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塊錢遊北京
作者/王自法
大概是一九九七年吧，春節開學，校長說，把校園裡的大樹賣掉，可以拿出一部分錢，讓老師們五一假期去北京旅遊一圈。
這真是個大驚喜！我們這幫田溝溝裡走出來的泥腿子，別說去北京，就是去趟鄄城也得像過年似的半夜睡不著，一大早梳頭剃鬚裝扮半個時辰。
老師們很感動，為了給學校省錢，刨大樹栽小樹這活兒，就主動承擔下來。儘管手上磨了血泡，甚至血泡磨破流了血水，但沒有人說苦叫累，下課間隙也會過來刨幾鍁土，或者幫忙扶一把樹苗。
校長也很慷慨：賣樹枝的錢，老師們可以自由支配。這樣大伙兒又額外賺了一碗羊肉湯，喝得心裡熱乎乎的。
那段時間，每個人都躊躇滿志，走路昂首挺胸，上課聲如洪鐘：誰說咱這窮教書的沒見識？咱也是要去北京的人了呢！於是課堂便自然添加了些許精彩，學生眼裡也似乎多出了幾分喜愛；當然嘍，回家時也不會忘了吹兩句牛。咦！婆娘面前果真長了一點臉面。
咱們旅遊鐵軌去！
轉眼要到五一了，校長的口風似乎有點變，說學校經濟很困難，說北京人多車多，實在沒什麼看頭！幾個積極分子自然心領神會，紛紛表示不去旅遊了。
大伙兒心裡一下涼了半截。
「娘哩個毛！」華英，那個肢體和智力都不太健全的打鈴人，忍不住罵罵咧咧，「說話是放屁，辦不了屌事了！」
但校長說話還是算數的，五一去北京旅遊的，可以憑車票補助一百塊錢，不去或者去其他地方的，不給。
一百塊錢遊北京，這不是笑話麼？平日裡恨不得一個子兒摔八瓣，從自己兜裡掏錢旅遊，誰捨得？家裡婆娘也不會同意啊！大家敢怒不敢言，一個個猶豫不決，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不蒸饅頭咱爭口氣，為什麼不去？！」耿直的正林說，「我打聽了，來回火車票七十四，要是自己不想花錢，到北京可以立馬買票回來，權當旅遊鐵軌了！」
「哈哈！管！」大夥重新振作起來，「咱們旅遊鐵軌去！」
咋著也得給毛主席鞠個躬
那時京九鐵路剛通車，半夜時經過鄄城。因為是過路車，找了好幾個車廂才坐下。車廂裡各種氣味混雜，有個同事被燻得吐了一地，但大家的興致一直很高，東拉西扯個沒完。我偶爾隔著車窗往外搜尋一下，心裡想著能不能看到一座山呢——說出來有點可笑，長那麼大，我見的最高的東西，就是村東武裝部那個叫做「打靶山」的土臺子！可是夜色正濃，什麼也看不到。
七八個小時的行程，說到就到了。北京豔陽高照空氣澄明，真是旅遊的好時令。難道真的立馬返程麼？
「既然來了，說什麼也得轉轉再走。」志偉說。
「是啊！大老遠到了北京，咋著也得給毛主席他老人家鞠個躬。」懷海哥把臉扭向華英，「華英，我們去給毛主席鞠躬，你去不？」
「去唄。」華英囁嚅著。
「這就對了！別人去不去，你得去！要不是毛主席重情義，興「接班」照顧你爹這些老革命，你這瘸熊，早就不知道填哪個幹坑了！」
「華英，你個孬孫，千萬別亂竄亂跑哈！跑丟了，我們可不找你！」楊忠臣老師又回頭叮囑我們，「咱們都得多留點心，看好這傢伙！」
華英嘴裡咕嚕著：「羊（楊）蛋，羊（楊）蛋！」大家一陣鬨笑。
不好了，我的錢包被小偷偷跑了
不知聽誰說動物園門票便宜，大伙兒決定先去那裡轉轉。
「動物園有什麼好看的？！」善勝哥膽大，一個人背上包，大踏步往西去了。
地鐵真好，又穩又快，轉眼就到了動物園。一波人正在那裡排隊買票，只見一個人張皇失措從人群裡鑽出來，邊走邊喊：「不好了，不好了！我的錢包被小偷偷跑了！」
大家面面相覷。看看售票處正擠得緊，決定把票錢都交給中雁，然後讓志成志偉兩個「武林高手」護衛著把票買了。
北京動物園真不小，有水族館，爬行動物館，野生動物館，還有猴山，虎山。在這裡真是長見識了，聰明乖巧的金絲猴，膘肥體壯又憨態可掬的大象，骨瘦如柴卻威風凜凜的老虎，都讓人記憶深刻。
李素麗？那是假的
看看天近中午，我們決定趕往天安門。
或許正是下班高峰，公交電車人很多，沒有空座。女售票員三十來歲，她靠近門口坐著，志成靠近她的座位站著——她不漂亮，說得普通話也不好聽。
近水樓臺先得月，售票員起身去催促乘客下車，志成喜歡搞怪，他倏地坐了一坐，然後衝我們做鬼臉：「耶，耶——，你們坐不上！耶，耶——，你們坐不上！」
或許是以為搶了她座位吧，售票員勃然大怒，惡劣的態度，讓人頭皮發麻的嗓音，不堪入耳的語言，把志成說了一個大紅臉。
「學習李素麗！」當時公交系統正開展學習李素麗活動，車壁上貼了許多「學習李素麗」的條幅，懷法故意拿腔拿調地讀了一下。
售票員一時語塞，慌不擇言地辯解：「李素麗？那是假的！」
車裡立時騷動起來，一個個對她怒目而視，售票員終於嘴下留情。
喝也花錢，尿也花錢
到達天安門的時候天已過午，天安門廣場可真大，轉一圈一定需要很長時間。小劉浩，守樂哥的兒子，那時也就五六歲吧，他又累又熱又渴，先是吵鬧著喝飲料吃冰糕，後來又嚷著要撒尿——幸好有流動廁所車，但是需要付費。守樂哥把他好一頓訓斥：「你這傢伙，真是敗家子兒，喝也花錢，尿也花錢！」
老實說，廣場上的衛生並不好，隨處可見果皮紙屑，角落處甚至有小孩子的便溺，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我們迫不及待在金水橋上合了影，由於實在餓得撐不住，便去找地方吃飯。地安門大街有家包子鋪，說是包子，其實和餛飩差不多大小，兩塊錢一個。志成飯量大，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守樂哥沒怎麼捨得吃，劉浩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不少。我似乎也只買了四五個，掏出自帶的一截香腸，默默就著啃，沒怎麼飽。
向毛主席鞠躬
吃過飯，便重新回到天安門廣場。莊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旁，衛兵持槍肅立，站成了雕塑，凜然不可侵犯。
「人民英雄紀念pai。」華英自作聰明，嘴裡不清不渾喊了出來。
「傻熊！這是牌嗎？這是碑！！」懷海哥怒不可遏，「要沒有紀念碑上這些人，咱們都是亡國奴！別說人模人樣旅遊了，那些洋鬼子天天揍得你吃屎喝尿學狗叫！」
懷海哥一頓臭罵，大家聽了都哭笑不得，默默圍著紀念碑繞行一周，表達對英雄的敬意。
最大的遺憾是，毛主席紀念堂正在修繕，不對遊人開放。我們很失落，自覺站成一排，深深地，向著紀念堂方向鞠了三個躬，也算是了卻一個心願。
我是老北京，不坑人
看看天色不早，我們便開始找地方住。問了幾個賓館後，我們意識到，沒有立即返程，真的是考慮不周：賓館動輒六七十塊錢，實在太貴了！
於是一路問過去，終於在偏僻處找了一個家庭賓館，每人二十二元，但房間不夠，需要有人住在地下室。地下室就地下室吧，只要能住能省錢，顧不了那麼多了。
老闆是個乾瘦的老頭，說話很和氣。我們把白天吃包子還有許多不理解的事情說給他聽。
他耐心等我們說完，嘆口氣：「北京是個大都市，人員複雜，你們說的這些，很正常啊——不過你們放心，我是老北京，不坑人！」然後話鋒一轉，「國家和市裡都在出臺文件，等你們下次來，肯定大變樣的。」
老北京果然不坑人，他給我們推薦了一個吃飯的地方，油條五毛錢一根，稀飯一塊錢一碗，和家裡差不多。
這好漢，還真充不了
說好的第二天一早去天安門看升旗，可是等我們醒來，太陽已經老高了！於是簡單吃了早飯，想著去故宮遊覽一番。
跨過金水橋，穿過天安門，很快就到了午門，進了午門就是紫禁城了。院內小販很多，多是賣仿古工藝品。我們兜裡沒錢，又不辨真假，不敢多問。
掃興的是故宮各個殿門都是緊閉的，說是裡面正在維護。
幾個計程車司機圍上我們，慫恿我們去登長城，不貴的，每人六十塊錢，路費門票全包了！
唉！無奈囊中羞澀，腰杆子硬不起來，這好漢，還真充不了！於是便打道回府。
逗他們玩玩
因為是白天，睡覺的人少，返程的車廂更加鬧哄哄的，說話吵架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百無聊賴，又想起了看山，便打開車窗一路瞅著，可是連個山毛也沒有見到。
路上曾經遇上幾撥在鐵路邊幹活的工人。我忽然心血來潮，想逗他們玩玩，於是就像碰到老朋友似的朝他們使勁揮手，嘴裡大聲喊著：「再見——保重——」
工人們不明就裡，都紛紛停下活計，也奮力向我揮手，口裡一樣喊著:「再見——保重——」他們比我更誠懇。這情況，竟然屢試不爽。
我忽然悟得：當你誠懇對人的時候，別人也會誠懇待你。
花這兩千塊錢，值
從北京回來，馬上投入了工作，二十來個人沒有一個落後。儘管旅途不是盡善盡美，但課上課下還是免不了一頓吹噓。學生們聽了，便曉得了外部世界的精彩，於是心裡暗暗下勁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去大都市混出個名堂。
當年中考，學校取得了大豐收，教育局授予學校「教書育人先進單位」，還獎勵了現金三千元。
校長樂得合不攏嘴:「花這兩千塊錢，值！」
後記
後來，那些主動放棄去北京旅遊的同事，陸續走上了領導崗位。
作者簡介：王自法，鄄城人，中學教師。喜歡下棋，尤喜打球，偶爾夥同三五友小聚，或淺嘗輒止，或開懷暢飲，隨性隨緣。心血來潮時也寫點小文字，只是心拙手懶，一月二十也難見潮起潮落。 真道是:
笑談生活零星事，
樂觀世間點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