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陂的東鄉,提起胡家涼亭,沒有人不知道。因為它不只是一座亭子,不只是鄉村的一座地標式的建築,而且是一大片區域的地名。
我的出生地就在胡家涼亭鄒家集,它在涼亭靠西一公裡處。鄒家集的人從前姓鄒,最後一個姓鄒的人,我們灣裡的人都叫他跛老么,他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才去世的,從此,鄒家集灣再也沒有鄒姓的人了。現在涼亭通過灣子裡的路,往前走到韓集到蔡榨,往左拐就到了長堰,經過涼亭河的水由長堰流向王家河,由王家河進入灄水再流向長江。路分叉再分叉,水也不是孔子說的「逝水如斯」:它們點點滴滴匯成河流,在我記憶中湧突,要從我筆尖流出。
電影中常會出現這樣的鏡頭:烈日炎炎,主人公背著行李或拖著貨物,漸行漸遠,腳下的古道在蜿蜒,這路來自何方?通向哪裡?人生好象從來如此漫長,行得乏了,忽然前面有一座涼亭、這人立馬精神起來,腳步緊了。每當有這種情景,我就想到了昌耀先生的一句詩:前方灶頭,有我的黃銅茶飲。想一下,在遙遠的旅途中,前方有座涼亭,有一杯解乏的茶水等著你,該是多麼的愜意。
胡家涼亭就是在這種期盼和需要中誕生的。它建於1920年初。涼亭所在的一個中心灣,原來的名字叫潘家田,後來潘姓基本上搬走了,胡姓的人來到這裡安家。當年潘家田村旁的大路,是山區通武漢、走黃州的主要通道和驛道。特別是在盛夏酷暑,挑夫、車漢、行人,常有人疲倦不堪的倒在路旁。這樣潘家田民眾就在富戶胡樹堂(漢口洪大轉運公司老闆)和胡保山的倡議下,集資興修了涼亭,因募捐的五個灣村都姓胡,所以亭名「胡家涼亭」。它的面積有70平方米,這座涼亭是整個黃陂地區最大的,所以特別有名。亭建成後,專門安排一位孤寡老人在亭內施善,供應茶水,提供一些藥物,比如人丹、救急水、頭痛粉等,在這裡讓過往的路人歇腳,擋風,避雨,喝茶,換口氣,有勁再往前走。做這些善事的費用全部由胡氏公田、祖山的收入提供資助。
我的家鄉在長堰的地界,現在歸王家河街管轄,位於大別山餘脈延伸的丘陵地帶,它離黃陂城40裡,現在有班車直達。它周圍有五個灣全都姓胡。大胡灣、細胡灣、潘家田、鄒家集、春三灣。
這五個灣相傳都是由江西過籍而來。元朝末年,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等一代梟雄,爭霸於江淮湖廣。等到朱元璋當上皇帝,江淮湖廣的人口銳減得非常厲害,就從江西移民過來,當年江西鄱陽湖邊有一個地方叫「筷子巷」,曾經是朝廷安排大批移民的集散地。因此「筷子巷」作為移民對故鄉最後的記憶,銘於心中,寫在譜上,代代相傳。至今,「江西過籍」的家族仍有一個共同的習俗,祭祖時都要在供品上插根筷子,真切地表達了族人對「筷子巷」,對故鄉的思念。大家還把江西人稱為「江西老表」,以示同根同源的親切。我們黃陂十多個較大支系的胡氏子孫,都是這個時期江西胡氏移民的後裔。
中國成立前,潘家田沒有設郵政代辦所,來往的信件上只要是寄往潘家田附近的村莊,只要是寫上「黃陂東鄉胡家涼亭轉交某某灣、某某人」的字樣,守亭的老人就會幫忙轉交信件。新中國成立後,鄉村行政區劃分經常變更,比如:1958年前的「涼亭鄉」,後來變更為「涼亭人民公社」、「涼亭管理區」、「涼亭大隊」等。但只要是寫上地名「「涼亭」二字,仍然管用。抗戰時,新五師常有機關駐金王灣一帶,外哨所就設在了涼亭。
後來涼亭在文革中被損毀,留下涼亭這個地名。再後來發起動議、重修涼亭的是臺胞胡倫基。他原是潘家田人,去了臺灣後,數十年難捨故土之情,他在自家的門楣上,刻下了「胡家涼亭」四個籮筐般大的字,寄託著自己的鄉愁。他的鄉愁一如余光中《鄉愁》詩中所誦嘆的那樣: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余光中在詩中用那年少時的一枚郵票,那青年時的一張船票,甚至那未來的一方墳墓,寄寓了萬千海外遊子的思鄉之情,而胡倫基在臺灣的家門上刻下「胡家涼亭」四個字,也是在心中刻下遊子綿長的鄉思。隨著年歲大了,他叮囑兒女,說:「我今生可能回去不了,以後你們能回大陸了,只要問黃陂東鄉胡家涼亭就會找到老家」,並把涼亭的樣式及座落畫圖鄭重地交付到子女們手中。
兩岸解凍後的1989年春天,臺灣人可以到大陸旅遊了,胡倫基急迫地踏上回故鄉涼亭的行程,在路上他睡不著覺,夢裡尋常見醒來淚沾衣的涼亭就要見到了,那幾十年前青少年時期的記憶是心中的「豐碑」,像浸透進皮膚的刺青。當他雙腳踏上故土,看到家鄉的父老鄉親,村莊的樓房鱗次櫛比,但是記憶中的涼亭卻不見了,瞬間惆悵如潮水淹沒著胡倫基的心。在和鄉親們敘舊中,他談到在臺灣,談到了胡家涼亭是又是怎樣讓他夢牽魂繞著,他動容地說起:「如果復修涼亭,作為永久紀念,我願出資。」1990年春,胡倫基接到家鄉打算重修涼亭的書信,喜出望外,當即匯美金1800元,並附書:兩年後帶全家回來觀光。
重修的胡家涼亭,是在原址上照原樣修建的,涼亭仍是長方形,只是比原來的稍微高一點,寬一點。是磚木結構,脊高9米,簷高6.6米,南北長為10.4米,東西寬為8.4米,佔地面積為90平方米。進出有兩個(高5.7米,寬3.8米)圓拱門,南北對稱。圓拱門上方,南北各鑲砌一塊質堅面平的大理石,石上鐫刻著「胡家涼亭」四個顏體大字(原亭是陰文趙體),涼亭頂蓋呈「人」字形,如鱗布瓦東西分流。東西兩面牆,各開三個對稱的窗子,窗欞花紋,原是用青磚間隔砌成,花紋各異,或「壽」字,或「萬」字,或「如意」,或「雙錢」,表達了一種對過往行人的美好祝願,只見水泥鏤花的花紋,圖案如故。寬敞明淨的涼亭內,設有石桌兩張,石凳三條,供行人落座。
2016年5月,在我的倡議組織下,族人響應,於是募集了一些資金,對胡家涼亭進行了維護,看著修葺一新的涼亭,我有感而發,寫下了《重修胡家涼亭記》,請人刻在了涼亭的內牆上,原文如下:
以善舉而斐譽,以公益而樹標。夫胡家涼亭者,距陂邑東四十裡之長堰境內,地抵古黃州咽喉。路邊有村曰潘家田,已播他鄉,僅存名耳。胡家自洪武二年由贛筷子街移來,歷六百春秋,遂成望族。每思以德而燻子孫,遂有初衷焉。
觀乎大別餘脈延綿,四野青山擁抱,丘陵星布,良田萬頃。小溪流水潺潺,拱橋彎如半月;村落參差,誠一方佳境也。其路連鄂東漢口,明清以降,往來商販絡繹不絕,行人挑夫穿梭其間。雖有綠樹蔥蘢,濃蔭蔽日,然則盛夏酷暑,寒冬朔氣,四時不齊氣候,猶不能解其難矣。於是乎,構想醞釀久矣。
十裡長亭,承載萬千寄寓。民國九年,富戶胡樹堂胡保山二公領銜族人捐款,大書胡家涼亭,起七十平方米之佳構,內置桌椅,以備客旅歇足,以祠堂公田積金資助,急救藥丹,著人專司,謂黃陂之創舉,一時斐譽鵲起。其肇始亦增人文之勝,流動口碑矣。
當年抗戰,常有新五師機關駐於斯,並設哨所。國初以逮,鄉公社署所機構悉設,冠以涼亭。郵政、供銷、糧食、食品客棧均設點經營,儼然一方集市。漸成氣候,無人莫知以胡家涼亭,聞名遐邇。信函著東鄉胡家涼亭轉交某某者,鮮有失落,文化地標,蔚然大觀也。
代久年湮,亭毀而名存,形在神聚。旅臺之胡倫基先生眷念故土,門楣刻胡家涼亭,以寄鄉愁。一俟兩岸破冰,喜接邑人家書,即匯美金一千八百元,附書兩年後回歸桑梓,以觀勝概。其魂牽夢繞,蓋海峽廊橋也。
今重修胡家涼亭,亦原址原形而增其舊制,磚木結構,素瓦飛簷而古樸,以馬頭牆而著徽派風格。脊高九米,南北橫十點四米,東西八點四米,佔地面積九十平方米。進出拱門,各懸額顏體書其名,兩側窗欞花紋各異,以昭吉祥比壽,大理石鏤有涼亭記舊作,附有募捐名錄,內設以石桌兩張石凳三條,供行人落座交流。
承祖訓,襲家風,致富反哺家鄉,成才衡草以舊巢,亦人子大孝也。而造福一方,惠及陌生,亦道德銀行儲蓄,流風薰染以胄裔,亦真善美之課堂矣。異鄉遊子流連稍息,亦攜春風以化雨,豈不妙哉!
《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如果說上世紀20年代,在涼亭地界的人在漢口發了財,衣錦還鄉,尋思著蓋涼亭做善事,那麼現在的涼亭更多的則是一種文化情懷。我以為,在時間中,和這亭子一起留下來讓人銘記的不會是某一個具體的人的名字,而是他的姓氏。建亭者沒有辱沒這個姓氏,在時間的尺度中,這是極為崇高的標準和榮耀。個人就是這樣融入家族史的,成為家族向善的一個傳統,或者因此形成血液中品格的一部分。
亭在古代是一個最小的行政單位,相當於現在的村。(大漢天子劉邦在沛縣斬蛇起事前,就是一個亭長)。詩詞中常說「十裡長亭」,所以想到「亭」字就有一種古意的美。說實話,我很佩服前輩胡樹堂、胡保山,就是20年代出資牽頭蓋涼亭的人,他們是誰呢?現在幾乎沒有外人能記得他們的名字,但是他們把涼亭留在了家鄉,甚至把家鄉原來的名字也變成了涼亭:一個人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地上留下痕跡,這是我敬佩他們的原因。
從前涼亭中天南地北的人在一起喝茶,有一個交流的場所,讓涼亭這個地方有了人氣,也讓涼亭這個地方的人長了見識。雖然茶馬古道荒廢了,村村通的水泥路把小地方和大世界聯了起來,交通和通訊的現代化讓這種聯繫更為緊密,讓世界更大或者更小,這也是歷史的進程。「胡家涼亭」的第一次建造是在於它的有用,在於它是圍棋術語所講之急所。它的荒廢和被消失卻是因為無用。但是還是有一種無用之用是讓人深思的,胡樹堂和胡保山的善念、胡倫基的鄉愁,看起來是無用的,但它需要附著物。需要故鄉作為胎記和圖騰。需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對人世的悲憫,需要不思量、自難忘的刻骨銘心。
許多人從涼亭走了出去,我也算是從涼亭走出去的。「涼亭」這個詞,本意是指給旅途中的人一縷清涼和善意,所以我們從涼亭這個地方走出去的人,就是要把祖上傳下來的那種對別人的善意和關照帶出去,把胡家涼亭的精神帶出去,胡家涼亭是我的故鄉,在外面,我的內心永遠有一條路,與它血脈相連。
遙望遠方的涼亭,記憶中的涼亭,我人生永遠的起點,它是一部書的扉頁,我遙望它,就是風在一頁頁的翻動往事,翻動鄉間溼潤的空氣,山巒在指間起伏,鄉野是我永遠的背景,我的根在這裡,如果沒有故鄉,沒有來處,再精彩的人生,也會是無根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