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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世上有什麼「天機」,大概就掌握在哲學家手裡。
哲學家,像是代表人類與天地宇宙交涉的使者,去思考世俗無心思考的問題,去言說不可言說的道理。所以,說話的能力尤其重要。
一個好的哲學家,也是一個語言大師。在我們的印象裡,哲學家說的話,要麼詰屈聱牙,晦澀難懂;要麼言簡意賅,直擊要害。先秦的諸子,顯然屬於後者。
那是一個思想璀璨的年代,也是一個妙語生花的時代。孔子,莊子,荀子,墨子,韓非子……先賢們用不著長篇大論,常常用幾個淺顯的語句,就可以講出深奧的道理。他們有自己的主張,也有不同的說話風格。但是,他們都擅長使用「比喻」,拿身邊尋常可見的東西,描繪著深刻的道理,常常能夠化抽象為具體,化乾癟為豐滿,化深奧為淺顯,化晦澀為明朗。
先秦諸子的比喻,豐富了語言,也成就了經典:老子說,「上善若水」,「虛懷若谷」;墨子說,用謬論否定真理,猶「以卵投石」;孟子說,以霸道治國,猶「緣木求魚」;孔子感到時光如流水,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韓非子認為做事要從細,說千丈之堤,潰於蟻穴……有一些比喻,或許我們已經忘了典故出處,卻已如同嘮家常般信手拈來、朗朗上口。還有一些,已在漫長的歲月裡應用於無數的場景,至今仍能夠發人深省。
先秦的諸子,是距離我們最遠的哲學家,卻也好像是距離我們最近的。他們是思想最活躍的人,也是最懂得溝通的人,並贏得了最廣泛的群眾基礎。他們用普通的生活感受,創造了深遠高妙的境界,跨越兩千五百多年仍不過時。
孔子很重視語言的作用,所以他說「一言可興邦,一言可喪邦」。
孔子還說,「能近取譬。」譬,喻也。說的是,打比方的時候,要從自己身邊的東西下手。孔子教我們的,不只是一種作文技巧,更是一種溝通方法。
打比方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讓道理更易於理解,所以就要講大家都能明白的東西。身邊的一切客觀物象,只要設喻得當,都可以用來表達某種意義。
比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上層的德行是風,百姓的德行是草,風吹到草面上,草就跟著風的方向倒,以此來比喻道德文教的感化作用。
一風,一草,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事物,以此來作比喻,別出心裁,清新簡約,且活靈活現。
孟子也很擅長運用這種淺近簡短而深刻貼切的比喻,比如「緣木求魚」的典故:「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求魚也」,生動形象地揭示出,欲以霸道達到「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託四夷」的目的,是多麼荒唐可笑。
荀子也擅長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為譬喻,深入淺出,把抽象的道理具體化、形象化。
在《勸學》篇中,荀子用了大量精彩紛呈的比喻,講述學習的道理,至今仍常常被人引用。「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即是用常見的事物,來比喻學習的境界。
「木直中繩,鞣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鞣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廣泛學習,並且每天反省自己,就會明白道理,就像木材經過墨斗劃線加工就變得挺直,金屬經過磨刀石磨過之後就鋒利了。所以,學習是不可以停止的。
荀子說,「比方之疑似而通。」比喻,作為一種表達手法,是在本質不同的事物之間找到相通之處。所以,他可以把君子比作舟,把庶民比作水,進而用「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表達君子和庶民之間相互依存的辯證關係。
比喻,不僅是一種修辭,也是一種看待事物的能力。通過比喻,大哲們在萬事之間建立起了微妙的聯繫。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孤立存在的,那些擅用比喻的人,似乎也多了些天賦,在事物的邊界之間不斷求索,探知生生不已的道理。
大道理,小道理,能讓人聽懂,才是好道理。
真正有大思想的人,講話不為故弄玄虛,把自己包裝得很高深;也不是為了炫技,顯示自己有多高的語文水平;一切目的,只是為了讓你聽明白而已。
墨子主張「先質而後文」,即先考慮思想的內容,再考慮語言的形式。墨子雖然寫東西缺乏文採,但他最早明確了比喻的定義和功能:「闢(譬)也者,舉他物而以明之也。」
其中包含幾層意思:比喻要在「此物」與「他物」(本體和喻體)之間建立關係,比喻要通過「已知」來說明「未知」。
雖然比喻是一種奇妙的表達,先秦諸子也重視比喻、樂於運用比喻,但他們都不主張不加克制地使用。
在荀子看來,運用比喻要服務於禮義,不能為了比喻而比喻,不然就成了「奸說」。
墨子擅長邏輯,對待事情也一向嚴謹,他覺得比喻不能濫用,前後要考慮周全,所以當他見到一個不是很恰切的比喻時,就會很反感。
韓非子作為法家的代表人物,他的修辭思想也是重質輕文的,他說:「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很明顯,如果某件事物本來就已經很清楚,韓非子是反對再用一些虛而無用的比喻去加以修飾的。
什麼時候用比喻,什麼時候不用比喻,都要根據內容的需要,既不能不用,也不能濫用。
修辭,不是投機取巧。真理,也不在花言巧語。比喻作為一種手段,不僅連接著已知和未知,也連結著表達者和聆聽者,建立雙方共同接受和認可的默契。
既然說起了語言藝術,怎能少得了老子?
先秦諸子中,老子的思想或許最為玄妙。但又因其高超的語言藝術,特別是對比喻的成功運用,把深刻的思想變得淺顯。
老子可以把自己終身追求的「道」,比喻為嬰兒、水、谷,等等,於是,無形的道,便以有形的樣子,呈現在我們面前。
「專氣致柔 ,能如嬰乎? 」老子用嬰兒來比喻符合「道」的生命狀態,因為他認為「嬰兒」的狀態,即是「道」的生動呈現。當我們看到純潔的初生嬰兒時,那種無知無欲的狀態,便像是老子心目中真正得道的人,心如止水,不受世俗影響。
為什麼兩種本質不同的對象,能通過某個相似點聯繫在一起?其中離不開想像和聯想的因素。
莊子是一個可以在想像中揮灑自如的人,他的文字中會有令人應接不暇、回味無窮的比喻,恰似他本人飄逸、灑脫的個性,富有浪漫主義精神。
莊子在很多篇什中都善用比喻來說明道理,比如用「庖丁解牛」來比喻遵循事物自然之理,用「井裡之蛙」來比喻淺薄鄙陋之人,用「不龜手之藥」來比喻對事物內在價值的探索,等等。
「且夫水之積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極也不厚,則其覆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裡,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天闕者,而後乃今將圖南。」(《逍遙遊》)
此文講的是,人想要免除行走的勞苦,必須有所依憑:就像載大船必須水匯積深,鵬鳥要高飛九萬裡,必須集聚強大的風力來負載巨大的翅膀。在這裡,莊子運用了兩個以上的喻體,從多角度描寫,極有說服力,且氣勢磅礴,形象生動。
莊子很喜歡運用這樣的「博喻」。在《齊物論》中,他甚至在一段話中一口氣用了16個比喻:「山林之畏佳,大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為了揭示大地發出的氣,一發作則上萬種不同的孔穴都會怒吼起來的特點,莊子從不同角度,反覆設喻,故能啟幽發微,豐厚語意,揚厲氣勢。
莊子說,井蛙不可以語於海,夏蟲不可以語於冰。就如不能對井裡的蛙談論大海,不能對夏天生死的蟲子談論冰雪,人和自然萬物一樣,眼界都要受到時間和空間等條件的制約。
然而,我們又看到先秦諸子不甘雌伏,用一個個比喻,試圖去掙脫種種與生俱來的制約:視野制約、思維制約、語言制約,等等等等。在那個百家爭鳴的時代,他們要面對天下發表演說,以求自己的理想得以實施,「比喻」成為他們共同青睞的一種語言技巧,在易於人們所接受的引申義中,為他們的闡述增添著趣味性、說服力和感染力。
比喻是一種表達方式,也是一種思維方式。它指引著普通人去領會深奧的義涵,也令諸子的思想具有了頑強的生命力,至今仍能影響我們的語言和文化性格。我們如何看待身邊的事物,我們如何去判斷和思考問題,甚至我們正在講著怎樣的口頭語……處處都有先秦的諸子在我們思想深處種下的種子。
先秦的諸子早已遠去,我們未曾與他們謀面,卻可以在他們的哲思裡無限徜徉。他們用過的比喻,我們今天仍在用,但是他們的話,卻是那麼餘音嫋嫋,韻味無窮。謝謝哲學家們的用心良苦、平易近人,令我等凡夫俗子與聖賢之間更多了些理解途徑,通過一個個生動貼切的比喻,我們還會繼續思索著,在跨越時空的對話中,擴大著思想的邊界,去觸探天機。
編輯 | 朱姜
-參考資料-
《先秦諸子比喻學說論析》馮廣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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