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往往與「神秘」如影隨形，莫測的洞穴、古老的傳說、以及尚未完全公布的救援過程，讓這場聚光燈下的救援激發了人們無盡的想像力。
文 | 鄭萃穎
在剛剛過去的「世界盃月」，一個來自泰國北部的少年課外足球隊——「野豬隊」，甚至比世界盃本身更牽動人心。
18天內，包括12名少年和1名助教在內的球隊成員，從失蹤到被發現，直至從洞穴中全部獲救，歷盡艱險。而這背後的推動力量來自泰國軍方、100多位從各國趕來參與核心救援的專家、數量更為龐大的外圍救援者，還包括警察，護士，以及自發趕來的民間志願者、喇嘛，當然還有填補了附近酒店淡季的上千名各國媒體從業者。救援現場甚至能找到免費提供的理髮服務、襪子、防蚊噴霧和電池。
參與核心救援的英國潛水員Vern Unsworth在接受CNN採訪時不住感慨，「把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帶出來都是奇蹟，而13個人都救出來，恐怕這樣的事不會再有。這場救援永遠是個奇蹟。13也不再是個晦氣的數字。」
奇蹟也往往與「神秘」如影隨形，莫測的洞穴、古老的傳說、以及尚未完全公布的救援過程，讓這場聚光燈下的救援激發了人們無盡的想像力。那麼，這場史詩級救援到底有多難？
7月10日，所有人員被安全救出洞穴，在官方舉行的新聞發布會現場，救援指揮官等人被媒體包圍。攝影：鄭萃穎
長期有人失蹤的山洞
13人被困的洞穴位於泰國清萊府美塞鎮國家公園內，洞的名字叫「Tham Luang-Nang Non Cave（魯昂洞）」，譯成中文也叫「睡美人洞」。每年7到11月的雨季，這個洞將被封住，禁止遊客進入，因為雨水會讓其格外兇險。
魯昂洞全長10316米，是泰國第四長的洞穴，為鐘乳石溶洞，相當於這片山體的漏鬥口，下雨時水流的匯集處，內部地勢崎嶇，通道起伏，地質資料缺乏。洞的另一端通往緬甸境內的河流，但沒有可以通人的山口。
很少有人敢去深入這一洞穴，除了少數探險家，和一些尋找地方修行的僧侶，當地居民和警方都向界面新聞表示，陸續有人在洞裡失蹤。2016年，一位清萊府皇太后大學的中文教師在雨季走入洞穴，他告訴國家公園一家商店店主，自己要去洞穴打坐冥想，此後便一直失聯，3個月後才遍體鱗傷地出現在縣城。
普通民眾會偶爾結伴來洞穴入口的寬闊處探看，一位當地女性告訴界面新聞，「洞內很冷，陰森，好像有人看著你「。因為地處金三角，泰國方面甚至在搜救初期特意排除了這裡是藏毒販毒通道的可能性。
當地高中畢業生ShuJun對界面新聞說，她的父母不允許她前往山洞附近，其他的長輩也總這麼說。
6月23日，雨季來臨前，美塞鎮Prasitsart中學「野豬隊」的12名足球少年和助教艾卡波（Ekkapol）騎車去魯昂洞探險。
英文名叫Note的14歲受困男孩的同學們。同學們說他是個活潑有趣的人，擅長傳球和射門，最喜歡當地足球隊「清萊聯合隊」，攝影：鄭萃穎
當晚，美塞國家公園的警衛在洞穴外發現自行車、摩託車、球鞋，意識到有人走失了。家長們也陸續收到消息。搜救行動開始。政府先後出動了直升機、熱力感應無人機、水下機器人、搜救犬、以及600人的搜查隊伍，卻遲遲沒有突破。
在90%以上國民信奉佛教的國度，神秘理論甚囂塵上，關於有未知力量阻礙人們找到13人的說法悄悄流傳。附近的神靈廟宇，排滿了失蹤者的親屬。
在各種市井流言最為密集的美塞菜市場，經營一家金店的曾家姐妹向界面新聞講述了一個古老的傳說。在清萊府北邊，一位公主愛上了放羊的少年，二人私奔到山洞，隨後少年在洞外被公主父親派來的士兵殺死，公主在洞中用頭釵自盡殉情。「從此以後公主的血化成了美塞河，身軀化為周圍的山體，睡美人洞所在的睡美人山，遠看就像躺著的女人。」泰國人認為，山林、洞穴，皆有神靈。
6月29日晚，13人失蹤已近一周，緬甸高僧來到洞穴前「作法」，表示一兩天後會救出少年，當地民眾很受鼓舞。一位在救援後期看守前往山洞的丁字路口的美塞警察，甚至向人炫耀自己左手腕上高僧發放的手串。
與此同時，救援團隊在洞內前行，逐漸發現蛛絲馬跡。通過洞潛深入洞穴，他們在第一與第二段水路之間的巖壁上發現了手掌印，再更往前的地方聽到了似乎是敲擊巖壁的聲音。事實證明，人們只是找得不夠深入。為了逃離湧入的洪水，少年們和助教一直逃奔到距離出口4.5公裡遠的高地。
7月2日傍晚，經過前期千名救援人員連日的摸索、推進，兩名英國救援者在第三段潛水區浮出水面時，看到了13張疲憊而閃亮的臉。
等到消息傳至洞外已經接近晚上11點，整個美塞鎮都開始慶祝。凌晨一點多，大街上有人開心地吼叫著，有人結伴坐在皮卡車上唱歌、吃東西，幾乎所有醒著的人都跑向救援指揮部，即便知道進不去，仍隔著遮布在指揮中心外慶祝。
而在指揮中心內的救援者開始進入另一個狀態。「孩子們有希望了，所有人都期望我們把孩子救出來，我們知道這事有多難。怎麼救？」參與核心救援的中國平瀾公益基金會秘書長王英頡向界面新聞這樣回述當時的狀態。
潛水、抽水還是打洞？
在最後的救援開始之前，救援團隊已經經歷了艱難的準備。這些前期準備包括：摸索水下洞穴以及布設引路繩，搬運潛水瓶、藥品、食品等物資。雨季來臨，暴雨隨時可能加劇救援的難度，甚至淹沒13人避水的高地。
參與外圍救援的潛水教練陳曉斌告訴界面新聞，從山外進入洞口行進一段後，道路便急劇收窄，僅容一人過（這樣的狹窄空間洞穴內有好幾處），再前進一段，救援者將遇到崎嶇起伏的路程。一米高的黃褐色鐘乳石從地面直立，或從頂上垂下，形成鋸齒狀的路況，「有的地方甚至覺得下不去腳」。在這裡，繩索專家利用繩索搭建支點，用於輔助行走和運送物資。
王英頡此前對泰國媒體表示，中國人員與美國、澳大利亞救援隊聯手，改善了3條物資運輸滑輪繩索，把向洞內補給運輸的效率提升了4倍。
中國的兩支救援隊，是救援核心現場唯一的民間救援隊，其中中國平瀾公益金會的救援團隊是救援核心現場唯一的民間救援隊，其創始團隊成員因2008年汶川地震相識，他們見證了救援知識和技能對救援效果的決定性影響，隨後赴日本、美國、加拿大學習救援，並歷經多次實戰。目前的儲備志願者近5000人，包括這次來到現場的洞潛專家。
中國平瀾公益基金會參與此次救援的部分成員，攝影：鄭萃穎
洞穴潛水是潛水行業裡最容易出意外的領域。「海裡潛水，有任何問題，浮上海面就行，如果在較長的洞穴裡氣體耗盡，就只有死亡，窒息的過程非常絕望。」陳曉斌對界面新聞說，「一千個有執照的潛水員裡，可能只有幾個有洞穴潛水資格。」
「你不能過分緊張，否則容易失去中性浮力的控制，導致氧氣瓶的磕碰。」一名國內的潛水愛好者告訴界面新聞，」加上這次救援的洞穴很狹窄，並且泥漿混合、能見度很低，這就屬於特別特別糟糕的情況。」
從洞口到13人被困的洞穴，救援團隊的潛水員需要經過三段水路。有一路段接近V字形，底部通人處極窄，同時水流汙濁，頂燈都難以穿透。
首批潛水者，需要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水裡布引路繩。王英頡告訴界面新聞，洞潛者需要調動全部感官和經驗，判斷空間的狀態、水流的方向，尋找出口，同時用抖繩、揮螢光棒的方式與後面的人溝通。「布繩以10米為一個探索點，超過10米的特大空間，需要謹慎地去完成，「王英頡說，」上千個這樣專業的人合作，才能把13名被困者救出來。「
一名潛水員每次布繩的長度，和壓縮空氣的支持時長有關。為安全起見，每名潛水者最好能保證返迴路面安全點時還有三分之一的壓縮空氣，肺活量越大的人耗氧越快。這次救援中，潛水者攜帶的是側掛式裝備，方便在狹窄處拆下氣瓶通過狹口。
潛水者攜帶1至2個額外氣瓶，在準備工作中，還在水下每隔約50米放置2個裝滿氣的氣瓶，作為補充用的安全氣站。王英頡表示，已經記不清各國潛水隊員已經運送往返了多少次。「這次救援需要的壓縮氣瓶量非常龐大。我們開玩笑說，這次外賣送得太昂貴了，」陳曉斌說。
因為馬不停蹄地布繩、設氣站、運送物資，參與準備工作的潛水員長期往返水域，腳底起皺發白，或是被水下密布的石頭磕麻了小腿。陳曉斌告訴界面新聞，整個救援的路程，海豹隊員往返一次需要6個小時，最頂級的洞潛專家，需要4小時，他們需要在這漫長而危險的時間裡創造13個人生還的機會。
7月6日，這種危險以殘忍的方式提出警示，前泰國海豹突擊隊員、潛水員Saman Kunan，在夜間運送壓縮氣瓶進入洞穴，在潛水返程時，因為氧氣耗盡身亡。
洞穴及救援行動截面圖
抽水的方案也同時在進行，但只作為輔助。如果是晴天，並且地質狀況良好，抽水的速度能達到每小時1釐米，能縮短一些U型、V型潛水路段的長度，幫助潛水救援。但由於已經進入雨季，任何一場大雨，都可能抵消抽水的效力。
洞穴另一頭的緬甸已經在河上落閘，配合救援行動。與此同時，之前的降雨加上救援團隊使用抽水泵向外抽水，導致清萊府附近1397萊（1萊=1600平方米）土地遇水災，101萊農業用地被水淹沒。據當地媒體報導，清萊府會對農民做出賠償，而這些農民表示，只要能救出孩子和教練，他們願意犧牲田地。
已經工作14天，在7月11日準備撤離的抽水車輛 攝影：鄭萃穎
從山頂向下打洞成為保底的選項。山頂與13人所在區域直線距離約1公裡。由於睡美人山並非礦藏之地缺乏地質資料，對洞內13人的定位又難以確定，貿然打洞可能穿透水層或流沙層，也有可能直接打偏接入救援目標附近的水裡，巨大的工程量將會因此白費。而且，地質勘探和打洞救援都很耗費時間。2010年智利礦難中，33名礦工被困地下700米深處，根據詳細地質資料打洞救援，總共耗時2個月，而這些孩子們和教練能否堅持這麼久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
在救援的最後階段，特斯拉的造夢者馬斯克提出的迷你潛水艇支援，被泰國當局拒絕了，因為這一裝備容易在窄洞或V型通道中被卡住，也不方便救援人員運輸。當馬斯克派的工程師抵達第一救援現場時，參與救援的美國特種部隊PG（傘降搜索隊-救援特種部隊的救援隊）和澳大利亞的警察救援隊，都對著他喝倒彩，嘲笑說，「看，要拯救世界的馬斯克來了！」一名接觸過馬斯克的特斯拉員工告訴界面新聞，「他確實有濟世救人情懷，只是比較理想化。「
最終選擇的方案是，靠一批熟悉全路段、配合默契的潛水人員，實施最後的救援，2個潛水人員帶1個被救援者，直至送出洞口。
孩子們「睡著了」？
對於潛水員來說，帶著不會潛水的孩子洞潛，風險無疑巨大。尤其是一次帶出4、5名被救者，需要避免突發狀況時在水中遭遇擁堵。
當兩組護送孩子出洞的人員先後潛過一段水區時，過程中雙方完全無法溝通，深洞中用不了無線電，燈光也照射不穿渾濁的積水，這種情況如何避免兩隊人在洞中堵住？王英頡告訴界面新聞，最後的方案就是每20分鐘出發一組，「因為大家都相信，前面的組會順利通過。後面的人相信前面的潛水者也是大師。出事不在我們的預案裡。」而結果也是成功的。
孩子們如果在潛水時發生慌亂，也會影響潛水員與自己的生命安全，比如吐出嘴裡的呼吸器，甚至產生恐慌攻擊行為。因此，泰國官方最後公布救援手段時表示，救援團隊對孩子們使用一定鎮定藥物，帶上潛水全面鏡（潛水時更安全地呼吸），綑紮起來，由潛水者一路護送出洞。
據法新社報導，有救援者看到孩子們被送出時「睡著了」，或者「手指抖動」。由於此次進入洞穴救援的人員包括一名澳大利亞麻醉醫生，對於孩子們被鎮定的程度和手段，網友在Facebook上有了更多猜測。泰國海軍發布的一則孩子被救出洞的視頻，也被刪掉了。如果真如猜測所言，可能還涉及救援的倫理問題——是否可以通過有較高風險的手段，來實現救援成功的最大可能性？幸運的是，這次救援行動13個人都安全被營救出來。
在最後帶被困者出洞的救援階段，救援也變得「神秘」起來。救援現場的媒體中心被撤離至一定距離之外，場地規模縮小到原來的三分之一，救援現場禁止媒體進入，官方理由是「避免幹擾救援」。轉移媒體區後，警方觀察到一家發布獨家圖片的媒體，並在救援現場附近看到一架無人機，隨後使用這架無人機的媒體被泰方起訴。
家屬也不能在第一時間看到孩子。孩子和教練救出後，被送上救護車、直升機前往醫院，期間由白色反光傘遮擋，直到送入美塞鎮的醫院。美塞當地警局中一位知情人士稱，家屬們都是當天下午才知道今天救出來的人員名單，隨後去醫院監護室的玻璃窗外等待看望他們，被救出的13人在送到醫院之前，除了救援團隊沒有任何人能看到他們，目的是「安撫家屬情緒，避免因先救誰後救誰發生爭執」。
在嚴密的保護下，13人分成4個、4個、5個一組，在7月8日至10日間分別被救出山洞，進入醫院，並且逐步恢復健康。直到截稿，人們尚未得知最後由醫生和救援者判定的完整救援順序。
全部被困人員被救出的晚上（7月10日），核心的救援指揮團隊來到新的媒體中心，宣布這一令人歡欣鼓舞的消息。數百家媒體高高低低的閃光燈打亮夜晚的露天場地。一家泰國媒體的團隊在外奔忙18天，十分激動地以特種部隊的方式鼓舞慶賀「Hooya」，宣告工作告一段落。
據泰國當地媒體報導，要在之後給予艾卡波以及其他尚未獲得泰國國籍的被救學生以泰國國民身份，清萊府小學教育第三區辦公室主任說，在孩子們恢復健康後，「將讓他們剃度出家9日，祈福及積德」。
Note的同學已經接受心理諮詢師的輔導，被告知在Note回學校後，儘量不再提及這次被困及救援的事，讓他儘快恢復正常生活，他們打算以擁抱和派對來迎接他。其他學生和助教艾卡波同樣會進入這樣的心理健康保護期。對於洞內發生的細節，可能要等很久之後才有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