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培育、利用森林資源應當尊重自然、順應自然,堅持生態優先、保護優先、保育結合、可持續發展的原則。」7月1日,新修訂的《森林法》頒布施行,用法律的形式重申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森林理念。得知這一消息,湖北著名作家、「中國好書」得主陳應松深感欣慰。
近日,陳應松的最新長篇小說《森林沉默》適時出版,這是他深居湖北神農架山林二十年後交出的一份答卷。他說:「我寫了森林和森林裡居住的那些人,等於是把自己躋身進去,作為進入森林的投名狀,這個小說,是要以誠心打動他們。」
賈平凹讀時感覺「就在密林中」
鄂西北邊陲的神農架,相傳是四千年前神農氏遍嘗百草之地,自古秦、楚、中原文化在此交融,與世隔絕,自存宇宙。2000年,陳應松回歸故鄉,開始「神農架系列小說」的創作,「六十歲之前是為別人寫作,而《森林沉默》是為自己寫的,不為任何規矩,不為任何人的想法」。他的文字讓人們慢慢認識到,在現代化之外,竟還有這麼一塊被人遺忘的土地,還有一位作家,執著書寫著人與自然的複雜關係。
「小說依然是我熱衷的高山與森林,但專門寫森林,確是第一次。」與以往著重於人物或動物的作品不同,《森林沉默》包羅萬象。陳應松傾盡積累,用文字創造了一個鳥語花香、百獸奔跑、苔蘚肥厚的世界。全書涉及近百種動植物,包括傳說和神話中的奇珍異獸,以及大量物候、地質、氣象和對森林的想像元素。「雖然是一部長篇小說,但關於森林自然景物的描寫不會低於六分之一。這不是我筆下生花,是森林的豐富資源成就了這些文字。就像詩經之美有植物的功勞一樣,這部小說如果可以成立的話,是書中森林的景物賦予的。」難怪著名作家賈平凹評價,這是他看到「寫森林最好的一本書……讀時感覺我就在密林中,能聞到幽暗潮溼的氣息,能聽到飛禽走獸的響動,枝條蔓草牽扯得手臉生疼啊」。
「我住的地方就在森林邊,我的書桌十多米遠就是原始森林和奔流的山溪。早上窗前白雲飄緲,夜間溪水獅吼一片。」一朝入深山,不覺二十年,陳應松在生活與創作中,一步步站定了自己的「森林立場」。「人類對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遺忘已經很久了,甚至感覺不到遠方森林的生機勃勃。那裡蘊藏著生命的奧秘和命運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更多的生命還沒有從森林裡走出來,他們成了最後的堅守者,森林是一塊活化石。」陳應松筆下的森林,蘊藏著人類最強健的基因,連一隻螞蟻、一片落葉也是出類拔萃的。
陳應松在神農架
著名評論家李敬澤在談到《森林沉默》時說:「陳應松欠中國文學一片森林。溫帶的、浩瀚的、確切的、威嚴的、創世和永恆的森林。這是他命裡該寫的,也很可能是只有他能寫的。這一部書現在擺在這裡、橫亙於此,令人屏息,令人沉迷和驚懼。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山林是薄弱的,自然是薄弱的,現在,陳應松還了債,我們有了一片與現代性、與喧囂人事相對峙、相辯駁的森林。」評論家王春林一言以蔽之,「再也別想寫森林了,至少三十年,你也寫不過他了。」而陳應松自己說:「文學的本質是同情,我做的事情,不過是躲在時代的某個角落裡,寫偏遠的故事,偏遠的人生,偏遠的情感」。
陳應松在神農架
透過沉默森林寫城市之病
《森林沉默》猶如一幅楚地「八百裡群山怪嶺」浪漫奇崛的眾生畫卷,為自然立詩,為森林立言。自2019年於《鐘山》雜誌發表以來,已獲「2019長篇小說金榜特別推薦獎」「中國小說學會2019年度長篇小說獎」等,此次譯林出版的單行本為作者全新修訂版。
小說的故事發生咕嚕山區的浩瀚森林裡,那裡奇峰林立、百獸徜徉、萬物生長。祖父蕺老泉、叔叔麻古與猴娃祖孫三代,與世世代代生活於此的山民一樣,艱辛而平靜地過著日子,直到村長帶來機場即將在此破土動工的消息。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從此人聲嘈雜,森林沉默:野獸開始逃難,村莊開始拆遷,河流開始堰塞,森林開始倒下,推土機沉重的履帶將生活了千年萬年的種子和根須埋入地下……於是叔叔麻古和猴娃出走宜昌,去城裡尋找出路,與此同時,女博士花仙老師獨自來到森林,她無法擺脫的抑鬱症與學術圈內的名利糾葛有關。
有人為了生存離開森林,也有人為了救贖走出城市,這個故事恰如一場森林與城市、自然性與現代性的迎面相遇。通過寫森林,陳應松希望將人們對世界認識的邊界推向遠方,「遠方的河流,遠方的群山,在森林中行走和生活的、有血有肉的人,認識他們,將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城市美麗整潔外表下的惡質,人的扭曲、異化甚至惡化。一個嘈雜、忙碌、擁擠、炎熱、單調和互相算計的、在狂熱中頹廢的世界不值一談。而無聲的森林卻靜靜地保存著我們無法磨滅的鄉愁,以自然的生態庇護著眾多的生命與種子,成為僅存的、最聖潔的靈修之地。」
在書中,陳應松將原始文明、現代文明、後現代文明置於同一個顯微鏡下,審視文明演進中生存的酷烈、生命的異化、社會的病相。這種憂患精神與浪漫情懷的並存,與屈原開創的荊楚文學傳統一脈相承。他說:「大多數人看到我作品中的現實主義,但我更看重現代主義裡的象徵,故事的核心是『另外的東西』,我希望有能力讓作品抵達千山萬水。」
當生活和寫作都聚焦於森林時,陳應松感到,自己也獲得了返老還童般的歡喜。「我一個心眼地愛著深山、森林,不管世事如何變化,文學如何沒落,商業如何崛起,他人如何操作,我在文學的森林和現實的森林中徜徉,這雙重的快樂沒有多少人能夠擁有。我牢記蕾切爾卡森的話: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
重申文學的「森林立場」
陳應松還記得,初到神農架森林時,他就有一種「久違的的親近感」,這似乎是一種來自遠古的基因,又或是身心的「遺傳返祖」現象,讓他感覺回到了人類精神的故鄉。「擁抱星空,嘯叫山林,是人類童年的樂趣,人類從森林中來,也必將回到森林中去」。
在他看來,人類對森林的精神需要在當代都市生活中同樣重要。「山可平心,水可滌妄,古人把山水的作用說透了。特別在年歲見長,經受過人情冷暖之後,我唯一的親人是森林,森林是可以療傷的,是養人的,是寬厚的,是值得託付和信賴的。」陳應松在森林裡看到了拯救的希望,「如果沒有大地的支撐,將失去柔軟的內心、思想的根基、叛逆傳統的勇氣、分辨是非的能力。」
疫情之年,作為一位湖北作家,陳應松以這部新作重申文學的「森林立場」,這賦予《森林沉默》更重要的現實意義。「大自然不僅僅報應那些吃野味、破壞大自然的人,它的報應要所有人類共同承擔。」他在接受採訪時說,「我們應當尊重人與各物種的相遇,互不幹擾,互相尊重。如果我們把地球的資源當作殺戮凌辱的對象,必然激怒大自然。人類是自然的一份子,一草一木、一禽一獸都有著自己的尊嚴。如果世界上所有的野生動物不復存在,人類將從這無盡的精神孤寂中死亡。」
在寫這部長篇時,陳應松又有機會花兩個月時間,穿行在雲南的浩浩群山與莽莽森林之間,這讓他興奮地夜不能寐:「那可是最高的雪山和最原始的森林,是原始森林中生活的最原生的民族,最古老的村落。那些人,那些動物,面目古樸,是真正的森林物種。」他懷著「浪子歸來」的心情,把許多想法都寫進了這部書中,「我所有精神和肉體的創傷隱疾都得到了治癒,特別是與自然的疏離和阻隔。」
陳應松說,他在生活裡積累的關於森林裡東西太多了,必須寫一部,釋放出來,然後再寫別的,《森林沉默》是他一個創作階段的總結,也是一個新的開始,「文學作家,今後應該何為?我們的筆是不是應該更真實一點、勇敢一點?過去的生態小說只是寫生態,但生態破壞的結果就是災難。我們過去只寫了『生態』,沒有寫『災難』;只寫了『因』,沒有寫『果』;只寫了已知,沒有寫未知;只寫了理想,沒有寫現實。這一系列問題都等待著我們文學作品來回答。」
來源 北京日報客戶端 | 記者 李俐
編輯:金力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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