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客在「明軒」內參觀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收藏和在世界上的影響僅次於羅浮宮和大英博物館,這座仿歐洲式的建築坐落在紐約市最繁華的第五大道上,背倚中央公園開闊的綠地,吸引著蜂擁而至的各國遊客。今年是它成立150周年。
布魯克·阿斯特(Brook Astor)的童年是隨外交官的父親在中國北京度過的,「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中國古典園林時時繞縈在她的心際。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大都會博物館要擴大遠東藝術館展區,身兼基金會董事、遠東藝術館部展覽委員會主席的阿斯特夫人向博物館提出,願出天價(open budget)在館內二樓建一座中國庭院,與蔚為壯觀的埃及丹德神廟真跡遙相對應。
那麼找誰去設計這樣一個中國古典庭院呢?我父親作為「中國園林第一人」,因他的第一本著作《蘇州園林》而蜚聲海外;旅居美國的表哥六十年代就聽說哈佛大學圖書館收有《蘇州園林》。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方藝術系主任、大都會博物館藝術部顧問方聞教授,世界建築大師貝聿銘先生及美國的一些建築藝術界的有識人士在經過了一番審慎討論後,不約而同地說:「去中國請陳從周。」
80年代初,陳從周(右)與貝聿銘的合影
1977年初秋,我因母親甲狀腺馬上要手術,從吉林回來照料家務,同時複習功課,「迎戰」高考。
那日父親一如曩昔,早起繪畫題字。母親從菜場買菜進門,為他泡了一杯濃茶,端上大餅油條豆漿早點,又匆匆去不足四平方米的廚房,趕在別家前準備午飯了。那時我家還沒有私人電話,上海市外辦通過同濟大學找來,說是美國來人有「公事」要商洽。「美國來人?」這使母親有幾分擔驚受怕,三戶合居的蝸室無顏接待外國客人,說:「先生,這不行,得趕快去學校找個房間。」說時遲那時快,方聞先生已在外辦人員的陪同下上來了,所以他們的第一次短促見面是在陳舊、爬滿塵土的樓梯口,隨後才去了錦江飯店。
在錦江飯店,方聞先生提出了一個多年盤旋在他腦際的念頭:「我們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集了一些中國明代家具,一直想把它們陳列出來,但不知放在什麼地方比較合適?」大都會博物館能提供的場地有限,不足五百平方米。父親馬上想到了蘇州網師園,這個被他譽為「蘇州園林之小園極則,以少勝多的典範,園內雖無太多的建築山石,卻『淡中有味』,足可表現造園家的獨到匠心」。
父親接言:「明代家具當然要放在明代建築裡面。」
「可是我在美國上哪兒去找明代建築呢?」
父親哈哈大笑:「這個容易,我給你找個現成的蘇州網師園,你把它移到美國去,就都解決了。」
方聞先生不禁喜上眉梢。父親繼續著他的話題:「我們稱家具為『屋肚腸』,建築再美,配不上好家具也是枉然,為了滿足『金屋藏嬌』,必定要配園林,故曰『明軒』……」
在選用材料方面,父親認為主要建築的木柱用楠木,此木耐腐,硬度高,木紋細膩,不上漆,符合古園林風格,其他用銀杏、香樟;可啟動蘇州陸墓御窯(1796年乾隆在紫禁城營建蘇式園林所用磚瓦出此),由熟練匠師燒古瓦青磚;用蘇州虎丘太湖石,此石具多骨空透感,為假山上品,略植竹蕉分翠庭園。他還建議在蘇州先做一座1?誜1比例的「明軒」,對方滿意後,再將完成的所有構件,用貨櫃船運至紐約,由經驗豐富的蘇州古建築公司技術人員安裝。父親的這番至纖至悉、慮無不周的計劃使方聞教授心悅誠服。
次日,他們驅車同赴蘇州網師園。父親對方聞先生說:「目前保存下來的明代園林主要集中在蘇州,網師園做到了『小有亭臺亦耐看』,得體,無過無不及,恰到好處。」方聞先生細觀一廊一閣,一石一水,頗有同感,頻頻點頭。他們在網師園西部「殿春簃」駐足甚久,這小軒三間,復帶一書房的小巧精緻布局,院中的竹石梅蕉在粉牆的烘託下,微陽淡照,宛如一幅淺色畫面,方聞先生的視線被緊緊地扣住了。
父親又云:「蘇州諸園,此園構思最佳,蓋園小『鄰虛』,頓擴空間,透字之妙用,用在大都會博物館最合適。」見方聞心神專注不放過一草一木一建築,父親笑語:「我以文學作品擬之,正北宋晏幾道《小山詞》之『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建築無多,山石有限,其奴役風月,左右遊人,若非造園家『匠心』獨到,不可臻此。」
「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陳兄說得好!」方先生若有所思地重複著,為結識這位博識多才的陳從周而慶幸,他們成了好朋友。
「造園有法而無式」,以情造園,非僅為造園而構園。將蘇州網師園的殿春簃推移至美國的另一原因牽連著張大千師及父親受教良深的忘年之交葉恭綽先生。上世紀三十年代,有三位名人分居在網師園的殿春簃,他們是張大千、張善子和葉恭綽,主宅葉恭綽先生住著,花園部分是張大千和二哥善子先生住的,善子先生養虎於此。殿春簃是大千先生的畫室,每年春末,一園芍藥盛開,美不勝收,當年大千先生的許多精品之作皆繪於此。五十年代初,父親每進入網師園都會勾起他對老師和友人的思念,那因長期失修,頹垣斷壁,丘壑獨存,人去樓空的名園使他久久地低徊,不忍離去。1958年,父親向蘇州市長李芸華建議,要抓緊修復網師園,還其真貌。蒙他同意,此工程由秦新東負責,當年就完工了。父親將好消息告知遠在北京的葉恭綽先生,葉老寫了一首 《滿庭芳》,以「西子換新裝」頌網師園重放光彩。所以,1977年父親要將殿春簃移建彼岸,亦非偶然,這園確實是經名人題品過的名園上選。
回到美國的方聞先生將父親的「明軒」設計思想和相關照片向阿斯特夫人及所有參與討論、決定的專家們一一轉述、展出,並不厭其詳地講述在中國的點點滴滴,陳從周仿建蘇州網師園殿春簃的方案最終被大家接受,更為阿斯特夫人心服首肯。
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致信北京中國國家文物局請求幫助建園。1978年5月26日,國家建委下發文件:「經國務院批准,我國將為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仿蘇州網師園『殿春簃』建造一座中國庭院。」
網師園殿春簃
繼而便是秋風送爽、丹桂飄香之季,父親作為「明軒」設計工程顧問,僕僕風塵,往返於京蘇滬。他指導蘇州園林古建築公司出設計圖紙及模型,在蘇州東園以1?誜1的比例建起了「明軒」的孿生姐妹,供美方來參觀。
父親給母親一函,盼她前來蘇州小遊,也算是感念妻三十多年來患難相助,終於苦盡甘來:
定:我已於昨日到蘇州,學校電催南返,因美國之園急於出圖,國家建委通知同濟也。我住在蘇州飯店208號大房間,只住一人,高級設備。我要下月十日左右才可回家,期間你如有興來蘇玩,陳豐願意來玩皆有住。我白天在網師園工作,有信寫到蘇州飯店208或蘇州帶城橋網師園設計室亦可,身體很好。最好來前天寫信通知我哪班來,我到車站接您,車站下,四路車到人民醫院轉2路到網師園,蘇州飯店在網師園間壁,在友誼路。
從周七八,九,廿九日
可母親那時已患白內障,視力大減,除了幾處天天走熟的路,已是難獨自遠行了,終也未去成吳門。
父親推薦了學生鄒宮伍一起負責工程技術,他為那張珍貴黑白照片所題:「卓犖群英,婆娑一老,餘幾忘遲暮矣。1978年國慶與王祖欣、鄒宮伍同攝於網師園紐約博物館庭院 從周 」,是師生親密合作同心協力於「明軒」的前期工程之歷史見證。其間,也聞南京工學院參與了「明軒」設計方案的角逐。
蘇州東園內的「明軒」造在長30米,寬不足20米的空地上,入門是「別有洞天」月洞門,「冷泉」亭倚西牆立,曲廊迂迴於北端,人工冷泉清水流,玲瓏湖石亭側豎,竹梅芍藥園內植;主建築「明軒」廳三間,內仿明式紅木家具擺設有序。在網師園緊張工作的十多天中,父親觸景感慨留詩句:「城東十日小勾留,信步網師作暫遊。我為名園曾作主,苔痕分綠到西洲。」
同年11月初,父親應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之邀,前往籌建中國庭院,在北京他給母親一函:
定:清晨依依惜別,九時上機,平靜舒適,初陽普照,田疇城郭,瞭然奇景也。十時半到京,寓外事局,招待所阜外大館,早六號二天學習,六日晚十時飛美經瑞士,一日臨行前,大衣未帶,將來路秉傑到京,託他帶京,我已函告老路。身體好,小明住重慶南路30弄8號。
從周七八年十一月四日午
1978年11月6日晚,父親與蘇州園林管理局領導和工程技術人員攜「明軒」圖紙及模型,乘坐瑞士航班經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抵達紐約。這次是與美方專家面對面的同桌討論,「編新不如述古」,父親有所新意的模仿移建設計方案很快被通過了,然後他們同去現場勘察。
即將建造的中國庭院在博物館的二樓,不足五百平方米的水泥房,雖光線充足,卻只見玻璃罩下的那爿天。父親環視了一下現場後,言:「此既無俗者屏之,也無嘉者收之。」方聞先生說:「陳兄,我們給你出難題了。」父親略思,云:「蘇州園林大部分為封閉式,園外無可『借景』,因此園內儘量採用『對景』的辦法,其實『對景』與『借景』卻是一回事,『借景』是天然山水之連,『對景』用的是人工造景,『明軒』設計要用『對景』法處理。」他將蘇州園林的封閉局限性,與見天不見日的館內造園作了比較,使在場的美方人員更進一步地明白了自己的設計思想。
父親在普林斯頓大學會見了該校建築系、藝術系(方聞)與中文系(牟復禮)的三位主任,聊到涼月半彎時才依依而別。翌日午,方、牟兩教授又邀父親去牟復禮寓所畫畫,父親捲袖揮筆,畫蘭竹石松。牟夫人是揚州人,正如「他鄉遇故知」一樣,以家鄉三丁包、炒乾絲招待。
回國的途行仍是從瑞士轉機,逗留之際,父親為他的愛妻買了一塊瑞士梅花牌手錶,小巧精緻。這是我母親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手錶,她清淚盈盈,言語哽塞,才戴上,又取了下來,最後還是給了我。她說:「我天天在廚房燒洗,會把表弄壞的。」
1979年4月方聞先生致二函至同濟:
從周吾兄,此晤別來月餘,1月3日寵賜直幅一軸,筆墨淋漓,兄之弟之察物也。予聿銘兄及牟復禮兄「揚州園林概論」一文已轉達,博物館建築三師(Kevin ,Roche ,John Dinkelee為在館負責建築公司主持人),將於五月初來吳,弟一行陪大都夫人,約於五月廿三日到蘇州,屆時想前聚也,望費神安排,有何需要請早告為便。
此祝
弟方聞4月1日
從周吾兄:聿銘兄昨日來電話,謂星期日飛北京,已有信報吾兄,不知匆匆能得見否?五月八日都會博物館建築師三人到蘇,吾兄難免費神,照應一番。最要問題有二:一為圍牆以上空牆之處理;二為照明問題,照明燈不現,照明外當另有舊式燈籠一套以備夜遊場會也。亞大都夫人照相想已送園林管理處,一切勞神,容當面謝!
敬安
弟方聞4月12日
父親更覺日不暇給了。「照明燈應隱,裝飾燈宜顯,形式要與建築協調」,是他的造園思想之一,至於掛何處,也不可輕舉妄動,要不失自然。
春暖花開的1979年5月,父親陪阿斯特夫人與美國專家參觀蘇州東園「明軒」,個個喜形於色,讚不絕口,夫人說:「我又回到了童年時遊過的江南庭院。」
1979年7月12日,父親接方聞教授函:「從周公如晤:弟於6月15日自京返美,將利用暑期改寫館展覽目錄論文,聿銘兄書畫禮物已轉達,勿念。附上紐約時報所印照相二,弟七、八月間多在普校,來信可寄普校或舍間地址……方聞 7月3日。」
12月5日,「明軒」開航啟程,越太平洋,繞墨西哥灣,經大西洋,於紐約港登岸。二十七名身著藍制服的蘇州園林古建築公司工程技術人員宿「雅當斯」旅館,食中國廚師烹調之飯菜,工作於大都會博物館,將一磚一瓦,一椽一柱,一門一石細細打磨。工程時間達四月有餘,向世界展示了中國古建築園林的雅潔古樸、巧奪天工的精湛技藝。
「明軒」內景
「明軒」安建在長30米、寬13.5米、高7米的內牆中,周以江南園林粉牆處理法,入門可達主建築,月洞門「探幽」,入門「雅適」,銀杏木製作的橫匾「明軒」,集文徵明書法。廳的梁柱用的是四川眉山產的高質楠木,飛簷、柱礎造型與蘇州網師園殿春簃如出一轍;廳內陳列著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明代紅木家具。接主廳有一曲廊,倚牆而佇,隔以粉牆,間以漏窗,宛如窗花;移步憑欄,小園景色映入眼底,得靜觀之趣;對景一輕巧半亭名「冷泉」,牆隅鑿一微池,點少許山湖石,數尾小魚歡遊,其意是園雖無池水,卻予人以全園水源貫穿感;地面以青磚、玉道磚仄鋪,似有波光粼粼,水際安亭之聯想;亭前略疊奇石,高低錯參,有層次,顯自然;園中植佳木修竹若干,沿牆芭蕉滴翠,一太湖石玲瓏剔透。由於屋頂大玻璃採光好,無論是風雨明晦,還是斜陽一抹照,「明軒」皆能一如父親所云:「處處有情,面面生意,小有亭臺亦耐看。」
方聞先生寫《明軒》一書,開卷題:「從周老兄,謝謝你高明的指點。」
1980年6月,「明軒」正式對外開放。這也是中國園林首次走出國門,與世界分享中國古典園林典雅含蓄之美。中外文化交流由此多了一個新篇章。
這四十年來,我多次赴「明軒」,有1987年遵父命而去,有2017年偕兒肖定瑜同行,也有與朋友共遊的,每次都是樂而忘返,都會想到父親,想到當年的那些往事……
作者:陳 馨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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