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等待與堅持的人都灰頭土臉。根本沒有辦法向別人解釋那份天真,那份無奈,因為只能淪為笑柄。誰都不知道蠶蛹裡的生物到底能不能化成美麗的蝴蝶。等待的時間太漫長了,所以忘記了為什麼開始。不曾站在原地守候的人,不會懂得站久了雙腿都無法彎曲的滋味。
本片的女主角李米,開出租為生。瘦削得像孩子的她,總是穿寬大的男式格子襯衫,胸前掛著鑰匙和小手電,跑起來桌球作響,亂蓬蓬的頭髮隨意紮起,因為抽菸,粗糙的臉上映滿雀斑,她總是飛快地奔跑,甚至可以衝飛馳的計程車不要命地橫撲過去。
和每一個計程車司機一樣,每有乘客上車,李米都會絮絮叨叨的和乘客說好多。但不同的是,李米總是魔怔地重複相同的內容,有時候是數字,有時候是時間,沒人知道這些毫無邏輯的字眼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她喜歡祥林嫂式地複述自己的悲傷,因為她的男朋友失蹤了。
失蹤的男人叫方文。四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從李米的生活中消失了。沒有任何線索和聯繫方式,唯一證明他存在過的證據,只有李米四年間不斷收到的,署名為方文的信件。這個男人似乎人間蒸發了,卻似乎又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存在著。這個城市到處都漂浮著他們之間的回憶,於是,李米開起了出租,每天都在路途中不停的尋找,在希望與失望的兩極之間掙扎。
廖一梅在《悲觀主義的花朵》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這是一個秘密,你永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那個五點二十七分開始,一切都變了。
從此以後你每天每日每小時每分鐘的生活都變成了兩個字——等待。等待他,等待他的電話,等待他那輛白色的標緻車,等待他的召喚,等待他的愛撫,等待他的憐惜,等待他的空閒,等待他的好心情,等待他結束和別人的約會,等待他的愛情來讓你安寧。」
李米的等待已經成了習慣。成了跟吃飯,穿衣,例假一樣的生理行為,見縫插針地鑽進李米指尖的菸蒂,黏在李米雙手緊握的方向盤,附著在她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一堆數字裡——無所在又無所不在。
她總是一個人,在大馬路上換輪胎,氣到跳腳。和魁梧的中年大叔爭吵,毫不遜色,抬手就是巴掌。倚著窗戶抽菸,眼神迷離,而堅定。她頭往後仰著吐出眼圈,微眯雙眼,卻能在十米眼之外,僅憑一個眼角餘光就能把他認出來。她把方文的照片夾在雜誌裡,給每一個乘客看,期望能夠等到一點點線索。而在尋找的過程中,李米終於發現,自己深愛的男友竟然是一個毒販。
李米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尋找,包括她選擇計程車司機這一份職業。一次次微弱的希望,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大的失望已經讓她疲憊不堪,四年的尋找徹底架空了李米,以至於填滿她身體的,是猜想、頹廢、憤怒和極易決堤的歇斯底裡。尋找對她來說不是一個過程,而是信念和目的,在電影裡,她和方文的感情沒有回憶,沒有浪漫,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是一種變質了的愛,是李米單方面的病態渴求。懸而未落往往比粉身碎骨還要痛苦,痛苦而擰巴。
李米在尋找什麼呢?是愛情嗎?還是方文?可能都不是了,她只是想為自己的四年找到一個結束的理由。當一個的情感演變成這樣,我們所能感到的,是讓人難以喘息的壓抑,而這種壓抑則包含了太多的內容,是尋找,是等待,是崩潰。他們甚至已經忘記了愛情本來的面目,只憑著那點最初的熱望,就可以活到明天。
李米在抽菸之餘不經意的瞥見方文,在這場意外的偶遇中,方文並不願以這種方式承認自己的身份,於是他說自己是馬冰。為了戳穿他,李米滿眼淚花緊隨其後,她以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一字不差地背起了方文寫來的54封信,那些毫不起眼的句子,從她的嘴裡念出來,就被賦予了讓人一瞬間淚流滿面的魔力。她那樣笑著哭,哭著笑,抬頭看天,微笑著。仿佛那是心裡埋藏的一個秘密,不會隨任何情況改變,永遠屬於她的秘密。
「——708天,我告訴你一件事兒,李米,幾乎就快成真的了,我今天早上到了機場買了機票。那時候,思念像一條在草上爬行的蛇, 我突然想要回去了。我買了機票,過了安檢,到了登機口,最後我還是出來了,機票錢退了一半, 我多想回去,你知道嗎? 」
思念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方文的信中被比作了一條在草上爬行的蛇——安靜、冰冷、綿長,看似毫無威脅,冷不丁的爆發卻是難以忍受的。但這封信最終還是回到了金錢這個永恆的話題上,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楚方文的內心世界,他會難過,為只退了一半的機票錢,也為來勢洶洶的難捱思念。
其實這更像是方文的自言自語。我們可能永遠不能明白,為什麼方文要給李米這麼多虛渺的幻想呢?他構建了一張密密麻麻、暗喻著未來的絲路,他情真意切到了自己都信仰的地步。他甚至說:「李米,我能看見我們未來的樣子。」
李米的執著讓方文不知所措。儘管他一直在暗中看著李米,他不停地販毒賺錢,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是李米開超市的夢想,但實際上,方文一直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女友的確想開超市,但前提是和他在一起。在自知死期將至時,能留給愛人的,只是失去了靈魂的「夢想基金」,一些尷尬的錄像,還有已經被燒毀的54封信。
在錄像裡,方文用搖晃的鏡頭拍出李米沉默地曬衣服,沉默地抽菸,還有她換輪胎失敗的瞬間,和對生活的全部無能為力。不難想像,方文拿DV的手抖得像個篩子,但他不能出現,他甚至不能告訴李米自己還活著。在這樣一步的距離裡,他不願意靠近,也不甘心放棄。
關於那個夢想裡的超市,那是他們少年時的囈語,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她信手拈來的夢想,方文卻始終沒有抓住重點:這些事情,只有和你在一起做,才會被賦予意義。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對方著想,卻偏偏用自己的方式把對方牽絆。
如果說,在謎底揭曉之前,即使只剩下一星半點的希望,李米也心甘情願地麻痺自己,在她的猜想中,尚且還有自我支撐的信念,那麼,猜想結束後留下來的,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無限的傷感,也許唯一的戰利品,就是看過錄像帶後的些許慰藉。
拋去愛情的元素,這部電影還有懸疑、倒敘和其他種種元素。這個故事裡的人物,大多擁有自己的難言之隱:為三萬塊錢體內藏毒的民工,為不存在的戀人放走人質的匪徒,為愛情走上犯罪道路的男人,感情生活一塌糊塗的嚴肅警察......這些人天天從我們身邊走來走去,擦掉眼淚,換上面容,他們都不過是世間最平凡、最庸碌的普通人。對我們而言,沒有別人會來刺探往事,窺視秘密,所有的痛苦歡愉都屬於自己,好像在喧囂之外獨立根植出一個世界,裡面,是繁盛的秘密。
有人曾讓李米的扮演者周迅形容李米的遭遇,她回答說:「大概就是一個航班取消了,告訴你一定會飛,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飛。」
李米不斷的尋找,不斷的錯過,不斷的失望,不斷的等待,結果終於來了。方文從橋上翻身一躍,重重而又輕飄的跌落在李米麵前,宣告了她四年人生的結束。電影最後一個鏡頭,李米站在那座橋上,看著鏡頭,微笑著述說她和方文的曾經,很不起眼的曾經。她的語氣,像是一個無名編劇在談著自己都沒信心的構思。她說她和方文中學就在一起,後來兩人都沒有考上大學,她說他們是這城市,這世界最平凡的人,沒有人關注。但是方文對她說,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