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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本期節目強烈建議大家收聽音頻，愛哲在江油錄了很多現場的聲音。
2018 年是汶川地震十周年，我採訪了一位當年，她叫李裕。在地震中，李裕被埋在廢墟下二十多個小時。因為右腿長時間地被磚頭和預製板壓著，被救後，李裕被截掉了右腿。
大學畢業後，李裕去了四川江油市，在一家證券公司工作。在那期節目最後，李裕說她談過幾個男朋友，但都因為對方家庭的反對分手了。所以她還是單身。
今年 4 月份的一天，李裕忽然給我發來一條微信消息，她說：「愛哲大哥，下個月底，5 月 30 日我辦婚禮，想邀請你來。」
我看到這條消息特別激動，很快就訂了機票。臨出發前，我忽然想到，故事FM 到目前為止近四百期節目裡，我們和大部分的故事主人公一直都保持著聯繫。我們也一直打算定期對他們做一個回訪，給大家介紹一下他們的近況，所以不如就從李裕開始。於是在打包行李時，我帶上了錄音機。
***
在酒店門口，我見到了李裕和新郎劉竹。他們帶我去吃了著名的江油肥腸，味道真的很棒，強烈安利。
初次見面，新郎劉竹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個有點靦腆，話不多，但特別有精神氣兒的男生。
劉竹以前是一位網約車司機，現在在一家食品企業做銷售的工作。
■ 李裕和劉竹談戀愛的階段
劉竹：我叫劉竹，下個月 29 歲。去年 6 月份吧，李裕要從北川回江油，正好我接了她的訂單。
李裕：因為是晚上，我看不見他長什麼樣子，他也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但是因為年齡差不多，就在車上聊了很多。
劉竹：我們主要聊了聊各自的感情問題，她說她之前的男朋友把她傷害了，她就不想這些事情了，打算這輩子一個人。我說我也不想結婚，不想談戀愛。
李裕：我們聊了四五十分鐘，感覺一會兒就到江油了。到地方之後，我倆就道別了，但是我還是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完全不知道。因為平臺上面能看見我的電話號碼，當天晚上他就加了我的微信。他講話也是一上來就小姐姐小姐姐的，我不太喜歡這種。（笑）
我們倆住的特別近，有一次我跟他說我要去買東西，他就要陪我一起。然後我們倆就一塊去逛超市了。
劉竹：感覺她挺活潑的，性格也挺好的。當時我也沒有女朋友嘛。
李裕：他長得挺高的，還有點胖。我看見他的樣子之後說：「你有肚子啊！長得好胖呀！」他說沒有的，我一直在打籃球呢。他天天打籃球，特別陽光。我覺得他挺會照顧人的，人特別好，心特別細。
劉竹：我當時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我就喜歡她，想追她。
李裕：兩三周之後吧，我覺得不管是做朋友還是怎麼樣，都要真誠地對待對方，各種情況都應該跟人家坦白。有一次他問我：「腳怎麼了，走路腳崴了嗎？」我說：「沒有，我地震的時候受傷了」。他當時還挺驚訝的，說：「不會吧，一點都不像啊！」
他不相信還去網上找，找到了以前一個醫院的報導。他才知道我是真的是受傷了。
劉竹：我當時覺得她特別特別堅強。看到她那些經歷，眼淚都湧到眼眶裡了。我就想一直一直保護著她。
愛哲：你們確定確定關係的時候，你的長輩有沒有一些意見？
劉竹：沒有，我家裡人都很喜歡她，腿腳有點不方便也沒覺得是什麼問題。我們自己也經歷過 5.12 ，我外婆在地震裡也差一點沒躲過去。她當時剛好走過一個圍牆，那個圍牆垮了，但幸好沒壓到她。
李裕：他是外婆從小帶大的，他跟外婆的感情特別好。他外婆特別喜歡我，喜歡的不得了。我想吃什麼都給我弄，買了什麼東西，還讓劉竹的媽媽親自給我送過來。我就好感動，我親爸媽都沒有對我這麼好！（笑）
***
我抵達綿陽江油是在婚禮的前一天。當天晚飯後，我跟著一群人去到了李裕的家裡。
李裕此前提過一嘴，這些人是她從成都過來的朋友。我看到這裡面有幾位年輕人都和李裕一樣，戴著假肢。於是，我猜測他們應該是李裕在北川中學的同學。
這些人一進房間就像家人一樣開始麻利地幫著李裕布置房間，把每一個角落都貼滿了喜字。
■ 李裕家裡貼滿了喜字
愛哲：剛才我在樓下的時候，碰到了你那些從成都過來的朋友...
李裕：他們是我的同班同學，你看見一個穿白色裙子的女孩，她是雙腿截肢的。她叫張鳳，我們原來都是高一 5 班的，被埋在同一片廢墟下面。她特別堅強，現在在讀研究生。
愛哲：剛才在樓下，好像有一位是你的乾媽？
李裕：對，她是一名志願者，也是我們很多小夥伴的乾媽。當時 2008 年地震的時候，她先去了成都的省醫院當志願者。後面很多北川中學的小朋友都要去四川假肢廠安裝假肢，她在那裡認識了我們。
她為了做公益，把房子賣了，換了一個小房子，做這些花銷還是挺大的。
愛哲：那一會我得正式認識一下，應該也是很有故事的人。
李裕：對，今天來的每個朋友都很有故事。
***
第二天的婚禮現場我見到了李裕的同學賴毅，還有很多其他的同學。
愛哲：今天差不多算北川中學大聚會了吧？
賴毅：差不多，一個班還是來了不少人。我們班主任也來了。王老師！
王老師：誒誒。
賴毅：王老師你瘦了！
王老師：我沒得啥子變化。
賴毅：你瘦了你瘦了，你英俊了！
王老師：今天來了好多同學喔！
賴毅：點名嘛王老師，你點名好不好？
王老師：沒得名單的嘛！
……
***
地震前，李裕是北川中學老高一五班的學生。地震發生之後，李裕經過半年的醫療和康復之後才回到學校。
但是回到學校之後，一來，因為耽誤了半年的學習，所以包括李裕在內的這些受過傷的學生都留了一級。
二來，李裕原來高一五班有 64 個同學，最後，包括李裕在內，只有 29 人倖免於難。
所以返校之後，學校重新進行了分班，李裕碰巧又分到了高一五班。
於是當天李裕的婚禮現場，成了北川中學新、老兩個高一五班的同學聚會。
而賴毅是李裕在新高一五班的同學。
賴毅：我們當時班上有三個同學都是受了傷的。有一個同學是雙腿截肢，李裕是單腿截肢，還有一個同學是右臂截肢。他們行動不太方便的時候，我們都會輪流稍微幫他們一下。
***
在婚禮現場，我還見到了前一天晚上在李裕家幫忙布置的小夥伴劉敏。劉敏也是右腿截肢，目前在殘聯工作。
■ 李裕的同學們（右二劉敏）
劉敏：我叫劉敏，今年 28 歲。我跟李裕是高中同學，當時在同一個年級。
地震後我剛開始被救到綿陽，截完肢以後，病情有了一定的緩解，就開始被轉移到外地各個醫院。
我當時很幸運地被送到了重慶大坪醫院，一直在 ICU 裡住著。後面我轉到普通病房後，別人跟我說兒童醫院還有一個北川的小夥伴。我跑過去看，發現是李裕。我印象很深刻，李裕當時就住在兒童醫院的過道裡面，腿感染得很嚴重。
後來也是很有緣分，我從重症監護室出來以後，李裕就因為感染得越來越嚴重，被轉移到了大坪醫院的 ICU 治療和清創她的腿，我們兩個小夥伴又在一起了。
後來我們又一起回北川中學讀書，畢業之後見面的機會比較少了，但是我們這種情感一直都還是在的，因為我們是生死與共的關係嘛。
愛哲：我覺得特別讓我觸動的就是你們每個人都特別陽光，都很積極，跟我之前想像的不太一樣。
劉敏：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待受傷這個群體的，在我看來我們的生活只是行動上可能會存在一些阻礙、困難，但是只要自己跨越了心理上的障礙，那就沒有什麼了。甚至可能在面對一些小挫折的時候，要比正常人更為的陽光堅強、剛毅。
***
■ 李裕和劉竹在婚禮現場的合影
李裕的婚禮是愛琴海主題，李裕穿著長長的婚紗，踩在一隻小船上，順著一條水道，飄到舞臺前。
李裕致辭：
過去的很多年我幻想過今天。但是，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今天就在眼前。
……
婚禮當天的證婚人，就是李裕此前說到的「乾媽」。
乾媽證婚詞：
……
我相信有很多人能夠理解我此時此刻的感動，這是我最愛的女兒之一。她是汶川地震的倖存者，也是今天最美的新娘。
謝謝所有李裕到江油工作時給她巨大支持和溫暖的朋友們，還有這 12 年來，所有關心李裕和關心這些孩子們的志願者，愛心人士，謝謝大家。
■ 在李裕一旁的就是王乾媽（右一）
***
王媽：我身份證上的名字叫王志航，但是這 12 年來，她們會叫我乾媽、媽媽、老娘，所以我在他們這裡有很多名字。
第一次見到李裕，她坐在輪椅上，她媽媽把她推過來。地震之後，所有截了肢被救治活過來的孩子，得到消息後，都會來到四川省假肢廠，現在它叫做四川省康復中心。
我每天都會陪著孩子們康復嘛，做各種活動。李裕當時穿著一件志願者送的黃色T恤，背後還有某某藥業的字樣。她的臉嘟嘟的，不太愛講話，有點靦腆，但是笑起來特別甜。
康復訓練是很痛苦的。傷口長出來以後是嫩肉，但是一定要把傷口放到假肢的接收腔裡面，每天站立兩個小時，讓肉接住生硬的玻璃鋼，這樣以後才能把假肢放進去，才能夠行走。
有一天她堅持不下去，太疼了。她媽媽跑到二樓來找我，說：「王乾媽王乾媽，你能不能幫我一下？小裕她不訓練了，在樓上哭...」
我們去樓上看她，她背著我們，滿頭大汗，一直在哭。我在背後輕輕地摟了她一下，說：「李裕轉過身來，看著乾媽。」李裕就對我哭：「乾媽，我真的太疼了。」哭的簡直不得了。
我當時抱了她一下，跟李裕說：「你知道嗎？乾媽 14 歲就得了癌症。當兵三個月的時候，脖子上長了個半個鴨蛋那麼大的包。甲狀腺腫瘤，惡性，有癌變。乾媽 36 歲，癌症原位復發。」
「我當然沒有辦法想像你現在的痛，但是你穿上假肢，你這一生就可以不坐輪椅了。坐在輪椅的高度和站起來的高度是不一樣的，我們要的是站起來看世界的人格尊嚴。你坐在下面就是會矮一截，比別人矮，別人就會過來看你，你就會接受到投過來的冷漠、怪異、歧視。」
從此以後李裕就再也沒哭過了。
■ 愛哲在婚禮現場採訪
愛哲：現在這些孩子大家還會經常聯繫嗎？
王媽：我們有很多個群，有一個大群，還有一個群叫「心靈的天空」，乾媽永遠不能把任何人丟了。過年過節，我會給他們發紅包，其實發紅包的目的就是點名，看看你們這些小王八蛋還在不在。
我其實一直有一個希望：想讓他們抱團取暖。因為一個殘疾孩子面對社會，是會有很多問題的。我希望他們遇到問題時，彼此能探討一下，交流一下，看看誰有更好的方法，或者乾媽說的一些事情，他們可以互相傳遞一下。
打個比方啊，我們有一個長得特別漂亮的羌族姑娘，她在樂山師範學院讀大學，大一的時候我送她去學校，她進寢室的第一個晚上就做了一件壯舉。
當時宿舍裡有 8 個人，她被安排在上層床鋪。她每天晚上需要把假肢脫下來放在下面，然後一隻腿爬梯子，這樣一個動作很需要腰腹力量。
晚上月黑風高的，宿舍十點關了燈，一條腿在那晃蕩，下面還擺個大白腿，同學晚上要是想上個廁所，嚇不嚇死人？這些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問題，跟健全人要怎麼才能融入？
這個姑娘去了以後，第一個晚上跟室友們說：「來來來，姐妹們，我給你們講個事。我叫楊鳳，來自北川中學。地震的時候，我在廢墟下被埋了很久。現在我只有一條腿，穿的是假肢，我先脫給你們看一下。你們可以摸摸，假肢很硬的。」
「晚上我要這樣脫下來，脫了以後我就只有一條腿。每天我穿和脫的時候你們不要被嚇到哈，晚上我會儘量把這條腿放在裡面，儘量靠我枕頭一邊。」
同學們聽到她說的這些非常感動，哭的哭，抱的抱，床位也被同學換到了樓下。因為她行動還比較利落，是我們單腿截肢的女孩裡面走路走得最好的，有時候還經常幫她的同學們。
所以有孩子想到一些好方法的時候，他們彼此之間要溝通。我們經常一幫人一幫人在一起交流嘛，有時候七八個女孩都會聚在一起，聊得最多的除了工作，買衣服，就是講這些事情。
我也會跟她們講，我們殘疾的女孩，這些東西遮掩不了，談戀愛的時候一定要讓對方看到你的殘端，一定要讓對方了解你，而且一定要讓父母同意或者支持，否則的話就太難了。當然也不能因為殘疾，就放低標準，該要求的還是要要求。
我的這六七十個孩子裡面，有十一二個都是 985、211 的研究生，我是特別驕傲。
李裕拿了兩次學校的獎學金，像熊鳳鳴啊，張鳳，劉敏這些都是拿 8000 多元的國家獎學金，他們的成績沒有一個比健全孩子差。
■ 李裕在學校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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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哲：你覺得你們這個小家可能會持續多久，未來會有什麼樣的變化，每個人可能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劉敏：我覺得不能說這個這個家能維持多久吧，因為我覺得就像鄧超說的「We are family」，我們就是一個家庭，這個家庭更多不是血緣關係的聯繫，而是心靈的共鳴，大家有一段共同的經歷。
可能我們日常聯繫的也不是太多，但是當有一個人有什麼事，或者有一個人面臨什麼困難，我們所有人都會聚在一起。
-封面圖及未註明來源圖片
均由 講述者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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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ff
講述者 | 李裕 劉竹 賴毅 劉敏 王志航
主播 | @寇愛哲
製作人 | @寇愛哲
聲音設計 | 孫澤雨
文字 | 梁子
實習生 | 王夢
運營 | 翌辰
BGM List
01.Story FM Main Theme - 彭寒(片頭曲)
02.Belle Ones(出發)
03.Boxes Autumnal Moping（相識）
04.Not Much（布置婚禮）
05.Hi, I'm Your Mom - 彭寒（乾媽）
06.Ther - Kraffa(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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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故事回訪：那個北川女孩結婚了 | 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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