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十九歲那年冬天,在縣食品廠做臨時工。
縣食品廠總是這樣,夏天招臨時工來做冰棍,天涼的時候解散她們,到冬天的時候又把她們召集來做紅紙包,因為紅紙包在徽州是春節最重要的拜年禮品。在每次供不應求的情況下,周邊鄉鎮女孩就有了來縣城「上班」的機會。
車間內,十幾個女孩和小姨年歲相仿,小姨和她的閨蜜小蓮來自萬安,其他女孩分別來自臨溪,秀陽,巖前,溪口一些鄉鎮,大家抄著不同口音每日邊包糖邊開心地說笑,車間主任會不時地喊:「不說話會死啊!口水都噴到糖裡去了!」小蓮小聲地回嘴「我不說話真的會死。」
小姨包的紅紙包,官名叫「頂市酥」,也叫「麻酥糖」,是徽州一種討喜的傳統甜食。「頂市」一詞就相當於現在股市的「牛市」,在古徽州,商賈眾多,誰不盼個大發利市呢?!
傳統的紅紙包裡面是用脫殼的白芝麻,白糖,配以少量麵粉,拌以飴糖精製而成;而後用一張小紅紙包成長約3釐米,寬約2釐米的長方形,打開紙包,能看見白中顯黃,抓起成塊,提起成帶,進嘴甜酥,滿口噴香。
小姨和小蓮們要做的就是最後一道工序,把加工好的麻酥糖用紅紙包起來,而之前酥糖的製作那都是男師傅們的事。
小元就是製糖的,他主要的工作是把熬好的糖稀和芝麻麵粉和在一起攪拌揉捻。所以,小元是個很有力氣的男生,加上性格暖心,大家都特別願意和他分在一組。
更重要的是,小元還是食品廠的正式職工,家就住在剛落成的城北新村公寓樓。可這些絲毫未 讓小元在眾多鄉鎮姑娘堆裡生出優越感,可想而知他是個多麼好的男孩!不但沒生出優越感,他還情不自禁喜歡上了來自萬安的姑娘,不加班的那天,買了電影票請人家到文化宮看電影《木棉袈裟》。
電影裡主人公在沙漠裡與人打鬥,肩膀的肉被敵人生生咬下來一塊,敵人含著那塊肉滿嘴鮮血地站在那裡。萬安的姑娘嚇得把眼睛趕緊捂上,小元笑著說,不要怕啊,就當他在吃紅紙包。
你看,小元還是一個會說話的有趣的人,這樣的男孩誰不喜歡呢?!
那個萬安的姑娘當然就是我小姨,小元「情不自禁」是因為我小姨長得很漂亮,頭髮烏黑油亮,劉海是自然卷的,顯得特別柔美。小姨身段也好,嗓音清亮,在車田中學上學時,每年匯演她都會表演一段黃梅戲。萬安上街下街都有喜歡她的後生,常常用石子擊打小姨的窗戶,每逢這時,外婆就會扯著嗓子站在街中心罵人-簡直是快意人生。
在食品廠,小姨再一次彰顯出了她的出類拔萃。她包的紅紙包總是速度最快模樣最方正,每個紅紙包上「頂市酥 休寧食品廠」幾個字都莊嚴地立在正中心。因為包得嚴實規範,摞得再高都不會倒下來。這個活計當年我親手嘗試過,但不是包得軟塌,就是沒有稜角,小蓮給我一個臺階下,說,你們小孩手沒有勁道的。
終於氣餒,氣咻咻地拆掉,索性一股腦倒進自己嘴裡。車間主任從廁所出來看見,邊系褲帶邊喊,那小孩誰家親戚啊,怎麼老是偷吃啊。
小姨臉就紅了。小元在牆根一個土釉大缸裡攪拌糖稀,聽到後喊起來「都是些包不起來的邊角料,小孩吃點又怎樣,扔也是扔。」
我很感激小元。雖然只有八歲,但我畢竟也是個要面子的姑娘。做臨時工這段時間,小姨晚上和我睡,我就告訴小元我家住在西街幾號,下了夜班小元可以送小姨回家
小姨包了一個冬天的紅紙包,兩隻手背凍得都潰爛了,腳也冷,上班一整天都坐著,棉鞋又薄,腳似乎是站在冷水裡,從未熱乎起來過。臘月二十八,廠裡的工作告一段落,算了錢結了帳,並給每人發了兩盒紅紙包就算是過年福利了-對於一個臨時工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小姨帶回來的兩盒紅紙包都是她親自包的,一盒拆了,春節時周周正正放在果盤裡招待客人,另一盒打算正月和小蓮去小元家拜年時帶去——「拜年不帶麻酥糖,請君不要進廳堂」,徽州民諺就是這麼說的。
過年後我就九歲了,可是即便九歲,我也弄不清小元後來為什麼就和一個電池廠的姑娘結了婚,而不是他喜歡的小姨。小蓮的意思是小元媽媽嫌小姨是臨時工。
從此,我對「臨時工」三個字生出了深深的恐慌之感。
接下來的三年冬天,小姨仍舊去食品廠包紅紙包,每次給她送飯,她都坐在角落裡。小姨仍舊是最漂亮的,仍舊是包得最快最好的,也是最沉默的。
小姨自己很少吃紅紙包,但她教我如何優雅地吃紅紙包,而不是把糖粉弄得滿臉都是。她說,紅紙包要先將條狀的糖帶拎起來,一點一點的咬下去,剩下的糖粉用紅紙包著使勁捏捏,捏成一個粉團,然後一塊一塊地送進嘴裡,這樣糖包幹淨,吃的人也淨爽。
我看見紅紙被小姨捏在手心,不一會兒,顏色洇開,一朵豔麗的花就這樣兀自開在了小姨的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