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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十歲的金達壽從故土朝鮮出發,跟隨祖母與大哥金聲濤遠渡重洋來到日本謀生。他在這片異鄉度過了人生中的絕大多數時光,直到1997年去世,他被埋在了日本。在日本,類似金達壽這樣的朝鮮人有60萬之多,他們被統稱為「在日朝鮮人」。歷史上由於種種原因,他們不遠萬裡來到日本,又無法返回自己的祖國,只能在這裡艱難生活。他們為何來到日本,又為何不回到祖國?他們現在的處境又怎樣呢?金達壽於1919年出生在朝鮮南昌原郡內西面的虎溪裡,實際上在他出生的時候,朝鮮只能代表一個地理名稱。1910年,日本與朝鮮籤訂了《日韓合併條約》,日本正式吞併大韓帝國並對朝鮮半島實行殖民統治。金達壽家早年算得上「殷實人家」,他的父親金柄奎是當地的一戶中型地主。按理說,他是完全不必遠渡重洋去日本謀生的,在朝鮮本地就能過得很好。但實際上,日本人摧毀了他們的生活。吞併朝鮮後,日本對朝鮮半島開始了無情的殖民剝削,首當其衝的就是土地掠奪。日本為建立殖民地經濟體系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其中最先著手的就是所謂的「土地調查」工作。日本對朝鮮的土地資源覬覦已久,早在未吞併之前,就指使朝鮮統監府建立土地調查局,開始土地測量。吞併朝鮮後的第二天,殖民當局就公布了《土地調查法》。兩年後又公布了《土地調查令》和《施行規則》,旨在掌握朝鮮全國土地情況後進行掠奪。在日本的設想中,朝鮮人只用做兩件事——替日本種糧食、買日本商品。以此為指導,殖民當局制定了「米谷增殖計劃」,掠奪朝鮮的耕地種植糧食以供應日本本土。到1918年,殖民機構朝鮮總督府已經控制了朝鮮半島40%的土地,並將其分給東洋拓殖會社和移居朝鮮的日本人。金達壽家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破產的,他的父親因此自暴自棄,於1928年去世。金達壽也只能隨著大哥和祖母遠渡重洋,投靠遠在日本的姨奶奶家。在日本的殖民壓迫下,大量的朝鮮農民破產。佔總人口80%的農民中,有77%的人失去土地,成為佃農。當時,日本本土工業發展迅速,對勞動力需求極大,許多廉價的朝鮮勞工去了日本。1928年,已有23萬餘朝鮮人生活在日本,他們主要居住在新興的阪神工業區或是一些礦區。由於本身勞動力素質不高,在日朝鮮人大多只能承擔一些低端的體力活動,諸如搬運工、碼頭工、建築工等,甚至以拾荒維生。金達壽在童年時期,也不得不在大街小巷奔走拾荒,以此來補貼家用。日本社會對朝鮮人的歧視,導致他們拿到的工資往往只有日本工人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20世紀20年代爆發經濟危機以來,日本政府越來越傾向保護日本勞動者,針對朝鮮勞工制定了許多歧視性政策。1924年2月,日本制定《關於朝鮮人的旅行證明書問題》,嚴格規定渡日證明書審發條件,從1925年10月開始在釜山港實施了「渡日阻止制」,禁止吸毒人員、就業不明確者進入日本。同時規定,擬進入日本的朝鮮人,需在旅行費用以外攜帶現金超過10日元。1928年,攜帶現金的標準被提高到60日元,但在日朝鮮人數仍在增加。1923年9月1日關東大地震後,日本右翼分子造謠朝鮮人在井中投毒,由此引發了對在日朝鮮人的大屠殺,史稱「東瀛慘案」。總共有6000餘名朝鮮人和750多名華工遭到屠殺1936年日本陷入侵華戰爭後,這一狀況繼續擴大。大量日本男性勞動力被徵兵發往戰場,日本的工業就不得不更依賴朝鮮勞工了。在平壤,日本人修建的平壤神社。這是日本陸軍參拜平壤神社日本之前限制朝鮮勞工入境,此時卻不得不強行徵用朝鮮人到日本工作,甚至還徵召朝鮮人參軍當炮灰。截至1945年戰敗,在日本的朝鮮勞工有200多萬之巨,47000名朝鮮人被迫參軍並被發往各個戰場。除了徵用勞工外,日本還強行徵用了5-7萬朝鮮婦女作為隨軍慰安婦,戰敗後被遺落在中國和東南亞各處。這張照片拍攝於日本戰敗後,中國軍隊接管緬甸密支那後解放的朝鮮慰安婦1945年日本戰敗後,多數朝鮮人選擇回到故土,但也有許多人留了下來,他們面臨一個尷尬的問題——我是誰?
經過數十年的定居,在日朝鮮人已經出現了一批「二代」,儘管他們是朝鮮人,但卻生長在日本,接受的是軍國主義強制的「皇民化」教育,文化上和朝鮮的聯繫並不大。第三任韓國總統樸正熙(右)與女兒樸槿惠(左),樸正熙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並用名「高木正雄」。1944年,在偽滿洲國擔任團長副官、授少尉軍銜比如金達壽,他1940年就讀日本大學專門部藝術科時就發表了第一部文學作品《位置》,是一個地道的日文作家。畢業後,他成為神奈川日日新報社社會部記者,在職期間與日本女性戀愛。他的社會經歷是高度「日本化」的,儘管他是個土生土長的朝鮮人。另一位在日朝鮮人作家高史明,則用憂鬱的筆調記錄下日常生活中的點滴變化和困惑。要上日本小學時,高史明使用了他哥哥幫他取的日本名字;在經過多年日式教育後,他也逐漸認為自己就是日本人。高史明的父親是從朝鮮來的碼頭工人,由於妻子早逝,他一人獨自照顧兩兄弟。老父親只會說朝鮮話、做朝鮮菜,但兒子們上學後,會因為口中常有大蒜氣味而難為情,所以向父親訴苦,請求他不要用大蒜做菜。父親生氣的說:「朝鮮人吃朝鮮食物有什麼不對?」父親也並不知道兩個兒子都改了日本名的事,他總是叫高史明的名本「裘睦尚」。直到戰爭結束後,高史明才逐漸明白自己是誰,也明白了父親的困難與堅持。戰爭結束後,蘇聯和美國分佔朝鮮半島南北,並分別建立了南北兩個政權,這造成了在日朝鮮人身份認知的另一種混亂。戰敗前朝鮮是個統一王國,但現在卻分成兩個,到底誰才是祖國?從地理來看,在日朝鮮人主要來自於距離日本更近朝鮮半島南部,大韓民國應該是他們的故鄉。但從思想上看,相當部分在日朝鮮人由於較早參與工業勞動,對蘇聯式的社會更憧憬,而厭惡大量留用殖民地官僚體系的大韓民國,因此,半島北部才是他們嚮往的樂土。1945年8月30日,盟軍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搭機抵達日本。隨後直到1952年4月28日期間,美國控制的盟軍最高統帥總司令部實際上掌握日本政治,並替日本制定憲法,日本政府僅實行所謂「間接統治」最終在美國佔領軍的推動下,170萬朝鮮人或私自、或有組織的返回了朝鮮半島。但仍有約60萬的朝鮮人留在日本,他們留下的原因也是多樣的。首先,日本政府戰後的嚴重不合理政策。日本政府規定,每個歸國的朝鮮人只能帶走一千日元的財產,這就意味著,許多在日打拼多年的朝鮮人一旦歸國將一無所獲,大量朝鮮人拒絕這樣回國。其次,1947年後朝鮮半島南北對峙快速升溫,政局開始不穩定,在日朝鮮人出於避災心理選擇了觀望。一位親歷老人方永吊對當時的敘述是這樣的:「剛解放時,我住在兵庫縣三田市,這裡由於朝鮮人都忙著回故鄉而非常熱鬧。河原道場蓋了臨時木板房,人們在那裡按順序等火車,集聚了許多人。我正在等車的時候發現,有些最初返朝的人又回來了。他們說,現在回朝鮮也不能馬上找到工作,那邊正在流行很厲害的傳染病,還是緩緩再回吧。於是,我們決定等局勢穩定了再回去,就一直拖到了現在。」金達壽就是這樣矛盾思想的典型。一方面他是親蘇派,激烈的反對日本軍國主義和美國的軍事佔領;另一方面他又是個日文作家,學的是日本文化,在日本工作與長大,朝鮮對他來說只是兒時的一點印象。而金達壽最終也沒有選擇回到朝鮮半島,他成為了一個在日朝鮮人。留在日本的朝鮮人儘管保住了財產,但仍然無法正常生活。戰後的日本社會依然高度保守,對朝鮮人進行系統化、制度化的歧視和同化政策。
美國佔領軍在1946年制定的「麥克阿瑟憲法草案」中規定「外國人享有平等法律保護」,但由於「外國人」的定義過於模糊,日本政府戰後以此為藉口對「在日朝鮮人」大行歧視性政策。「在日朝鮮人」要交稅,卻不能平等的享有社會保險和醫療保險服務,並且在購置不動產時受限極大;同時,當時的日本還存在廣泛的就業歧視,朝鮮人無法進入公務員系統和教師系統。「在日朝鮮人」中,很多處於失業或半失業的狀況。「在日朝鮮人」的畢業生,至少一半在「在日朝鮮人」的組織或開辦的企業裡工作,只有10%的人被僱用於日本人開辦的小企業,這十分之一算是融入日本主流社會了。另一方面的壓迫在於教育和強制同化。二戰結束後,在日朝鮮人的朝鮮文化教育曾有過一段發展期,但1948年日本教育省強行叫停了朝鮮文化教育,改為必須進行統一的日本教育。同年1月27日,「朝聯」召開了第13屆中央委員會,呼籲在日朝鮮人進行維護民族教育的鬥爭。隨即,在日本各地紛紛掀起「撤回朝鮮人學校封鎖令」的大規模抗議集會。日本教育省旋即讓步,同意了朝鮮人在私立學校中進行民族教育。但由於缺少政府財政支持,這些私人學校始終搖搖欲墜。1945年10月15日,朝鮮人在東京成立了「在日朝鮮人聯盟」,也就是上文的「朝聯」,其主要宗旨是幫助在日朝鮮人改善生活狀況以及發展民族教育,屬於在日朝鮮人的左翼。這一組織在1949年被解散,隨後於1951年重組為「在日朝鮮統一民主戰線」,簡稱「民戰」。民戰在1955年又改組為「在日朝鮮人聯合總會」,受朝鮮政府支持。金達壽早年加入朝聯後就由於張貼反美傳單而被警察拘留,而他後來又因為歷史學研究問題受到批評,被開除出了「朝總聯」。同樣在1945年,在日朝鮮人中的一些右翼由於不滿「朝聯」,而獨自組織了「朝鮮建國青年促進同盟」。這個組織的政策剛好與「朝聯」相反,朝聯和日本政府與美國佔領軍進行鬥爭,而「建青」則和它們合作。1948年大韓民國建立後,這個組織便接受其指導,改組為「在日大韓民國居留民團」,簡稱「民團」。半島的政治撕裂也造成了在日朝鮮人的撕裂,形成了各忠於南北的兩個組織。冷戰初期,半島北部實力超過南部,加上韓國內部政局不穩,事實上是「朝總聯」在日處於一家獨大的局面。在日大韓民國居留民團標誌,冷戰結束後,朝總聯影響力也隨之下降,民團的勢力有所擴張,在日朝鮮人中65%加入了民團「朝總聯」在日本的定位是複雜的。由於朝鮮和日本並未建立正式外交關係,「朝總聯」實際上承擔了外交團體的作用。成立之初,朝鮮政府也對日朝聯提供了大量支持,每年都為其提供上億日元的資金援助。「朝總聯」廣泛進行外交活動,與各部門及日本各黨派和友好團體有密切來往,充當朝鮮政府及朝鮮勞動黨駐日本的實際代理人,為改善朝日關係牽線搭橋,代行「朝鮮駐日本大使館」之職。同時,「朝總聯」還承擔了在日朝鮮人的民族教育培養。包括一所大學(朝鮮大學)以及60餘所中學小學。雖然其學歷不被日本政府承認,也無法獲得日本政府的財政補貼,但仍頗具規模。而韓國由於在軍政府時期需要聯合日本右翼謀取政治支持,同時,國家經濟水平低,其控制的「民團」很少承擔社會事務。因此,大多數在日朝鮮人只能去「朝總聯」的學校內接受教育,這也就導致在日朝鮮人群體整體親朝鮮。20世紀80年代,朝鮮的經濟發展逐漸疲軟。朝總聯此時開始大規模發展經濟業務,主要目的是替朝鮮創匯,涉及行業包括房地產、借貸以及博彩業,每年都為朝鮮輸送約六億至八億美元外匯。一些消息稱,朝總聯可能直接或間接的控制了日本三分之一以上的柏青哥(日本賭博遊戲機器)業務。日本法律禁止賭博,但柏青哥作為賭博的變種卻得以存在,因為他們賭的不是錢而是彈子,彈子也只能換成禮物而已。不過在柏青哥店的旁邊,一般也有一家店可與把禮物換成錢作為一個在日朝鮮人是痛苦的,這代表著你基本無法正常生活:你無法進入公立學校,只能去不被承認學歷的民族學校;畢業後面臨著就業歧視,你不能考公務員或教師,許多企業會因為你的身份而不錄用你;你也不能租住廉價政府公寓時。你還要無時無刻的隨身攜帶幾張外國人證明,否則警察完全有權罰款。
為了爭取平等,自20世紀70年代起,在日朝鮮人開始了一系列廢除差別、爭取正當權益的鬥爭。經過多年鬥爭,在日朝鮮人的狀況得到了有限改善。他們可以進入公立學校,並且民族學校學歷也可以進行高考,升入日本大學。但這些改善進行得步履維艱,因為最大的惡意來自於整個日本社會。現在的日本社會對在日朝鮮人仍然有很多歧視。比如,他們仍然沒有政治權力,無法在當地參政議政。日本在教育上也仍然存在嚴重的民族主義傾向,2009年出臺的日本文部省針對外國學校的補貼計劃中,朝鮮學校被排除在外,次年,聯合國人權理事會表示關切後才做出修改。在升學方面,朝鮮學生也需要面對比其他學生更多的審核,民族學校的補助遠遠少於公立學校,教師資源流失嚴重。一些在公立學校上學的朝鮮人會受到嚴重的歧視與欺凌。現在的在日朝鮮人,大多數已經是二代或三代移民,他們出生在日本、生活在日本,很多人也和日本人組成家庭一起生活,但卻要在這片故鄉的土地上受到各種歧視。從邏輯上講,他們是日本公民,只不過是朝鮮民族罷了。日本政府從未主動尋求與他們和解,這些因歷史原因而被迫遠渡重洋謀生的在日朝鮮人,被當成了「非國民」,這更加劇了他們認同的撕裂。一位第三代朝鮮人講起他兒時身份混亂的經歷:「我最初知道自己是朝鮮人這一事實,大約是上小學前後時期。那時,幾個要好的小朋友在其中一個小孩的提議下,爬上離家不遠的能夠俯視朝鮮人學校的山崗,一起向學校方向高聲大罵。回家後,我得意地把這件事告訴媽媽時,媽媽卻說『你也是朝鮮人呀』。從那以後,我掩埋自己是朝鮮人的事實,開始有意識地像日本人一樣生活。」2010年世界盃時,為朝鮮隊出戰的鄭大世就是在日朝鮮人,他登記的是韓國籍,在日本聯賽踢球,替朝鮮出戰。這反映了在日朝鮮人複雜的身份認同金達壽在人生的後半段也受制於這種身份認知的混亂,他的歷史研究始終在探索古代朝鮮和日本的關聯性,以求給在日朝鮮人的雙重身份找一個註腳,並獲得些許存在的意義。在他研究的影響下,日本教科書中的「歸化人」一詞被替換成了「渡來人」,但這不能徹底改變在日朝鮮人的尷尬地位。在這個自稱「單一民族國家」的地方,朝鮮人還需要許多努力才能獲得屬於自己的位置。經公眾號「讀懂本星球」(微信ID:PNXQ69)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