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一條道聽途說的消息,也會給走投無路的飢餓者帶來希望。
在前往雲南大理賓川縣雞足山方向的紅土路上有個瘦矮青年正在趕路,他鼻子扁平,額骨粗大,絕望至極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道渴望的光。
沒有人知道他多久沒有洗過澡沒有洗過衣衫了,襤褸髒臭的衣褲裰補過多次了,右臂、左後腿和後腰處都有破洞,露出髒黑的身體。他身後的清式辮子又粗又髒,散發混合的臭味,局部的地方新染著植物汁色。
他唯一的財物就是肩上那根磨得光滑的舊竹扁擔,除此之外他沒有錢物,沒有行李,也沒有食物。最近這三天裡他只吃過一些火棘果和野黃荊,他必須儘快找到可以提供食物和住宿的地方,才能結束自己野人式的遊蕩狀態。
太陽正在落山,天地間開始變黑,他加快了步伐,那雙舊髒草鞋發出的足音打破了山谷的寂靜。
一隻斑鳩從他頭頂的上空飛過,向山中的鳥巢歸去,更多的山鳥如黃臀鵯、白鶺鴒、戴勝鳥和棕背伯勞鳥等也停止了一天的奔忙,漸漸消失在綿亙蜿蜒的群山中。
」雞足山缽盂庵擴建寺院需要勞工「,他在縣城裡覓活時聽到了這條來歷不明的消息,此刻這條消息在他大腦中變得越來越強烈,成了大腦裡反覆迴蕩的聲音,他的胸部呼吸有力,充滿了迫切的渴望。
對於困在無盡的黑夜裡的孤獨旅人來說,任何一道微光都會給他指引方向帶來希望。
光緒三十年,雲南大理地區發生旱災,莊稼失收,許多災民被迫棄家流亡。
這位正趕往雞足山趕路的鄉下青年就是賓川縣的本地人,他今年二十八歲,也是因災流亡,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此次出來背負著一家八口的生計出路,他得想辦法讓家人活下去。
但災民太多了,像他這樣老實巴交的鄉下人一旦離開自己居住的鄉村和土地,就立即陷入了迷茫,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謀生。
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他對這世界一無所知,充滿恐懼與不解。
天徹底黑了,星空下的大山裡不再適合趕路,鄉下青年在路邊找了一處幾叢火棘樹相圍的草地躺下。
山中傳來一陣陣的狼嚎,四周的樹林裡還有一些奇怪的響聲。
彼岸花香、百合花香、草香和泥土的混合氣味隨著山風吹拂時有時無。
一隻蟋蟀在東南方向的灌木叢裡歡快地鳴叫著。
鄉下青年很快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在一座古老的寺院裡吃著熱騰騰的蕃薯,桌子上還有一盆煮熟的青菜,桌子坐著周圍一群衣衫破爛的勞工都在狼吞虎咽吃煮熟的蕃薯。
第二天,太陽光剛照在熟睡的鄉下青年臉上,他就醒了。他的左臉的顴骨上擦染了一些青草的綠汁,還粘了塵泥和幾粒碎沙。他翻了個身,仰望著天空,隨手扯了一片菖蒲葉放在嘴裡嚼起來。
一陣清脆的泉水聲傳來,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坐起來了。
泉水是從半山流下來的,有些水段隱沒在森林裡,有的水段流過巖石,有的水段流過草地。一些花瓣、樹葉的細枝順著水流而下。蝴蝶和蜻蜓在水面上悠閒地盤旋。
鄉下青年走到水邊洗漱起來,洗完後雙手捧著喝了不少水,然後扛著扁擔上路了。
雞足山總共有五條支脈,從空中俯視山形似一隻雞足。自唐宋以來歷代都是西南佛教徒鍾愛的聖地,在最鼎盛的時期全山共建有三百六十庵,七十二大寺。到了清代就完全沒落了,全山只剩下十座寺院。
鄉下青年來到雞足山腳下時已經是上午九點了。
山門是一座刻有「靈山一會」石碑坊,碑坊被風雨侵蝕非常嚴重,多年未曾打理清掃。
孤單單的山門站在這渺無人煙的山腳,顯得十分慘澹。它曾經目睹過百年的興衰,看見許多或富或貧的身影從這裡經過,由健壯的青年變成顫巍的老年,直到某一天離去就再不回來,永遠地消失在遠方的大地上。
旁邊的那棵千年古榕樹冷漠地看著鄉下青年穿過古老的山門,登上那條蜿蜒而上通往山頂的石梯,它對他這種一覽無遺的膚淺人生失去了猜測的興趣,重新沉浸在它那跨越千年的回憶裡。
鄉下青年一踏上這古老的石階,心中的期待似乎化作一隻小鳥想飛出胸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勇敢地拾級而上了。
他爬到半山腰的鳴歌坪時,山勢就變得平坦了,同時看見一座坍倒了大半房屋的寺院,寺院門牌匾上是描金的大字「安邦大王廟」。
廟門口一棵古柏下的石桌凳上有位四十歲左右儒雅的書生在歇息,他身邊放著一個竹編的背簍,背簍裡放著些新挖的草藥和一個木柄的熟鐵小藥鋤。
鄉下青年走到安邦大王廟門口,遲疑了一下,顯得有些猶豫地走了進去。
寺院中有十來個半僧半俗的人,他們剃光了頭髮,卻不穿僧衣,只穿本地的俗服。他們當中有老人,有兒童,有青年,也有女人,他們似乎更像是數代同堂的一家人。
大人們在院子中圍著一張大木桌坐著在聊天,吃著幾碟滷味,慢品著米酒。
孩子們則在院子裡一邊歡呼著,一邊揮舞著竹棍奔跑玩耍。
佛殿內的門柱上裱糊著各種各樣的道教符咒,掛著密集的藏地密教的法物,還供奉著各種奇怪的神鬼牌位和塑像,儼然是佛、道、巫諸教大雜燴,大同堂。
鄉下青年膽怯地走到圍坐著的大人們面前,他放下扁擔,合十問:「師父,這裡需要勞工嗎?」
坐在正中的是一個兇神惡煞的中年僧人,他滿身的酒氣,兩手把玩著一個泛暗紅色、包漿油光鋥亮的酒葫蘆,斜眼看著鄉下青年,然後大聲地喝叱:「滾——憨包兒——」
坐在他旁邊的老年僧人推了推他,先用筷子夾了一片滷豬耳朵放進口中,嚼了幾下,然後重新從桌子上拿起一串佛珠把玩起來,很和氣地對著鄉下青年說:「小夥子,這裡沒有活幹,你走吧!」
坐在寺院外面的書生聽見寺院裡面的罵聲,接著看見剛才那位鄉下青年拖著自己的扁擔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他立即站起來,攔住被罵得滿臉通紅的鄉下青年問道:「小兄弟,敢問這是怎麼了?」
鄉下青年低著頭,把扁擔藏在身後,遲疑地說:「哦!沒事,沒事。」
中年書生鼓勵地問道:「小兄弟,不要怕,天下還是有王法的。」
鄉下青年嚇得趕緊搖手說:「沒事,沒事。真沒事!我就是在縣城裡聽說山上有寺廟需要勞工,我就是上山來找活路做的。沒事,沒事。」
中年書生明白了,他把鄉下青年拉到一邊說:「這些寺院都是子孫廟,你不要指望他們,他們不會需要勞工的。你說的需要勞工的寺院不在這裡,那座寺院叫缽盂庵。我正好要往那個方向去,可以帶你一程。你跟我走就是了。」
中年書生背著背簍走在前面,鄉下青年找扁擔跟在後面。
書生見鄉下青年一臉的可憐,於心不忍就安慰說:「這裡和和尚早就臭名昭著、穢名四播了,他們根本就不信佛法,行的都是些外道邪法。山上共有十座寺院,包括接待寺、聖峰寺、龍華寺、寂光寺、大覺寺、悉檀寺、傳衣寺、石鐘寺等。這些寺廟從明代開始,就是子孫廟了。來朝山的居士信眾也只是求些符籙灰水,和尚們就是憑這些歪門邪道來斂財。他們不穿僧衣,也不念經文,不做佛事,只是各自把寺院據為私產,娶妻生子,子孫世襲。沒有辦法的。」
書生看著鄉下青年大受驚嚇的眼神,又接著嘆息道:「這山上和尚啊!全部都公開吃肉葷,飲米酒,然後對信眾們解釋說肉叫般若肉,稱酒是般若湯;他們娶妻生育兒女,然後說是般若法嗣;他們嫖妓行淫,搞男女雙修,然後說是歡喜禪。」
書生說到這裡氣不打一處來,他再次長嘆一聲,又說:「這山上的十座寺廟彼此爭鬥,為了搶奪香火錢和信眾經常大打出手,水火不容。一年到頭爭客,爭香火油錢,爭山田,爭田土地產從不消停。而且他們對自己的種種惡行都非常理直氣壯,自稱是在行率性道,行不執著禪!真是可怕啊!更可悲的是他們的一切荒唐事都能得到許多信眾的崇拜支持。哎!真是愚不可及啊!」
書生和鄉下青年兩人從大王廟旁的石梯繼續往山上前行,走了數裡後就到達了絕頂。
平坦的地方有一座寺院山門,上面的巨匾上書有描金大字「迦葉寺」。這迦葉寺規模並不大,屋頂的飛簷獸頭破損得比較嚴重。
書生指著那些雙龍滾瓦,黃瓦琉璃對鄉下青年說:「這是迦葉殿,殿內供奉有迦葉尊者。」他壓低聲音說:「這家寺廟的和尚跟下面那家安邦大王廟的和尚是死對頭,因為這家當家的孫子曾經把下面那家當家的孫子打傷了。兩家為這事糾集各自的信徒打過幾次群架。」
兩人過了迦葉寺又繼續前行,走到一處分叉的路口,書生對鄉下青年說:「我們要從這裡分手了。我要去這邊採些三七。你得往這邊走了。這裡叫點蒼山,此處絕頂由三座山峰相連而成。東面是羅漢壁,東北面是猢猻梯和銅佛殿,那邊是華首門。你可由此處小路前,那邊的缽盂庵正在大興土木,我們就此作別了。小兄弟,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