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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 曾紀川
圖片 丨 曾紀川
小學時每次下午放學,經過老爸在瓊文公路村口旁的小小鋸木廠時,我都要鑽進去溜達一圈,看看泵井旁邊有沒有人在準備晚上吃的,如果有的話,今天就不用回家了,可以跟老爸還有幾個做工的叔叔們在這大快朵頤。在我學齡前以及上小學期間,鋸木廠對我而言,其重大意義就是有肉吃,能夠有肉吃的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的春風並沒有遺忘位於祖國邊緣地帶的海南島。我的家鄉文昌縣譚牛鎮企堆大隊也實行了生產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老爸當初在鎮企業負責開拖拉機,後來又滿世界幫人家鋸木材。鎮企業在市場改革下瓦解之後,依靠牙縫裡省下來的一小筆錢,老爸跟幾個叔叔在村口開了一家微型鋸木廠。鋸木廠頂上覆蓋著廉價的黑油瀝青紙,四面透風的大棚下安放著一臺巨大的開木臺鋸,後來為了加工大型木料,又砸鍋賣鐵搞了一個更加巨型的藤鋸,還配上長長的鐵製走軌。那時我覺得那就是火車的軌道,而老爸跟叔叔們就是駕駛員,整天沿著那條軌道,推著軌道上的大圓木,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機器聲,不停地來來回回。無數兩個大人還合抱不過來的大圓木在軌道上紛紛解體,變成一片片厚度一致的大木板,大木板又再變成一條條整齊劃一的長方形木條。木條在叔叔們鐵錘鐵釘的熱情招呼下,被製成一塊塊四四方方牢固結實的建築模板,用來支持城市高樓大廈的建設。每過一周左右,就有一輛32輪的超級大貨車到來,將巨大的原木卸載下來,同時還會有兩輛東風貨車或是解放牌到來,裝上滿滿的建築模板。這個時刻往往是我最興高採烈的時候,除了有機會觀看各種滑輪工具的輪番上演之餘,最重要的是晚上那頓用來招待司機們的大餐。
鋸木廠旁邊,老爸用鋸下來大小不一的廢木料蓋了一間簡陋的小木屋,用來存放鋸子、鐵錘、鐵釘等工具,裡面有一張超級簡陋的床。晚上老爸跟叔叔們輪流在裡面睡覺看守著鋸木廠的木料。如果是村民或鄰村的人來拿一些廢木料或木屑回去生火做飯那就算了,最擔心的是伴隨著改革春風催生的小偷們。那時候,所有人的家裡都需要木頭做家具,見到好的木料順手牽羊不足為奇。我從來不敢在小木屋裡過夜,除了怕黑,還擔心鋸木廠後面那一大片濃密的桃金孃灌木,隨風搖曳的陰影裡總像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村裡的老人們都說抗日時期,日本人在鋸木廠後面的山坡下殺了不少人。
鋸木廠開辦起來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學,而且還正因此使得我推遲了上小學。80年弟弟剛出生,大隊已經實行分田到戶、家庭承包責任制,家裡的農地因老爸在外鋸木不能幫忙,只有依靠老媽一個人包打天下。弟弟兩歲之前,白天的看護工作就交給了不足七歲的我全權負責。我經常是在院子裡一邊玩耍,一邊還要留意聽聽有沒有哭聲。最麻煩的就是幫小傢伙換屁股下那塊破布,一般程序是這樣:叫上隔壁張家小我一歲的小夥伴做幫手,一人抓腳、一人拽頭,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將一天到晚拉肚子的小不點從搖籃裡撈出來,再往搖籃裡換上乾淨的舊布頭。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小傢伙一直哭(現在回想應該是肚子餓了),我就大力地猛搖搖籃,把竹製成的搖籃橫梁都震斷了。搖籃像失去動力的直升機一樣,直墮地面。地下裝滿草木灰用來接尿的臉盆也給打翻了,尿灰四處飄揚。老媽回來後,目睹此景,自然是一頓暴打及哭聲一片。後來,弟弟兩歲可以坐穩走路了,老媽就用兩個籃框,一邊是弟弟、一邊是路邊撿來的大石頭,一根扁擔挑著去種地。我終於可以上學了。
鋸木廠的生意很好,產生的廢木料木屑很多。為了充分利用餘料,老爸又在鋸木廠對面馬路開了一家老爸茶店,利用廢木料木屑來生火燒茶水。老爸還請來擅長製作包子、油條的姑父來幫忙,利用晚上的時間跟他學習製作點心。老媽也叫上文西中學剛初中畢業的小姨媽來幫忙做樓面。姨媽一大早就帶上一籃子包子到不遠的企堆小學賣(企堆小學後來更名青山小學。最近幾年因為出生率下降,農村小孩越來越少,小學校舍被轉變為鄉政府辦公室。)。那時候小學三年級以上的學生,晚自習之後都要留住在學校,三年級的我終於開始有早餐吃了。這之前,早餐只是我聽說過的一個名詞。為了增加人流,老爸又搞來一臺當時城市裡最流行的玩意——桌球。我一放學就幫忙看桌球,負責收錢。沒有人玩的時候自己就拿起球桿自娛自樂,或者有時候和老爸對壘。當時人還沒有撞球桌高,但是球技倒是進步神速。
可惜,老爸茶店的生意不像鋸木廠,一直沒有什麼起色,那時候農民們的消費能力幾乎是空白,一毛錢一個的肉包子總是賣不完。加上外公看不慣我媽跟姨媽這種拋頭露臉的「不務正業」,老爸茶店不到兩年就關門大吉了。老爸還是繼續專心地搞鋸木廠,老媽回家養雞餵豬種更多地。因為我在學校裡學習成績表現較好,加上堂兄在目光遠大的伯父指示下轉到了譚牛第一小學,我在升五年級的時候也被老爸弄到了譚牛一小。因為學校集體宿舍位置不夠,我跟另外一個同樣來自企堆小學的同學竟然一起住在一小黎校長宿舍裡,那是1986年秋季。
剛從農村轉到鎮上的學校,也算是進城了,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同。坐在我前桌的小美人除了有漂亮的衣裙穿,竟然還有嶄新的24寸單車騎。我除了一個破書包,連原子筆都是用筆芯插在小竹子裡面製成的,每天吃飯用的破舊鋁飯盒還是姨媽在文西中學讀書用過的。人生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自慚形穢!
小學升中學有兩件事情我印象深刻:第一件是我小升中全縣統考分數是171.5分,與鼎鼎有名的文昌中學招生錄取分數線相差0.5分;另外一件是早上考完語文後,老爸騎著一輛破單車,穿著鋸木廠的破舊工作服一身臭汗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在海南島七月份中午猛烈的陽光下,老爸手裡還拿著一小串平時看到只能暗地裡吞口水的香蕉。我立刻掰開一個,迫不及待地放在嘴裡,竟然是拔絲香蕉,生的。
為了那0.5分,老爸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省裡面當大官的、我第一次聽過的老伯公幫忙,結果還是讓人失望(那時候可能還不流行走後門)。可能是有一次被譚牛市丁欺負的後遺症,我不想加入當時流行的復讀大軍,下定決心在文昌華僑中學也搞出點名堂來。在僑中三年努力下來,終於在中考時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文昌中學的高中繼而再考上清華大學,為我們村創造了奇蹟。
不知道是因為鋸木廠的生意越來越差,還是因為老伯公因幫不上忙而深感愧疚,在我讀初一時,老伯公幫老爸搞到了去澳門的單程證。老爸去澳門後,鋸木廠轉到了以五叔為首的叔叔們手裡運作。後來五叔因為要經常出廚(五叔叔的廚藝相當出色)幫人家辦喜宴,也退了出來。鋸木廠又到了七叔那裡繼續開工。不過,鋸木廠鋸的木料也越來越小了,一般都是鋸楓樹或者是臺灣思想樹給人家釘雞籠,養文昌雞。
今年春節回家,我開車走進新建的鋸木廠,跟七叔聊了起來。海南島要辦國際旅遊島的消息傳來之後,老家的土地突然變得炙手可熱,鋸木廠亦因為土地糾紛被鄰村逼遷。七叔被迫換了一塊地方,離路邊更遠,規模也更小了,連廠名都不敢掛,擔心有關部門找麻煩。「就這些東西,花了好幾萬塊錢,就怕颱風來。不搞也不知道幹什麼,再過幾年估計就鋸不動了。現在請一個工人成本太高了,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本?晴兒接手的興趣也不大,而且他技術也不行。」看著樹木掩映下新建的小小鋸木廠,身材矮小,兩鬢開始蒼白的七叔眼神裡流露出無奈的表情。
而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叔伯家中如我一輩,各處開枝散葉,謀生的職業和空間早已不依賴於土地和手工作坊。每兩三年往返家鄉的匆匆幾日中,看到日漸增加的變化和陌生,不僅是我家小鋸木廠的變遷。我依稀看到的不只是,小小鋸木廠一臺冰冷的機器及一堆堆沒有感情的木料,更多是一個時代農民掙扎向上、脫貧致富的小縮影。
曾氏家族於宋代從中原遠遷瓊涯,文革末期,紀川生於文昌縣北竹崀水庫邊的南來村。幼時求學潭牛一小,文昌僑中初中畢業轉升文昌中學高中,九三年考入清華大學。現居澳門,任職某中學,業餘教體育、喜美酒、散文、小說,尤愛絲竹、龍井、讀史。
徵稿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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