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有引力之虹》是後現代主義文學中的經典之作,在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有著獨特的地位,卻也曾引起巨大爭議。迄今為止,少有人敢說真正讀懂了它,但也沒人願意就此錯過。這麼奇特的一本書,其編輯、出版過程同樣「奇特」。
擔心做砸的焦慮
我接手《萬有引力之虹》的編輯工作,是在2007年,我入職的第三個年頭。現在想想,還有一點後怕,自己當初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無知者無畏。
編輯這本書首先要面對的現實有:這是一部在文學界地位崇高的書;它艱深晦澀到少有人敢說能完全讀懂;譯林出版社早在1997年就引進了版權,但之後數年裡,先後有三位翻譯家拒絕了翻譯邀約。
對於編輯來說,這樣的書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需要清掃一萬顆「雷」來出書,但書出來之後,還是能找到一萬個沒做好的地方。一本價值和地位都明擺在那兒的書,做砸的焦慮將會遠遠超過做好的信心。
誰會買「讀不懂」的書
但當初的我,似乎沒想這麼多,只擔心:一本讓人讀不懂的「天書」,如此小眾的純文學作品,誰會去買它?它的銷路在哪裡?
我的野心並不大。編輯之初,我確定的目標是:儘可能讓核心的文學讀者知道它、喜歡它,因為這些人已經等待傳說中的此書多年。核心文學讀者的要求是品質。核對原文,我判斷譯文是在水準之上的,恰當地傳達了原文的意思和風格。為了保證對原著的最大還原,在單行本的打造上,我沒有採納分冊的建議,因為任何沒有依據的分割都是對原作的篡改。
我還查閱資料,做了幫助讀者理解的別冊,內附作者介紹、作品介紹、評價、章節梗概、試讀和大事年表等。
《萬有引力之虹》的幸運之處,在於它「投生」在譯林,一家成功出版過《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並引起轟動的專業引進外國文學的出版社。《萬有引力之虹》成為繼《尤》和《追》之後,譯林社的第三塊裡程碑,因為填補了外國文學翻譯界的空白,出版社贏得了致敬的目光。我也因為責編這本書,認識了邱華棟、劉雪嵐、但漢松等一批專家、學者。
關於「0」的考據
2012年,我與張文宇續籤翻譯合同,順便說起重版的準備。他說他已經在著手做譯文的修訂。2016年底,他發給我一個修訂版Word文檔。我打開一看,發現從章節名到題記,再到正文內容,他每頁都有多處改動,總量超過兩千處,幾乎是重新整改了原來的譯文。我想像中隔幾頁圈畫一處改動的美好圖景化為泡影,擺在我面前的,是一部全新的大稿。
第一部分的名字就改掉了。原文「Beyond theZero」,初版譯為「零之下」,修改為「零之外」。我寫信問張老師原因,他回了我一段長長的「考據」理由:
英語裡的zero指數字0,也代表「什麼都沒有」,還可以指零度氣溫,前面一般都不加「the」,比如「belowzero(零下)」「abovezero(零上)」等。那麼這裡的「zero」前面加「the」就比較特殊了,它一定指某一個特定的「zero」。比如,「0」可以指火箭發射操作盤上的「0」,雖然數字是「0」,卻可以影響發射,甚至可以要人性命,而操控這個「0」的又可能是誰呢?這背後又有什麼故事呢?太多東西值得挖掘了;比如,「0」也可以指絕對零度,即0K或-273.15°C。這是熱力學中的最低溫度,但只是理論上的最低溫度,此時物體分子沒有動能和勢能,動勢能為0,故此物體內能為0。但是,這些「0」難道真的就是完全的寂靜,就什麼都沒有了嗎?品欽在小說其他地方還用「nothingness」之類來表示一種「空」的狀態。按照佛家的說法,「色(一切有形象和佔空間的物質——就這樣簡單解釋吧)」與「空」是同體的,二者互為擁有,但又什麼都沒有。但我們可以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中推出一點來:什麼都沒有未必是什麼都沒有。也就是說,0非0,0又是0。再清楚些,就是:沒有並非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再比如,「0」可以指條件反射被徹底消除後的狀態。巴甫洛夫說:「未經重複加強的條件反射,總是遺忘殆盡,而至於絕對零度狀態。」 ……在小說裡,以上三個意思都可能有,而且還可能同時有其他意思。所以我必須儘可能保持原文的張力,也就是詮釋原文的可能性。我最後的翻譯是「零之外」,這是在排除了「零之下」「零之上」和「零之後」「零背後」之類選項之後敲定的,因為「零之外」的理解空間最大,暗示性也最強。
那一刻,我為他的探索精神深深折服。
用愛發電的校訂小組
當我們談論重版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些什麼?
這是一本初版就引起了較大反響和討論的書,以純文學的銷量判斷,它也基本到達了應該到達的讀者手中。再版,我還能做些什麼?
首先,肯定是翻譯的修訂。我沒有想到張文宇會如此認真地全文修訂譯本,作為編輯,我必須對得起他的這一份執著。
我找到但漢松老師,問他願不願意幫忙校訂譯文。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覺得自己的知識面和學識還不足以hold住全部譯稿的精修,我需要專家的幫助。但老師是學者,美國文學研究專家,翻譯過《性本惡》和《慢慢學》,對品欽和美國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十分熟悉,當時又快到寒假了,我判斷他應該有這個時間。於是厚著臉皮向他開了口。沒想到,他立刻答應了,並且只用了很短時間,就組建了一個校訂小組,除了他自己,還有蔣怡(也是即將出版的品欽新長篇《致命尖端》的譯者)、陳以侃、付裕、陳宇欣、陳暢、劉惠寧、孫佳慧、李張凌、胡小藝、曉風、廖爾瓊、周弦、胡呈欣。在接下來的4個月裡,他們不問報酬,用愛發電,共同完成了全部譯文的校對。
但老師親自負責全書開頭的部分。他跟我討論第一部分的題記。張文宇的譯文為「大自然不解生死,只解滄桑」。但老師覺得,原文是「大自然不知道……只知道……」,翻譯成「不解……只解……」這樣文白夾雜的句子,並不妥當。當然,張老師有他的理由:「題記引用的是『火箭之父』馮·布勞恩的名言,原文相當簡潔優美。我想譯出『名言』感,所以在『不解生死』、『只解滄桑』處採用了古雅凝練的表達方式。」但仔細考慮了但老師的建議後,張老師改變了想法:布勞恩是科學家,對他的翻譯還是應該去演繹化,保留直白性。最後譯文定為:「大自然只有形態演變,不會徹底消亡。」
在付印前的一次聊天中,張文宇說,如果有機會再版,他會再次修訂譯文。因為,「只有不斷修繕,才能向傳說中的『完美』艱難靠近」。
第一眼即為之驚豔
接下來,是書的呈現。
2008年的「鳳凰文庫」版和2009年的單行本都是平裝版,如今已被我用得磨損變形。
一本近千頁的「百科全書」,不可能做成帶在地鐵、火車上看的口袋書,因此,我的目標就是要把書做得讓讀者在書桌邊翻得舒服,擺在書架上有面子。我找到《青鳥故事集》的設計師王志弘,他和我一拍即合:我們要做柔軟的、輕便的精裝本。可以說,王志弘老師是這次出書鏈條上速度最快的一個環節。他以驚人的速度瀏覽了全書,兩個月之內定下設計方案:封面背景上巨大的拱形,象徵V-2火箭的拋物線,即『萬有引力之虹』,拱形本身的橘紅漸變色調,充滿熱度的象徵,前景上V-2火箭的工程圖、整個火箭的剖面圖、內部燃燒室的剖面圖,呼應這樣一部百科全書式小說的複雜和精細。王志弘的設計讓我和小夥伴們第一眼即為之驚豔,一錘定音。
但我們在內文用紙的選擇上卻頗費周章。要讓書厚度適中,書脊不易斷裂;儘量輕便,不對手腕造成負擔;柔軟趁手,易於翻閱;紙張不能太透,不能影響閱讀。在最終確定了60克進口輕型紙之前,我們嘗試了各種紙張,製作了五六種不同的假書。
重版,而非簡單重印
闖關遊戲仍在繼續。
對我來說,最難的部分恐怕是,讀者究竟為什麼需要新版的《萬有引力之虹》?只有解決了這個問題,重版,而非簡單的重印,才是有意義的。
梳理相關材料時,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影視圈每隔幾年就會有導演跳出來,用自己的作品向這本書致意:1996年,《猜火車》裡主人公潛入抽水馬桶的情節;1999年,《駭客帝國》裡尼奧吞下的紅色藥丸;2007年,《生活大爆炸》裡謝耳朵的原型;2014年,《星際穿越》裡墨菲書架上的必讀書;2019年,《利刃出鞘》裡「萬有引力之虹的終結」理論。社裡一個「90後」編輯來找我,興奮地詢問出書時間。他和女朋友在電影院看《利刃出鞘》時看到這本書,產生無限的好奇和興趣。幸運又巧合的是,他後來參與了這本書的營銷。
我這才恍然大悟,《萬有引力之虹》從來沒有被忘記。它高於時代的指引性和前瞻性,讓它的價值和魅力像文學界的「原力」那樣,不斷放射出能量,激發著最新、最酷的靈感。它豐富的內涵還遠遠沒有被開採窮盡,所以我們才說,迄今為止,沒有人敢說讀懂了它,但也沒有人願意錯過它。如果說,2009年的單行本,讓久等了的核心文學讀者收穫了一份滿足,那麼今天,《萬有引力之虹》的重裝歸來,更是為了呼喚新一代的讀者,一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去探索它、理解它,採掘到更多文學以外的價值和意義。
說了這麼多,還沒有提到編校。不是因為編校不重要,其實它是編輯工作環節中最基礎、最消耗的那一部分。每年年底的工作總結,我們會說,今年付印了多少字,一句話裡包含了多少日夜的精讀、挑刺、核校、查驗和諮詢。《萬有引力之虹》對我來說,也是一部天書。但漢松說,讀《萬有引力之虹》的時候,鋼筆旁需要放兩粒安眠藥,但對於我這種普通人,更需要的,顯然是咖啡、濃茶,還有,就是一點點對編輯這份職業的熱愛吧。(姚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