,相距一尺一棵,越明年再次修剪,第三年修剪完畢後再把細長的枝柯編織起來,這樣,籬笆園大功告成。
酸棗樹枝有刺,種植稠密,枝柯橫斜,長成一圈圍牆,這種程度,「非直奸人慚笑而返,狐狼亦自息望而回」。這位老太守首創的籬笆園造法的確夠結實的,可以讓居心不良的人「慚笑而返」,狐狼也無縫可鑽,息望而歸。
看著賈老先生造籬笆園那個費勁啊,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們家的那個籬笆園子,造一圈這樣的籬笆牆,我們叫夾園帳子。我爺爺建造的小籬笆園,那是我們家的蔬菜基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土地共有,吃的糧食每年秋後決分分配,而蔬菜都是生產隊按人口分幾分地自己種植的,叫做自留地。
我爺爺在祖屋的後面種有幾畦蔬菜,各色品種都有,春夏秋冬,自給自足。為了防止雞鴨豬狗跑進菜地糟蹋蔬菜,就在菜地周圍先四周挖一條淺溝,溝上堆半米左右高的土圩,土圩外面用麥糠加上碎麥穰用泥水混合,塗在土圩上,土圩上方有幾公分寬,趁著泥水未乾,疏密有致的交叉插入手指粗細的樹枝,這樣,雞鴨很難進入,豬狗也不容易進來,裡面的蔬菜很安全了。
再後來,我爺爺又在四周的淺溝裡種植一圈木槿花。此去經年,土圩上的樹枝枯朽腐爛後,木槿樹也長高了,在長高了的木槿樹攔腰用橫木兩邊固定,籬笆園更結實耐用了。
爺爺建造的籬笆園太漂亮了,木槿花從春天開到深秋初冬。那是一種粉白色的花瓣,紫紅色的花心,鵝黃色的花葯包在五瓣花裡,早上開晚上落,這邊落了那邊又開。其中還有幾棵開大紅色的花,金黃色的雄蕊探出花瓣外,花名就叫大紅花,就是那種火紅的石榴花顏色,也叫朱槿花,是木槿花的一個變種,很珍貴的。
那是有一年,南鄉的幾個南蠻子來我們這兒修理鏵犁,在我家吃了幾天飯,和爺爺成了好朋友,得知爺爺喜歡木槿花,特意在第二年麥收後專程送給爺爺的。南蠻子特地告訴爺爺,這是神樹,又叫扶桑樹,說是「東海日出處,有扶桑樹,此花光豔照日,其葉似桑,後人訛為佛桑」。
南鄉人會吃也懂得很多,還說木槿花瓣能燒鹹湯,炒菜吃。葉子和根可以入藥,清熱利水,消腫解毒。
爺爺的菜園裡,春有韭菜蒜苗,夏有辣椒茄子,秋天有豆角菠菜,還有專門醃鹹菜的辣疙瘩,學名叫蔓菁的疙瘩菜,冬天有蘿蔔大白菜。我們的籬笆園不防奸人,只防雞鴨豬狗。那時也沒有奸人,村子裡住的都是莊親莊鄰的,本家族的人,大都淳樸善良。有人需要蔥,蒜,辣椒啥的直接到園子裡摘,事後再打個招呼就行了。
大詩人秦觀有詞《樹繞村莊》:「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春天的籬笆園裡正是這樣,桃紅柳綠,煙雨朦朧,杏花微雨,油菜花兒黃……各色蔬菜就像春水洗過一樣,鮮嫩蔥綠。
親戚來了,到菜園裡,割一把韭菜,摘點辣椒,炒土雞蛋包餃子,只要想吃,食材都有,很方便,就像那個誰,那個叫鄭板橋的,用韭菜招待來訪的文人雅士和好朋友,為此還作了詩:「春韭滿園隨意剪,臘醅半甕邀人酌」。
記得作家杜懷超說過:民間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發揮潛能的空間。還真是這樣,當年,在雞窩豬圈旁邊,空地上,人們總會見縫插針的種上藤蔓植物,埋幾粒南瓜籽,絲瓜籽,冬瓜啥的,當秧苗出土後,用幾根細木棒四周插一下,防止雞刨狗抓人踩,藤蔓長長後用布條細繩小樹枝,牽引著往牆上樹上爬,高高低低的爬的到處都是。
夏天到了,到處都是瓜果,順手拔棵蔥,薅個南瓜紐,來個醋熗南瓜絲,脆生生的素炒絲瓜,或者絲瓜炒雞蛋。扭幾個茄子,大呼的辣椒,劈柴燒地鍋一燉,盛上一大碗,大煎餅一卷,呼呼啦啦,風捲殘雲。
多年以後,和母親閒聊,不知道怎麼聊到了南瓜,說年紀大了,吃點南瓜對身體好。母親說,當年在豬圈旁邊埋了幾顆南瓜籽,就活了一棵,可不得了,這顆南瓜秧爬的到處都是,秋後結了八十多個南瓜,你爹粗略算了一下,足足有五百多斤!要知道,三年自然災害時,瓜菜可抵半年糧。
當然,爺爺在籬笆牆的四周也種上了眉豆,絲瓜,豆角,四季豆,秋天的籬笆牆被稠密的綠葉和紅的、紫的、粉的、白的各色小花圍得密不透風,牆外的人根本看不到園子裡到底種了什麼蔬菜。
籬笆園外種瓜種豆,園內有四季應時蔬菜,園角地頭我爺爺還種上了桃李杏梨,還有山楂柿子慄子核桃。春天,桃花開杏花敗,肥嘟嘟雪白的梨花,柿子花是那種溫溫潤潤黃黃橙橙的四瓣鍾型小黃花,四五月份,慄子花開敗後落下細細長長的毛毛蟲似的花穗,我爺爺一根根撿起來,編成一條長長的麻花辮子,掛在粗粗的慄子樹杆上,晾乾後點著火,明火掐滅,就那麼漚著,從早到晚,火不滅,慢慢冒出絲絲縷縷煙氣,漚得好慢。
爺爺幹活兒累了,蹲在樹下,有時就倚著樹幹,從腰帶上拔下菸袋抽袋旱菸,省得用火石打火了,就著慄子花穗,啪嗒啪嗒,抽完了,也該吃飯了。
印象最深的是一顆桃樹,不知道是什麼品種,我們叫它癩子,這種桃子初成果時一層白毛,成熟後如李子大小,桃體桃尖綠瑩瑩的,桃屁股紫裡透紅,桃子十有八九有裂紋,口感甜絲絲脆生生,品質那是一絕。
桃核也是紫紅色的,果肉離核,吃到嘴裡嘎嘣脆。那棵桃樹不知什麼時候被砍掉了,以至於後來又想起那好吃的癩子,滿滿的思念,偶有一次春暖花開時還和妹妹調侃:花褪殘紅青杏小,誰知癩子最好吃。
秋天了,山楂結出紅紅的果,聚在樹梢;慄子熟了,咕咚咕咚從樹上落下來,刺蝟似的果殼卻留在樹上;柿子該摘了,要在樹梢留幾個,那是給鳥兒留下的,摘下來的柿子裝進大瓦缸,裡面盛水,四周圍上碎草麥糠或稻子殼,慢火漚著,柿子的澀澀的口感慢慢變成甜甜的味道。
後來,實行包產到戶了,鄉村裡的能人各顯神通,看到種糧食不掙錢,就大興塑料蔬菜大棚。勤勞的人致富了,有的人心思就變壞,看到別人有錢了,心生嫉妒,惡念一生膽就肥,趁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園裡偷菜,世風日下,有的人眼紅別人賺大錢,半夜偷偷毀掉別人的塑料大棚,像這樣的人,就是賈思勰老先生的酸棗籬笆園恐怕也抵擋不住。在追求速度一切向錢看的時代,人們掙命似的向前衝,效率就是生命,就是金錢。道德、靈魂都被遠遠的拋在了後面。
自古以來,朝廷官員告老還鄉,隱士發願,商人功成名就,文人雅士附庸風雅,大地主土豪們就會在家鄉大興土木造莊園,造林園,這也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如賈思勰的林園,袁中道的金粟園,範成大的農圃堂「石湖別墅」,清代吳其峻的「東墅」植物園,這些人營造莊園、林園的圍牆也是酸棗樹,柳榆,還是秦磚漢瓦?
寫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一生只做過幾次小官,而且時間都很短,一輩子大部分時光都在躬耕隴畝,安貧樂道,與農禾草木為伍,曾寫下了一篇短文名曰《榮木》,榮木指的是木槿,他在文中傷感的寫出一句:總角聞道,白首無成。觸發他惆悵的,正是林園裡盛開的木槿花。我在想,他的「東籬」是不是也用木槿圍成的呢?
爺爺的籬笆園,比不上那些達官貴人文人雅士的莊園林園,可裡面充滿了泥土的芬芳,銘刻了我們童年裡,溫馨幸福和珍貴的記憶。那個菜園,養活了我們,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我們的根!今天又是我們的鄉愁之所在。
時過境遷,家鄉變成了開發區,小菜園早已不見了蹤跡,那些幽幽的鄉間小道,小道兩旁雜樹叢生的樹林,雞鳴犬吠和嫋嫋炊煙,那些純樸的鄉親、鄉情,還有散發著田園風光的村落,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代之而來的到處是整齊的樓房,筆直的公路,南來北往的匆匆穿梭的車輛,四季常綠的景觀樹……
不知道哪根筋作怪,忽而想起了幾句歌詞: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小河卻不是那條小河……消失的籬笆牆,影子還是那麼長,那牆上是否還爬滿了豆角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