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真的很行。」
同為「80後」作家的春樹,在得知郭敬明在2020年的最後一天向莊羽道歉後,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2006年,北京高級人民法院判定郭敬明的小說《夢裡花落知多少》整體上抄襲莊羽的小說《圈裡圈外》,依照裁決他需要向莊羽在《中國青年報》上刊登道歉信。郭敬明始終未作出相關舉動,一拖就是十四年。
春樹覺得,「人生該過的坎,我們一個也躲不過。」
在春樹看來,「錯了就是應該道歉」,郭敬明也不用再背負千夫所指的重擔。她在豆瓣上談及此事時還說,她們這一批80後在歷史中差不多要有結論了,「從此祝福新生吧。」
作為和郭敬明有過交往的同齡人,春樹很高興他終於面對了內心的虛弱。不管原因是什麼,「反正是道歉了」。在春樹看來,只有真心悔改才會讓一個人道歉,「法院判決也只能讓我交錢」。
春樹是「80後作家」的代表之一,她2000年從高中退學,成為一名寫作者。2002年,春樹出版《北京娃娃》。兩年後,她作為「80後作家」代表登上《時代》周刊亞洲版封面。封面上的她盯著鏡頭,穿著皮衣,臉上沒什麼笑。
《時代》周刊這期封面的標題叫:《爆發:中國的年輕人終於敢於不一樣》。
春樹並不介意自己和同輩的寫作者們被稱為「80後」作家,以及把自己和其他人的文學實踐稱為「青春文學」,因為目前也沒有一個另外更合適的稱呼出現。她認為,「80後」三個字更多指向的是精神層面,背後是中國文學中從未有過的活力和解放。
春樹是那一批作家中為數不多還在持續寫作的人,她最新的小說作品,是出版於2019年的《乳牙》。此時的春樹,已是一位母親,寫作主題也已經轉向一位女性如何平衡家庭角色和自我實現。但在她看來,自己的寫作依舊有意義;對她來說,寫作是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但很多時候,春樹又是無力的,因為她必須給自己筆下的人物一個結局。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自己也對生活也沒有一個答案。
有時,春樹會想,誰會來書寫她們這批作家的文學史,又回如何評價他們:別的管不了,但「錯誤要寫,功績也別忘。」
春樹近照。來源:春樹微博。
郭敬明的遲來道歉與韓寒的代筆疑雲
燕京書評:郭敬明道歉算是一件「大事」,你如何看待他道歉這件事?你說他「從此卸下了歷史包袱」,這個歷史包袱如何理解?
春樹:就是字面理解,指的是被法院判決抄襲賠款、道歉,卻沒有道歉,這些年一直在死撐著不道歉。錯了就是錯了,應該道歉。
燕京書評:你在郭敬明道歉後說:「人生該過的坎,我們一個也躲不掉」,這有些宿命論的感覺,你覺得這是在還債嗎?
春樹:並不是宿命論,而是做了事情有其後果,要承擔。
燕京書評:你在豆瓣說韓寒代筆事件讓你對青春寫作崩塌了,為什麼?你也說這件事的真相是你希望能在死之前看到的,為什麼?
春樹:我自己得出的結論是有代筆,寫作這件事首先還是要真實。當年「青春寫作」的作品讓許多年輕人開始熱愛文學,也把寫作當成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真實在其中是非常重要的,韓寒是其中最有名也是最具代表性的80後作家。如果「青春寫作」的影響力是靠「假」來發生和維持,那麼其本身就不具備如此大的能量來影響別人。
當然,「青春寫作」本身是沒有問題的,我更多地指的是社會影響力。韓寒代筆與否這一事件,已經進入「信者恆信,疑者恆疑」的狀態。信和疑,都是讀者自己根據已有信息得出的判斷,並未有一個明確的定論。
燕京書評:80後作家群體的文學實踐是否可以被稱為是「青春文學」?每一代人都經歷過青春,你們經歷的青春是怎麼樣的?
春樹:我們經歷的青春也各有不同,在我們成長的90年代和2000年左右,分化已經很明顯了,北京、上海、廣州和沿海城市的年輕人的生活水平和業餘愛好肯定是中國比較靠前的。
記得「新概念作文比賽」前兩屆的得獎作品中,上海的作者們寫的是我嚮往的城市生活,它更洋氣,有懸鈴木、高架橋,他們對青春的心理寫得非常細膩、真切;而北京的寫作者,就會出現和搖滾樂相關的內容。
小鎮生活,肯定也是文學書寫的對象。不過,那時候小鎮生活類的作品我沒什麼關注。至少十年後,「小鎮」題材才開始火起來,比如魏思孝寫的一些短篇,還有林培源的作品,等等。
郭敬明在微博道歉
「80後」作者群體激發出了年輕人的寫作熱情
燕京書評:你覺得用什麼稱呼形容和你同期展露頭腳的寫作者更貼切?你抗拒「80後」作家群體這樣的稱呼嗎?和你們那批作者相比,現在很多其他生於80年代的作家展現出了跟你們在2000年左右語境中的「80後」寫作不一樣的文學面貌,比如雙雪濤、班宇等。
春樹:早期媒體稱呼「80後」作家,是因為當時80後作家很年輕,主要還是說明年齡特色。到後來, 「80後」這個詞逐漸成為一種性格特質,用來形容「銳利、反叛」,媒體有時候提到「80後」也暗含著某些負面成分「幼稚、不懂事」等。文學派別向來有命名,比如「山藥蛋派」、「尋根文學」、「傷痕文學」、「先鋒派」、「京味派」等,在80後這裡有個詞叫「殘酷青春」。我並不抗拒這樣的命名,也不會用命名來束縛自己的寫作。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成熟,80後作者們試圖不斷突破自己的寫作題材,目前還在發展階段,但也尚未有更新更合適的命名來說明這一代人的寫作。這種用來說明一代人寫作的命名也沒有必要,成熟後的文學作者靠審美和風格來取得命名,與年齡無關。
燕京書評:當時你作為80後作家的代表登上《時代》周刊封面,是為什麼?當時你的感受是什麼?
春樹:因為我的作品的流行度以及我個性的獨特。在我看來,這意味著某種程度上的「被關注」。我沒什麼特殊感受,那時我甚至不知道這本雜誌。當然有直接接觸,《時代》雜誌專門派了攝影師和一位記者來採訪,非常認真。
春樹登上《時代》周刊封面。
燕京書評:文壇還是在向前發展,你覺得80後作家們給中國文學帶來什麼?誠如你說的,「功績也別忘」,這應該如何解釋?
春樹:80後作家更關注個人感受和體驗,尤其早期的作品裡大多是寫當代都市年輕人的生活,包括校園文學。在生活方式上,和前幾代人相比我們更渴望自由和個性表達。我認為,80後作家給中國文學帶來的,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活力和解放。在文學版圖上也拓寬了,多了「搖滾樂」、「非主義文化」的內容。
功績,我認為除以上外,「80後」作者們也在很長一段時間激發出了年輕人的寫作熱情。那時候,寫作成了一件很「酷」的事:描繪自己內心,不再僅僅是自戀和無聊時的消遣,而是會成為一件有深度、有意義的事。
燕京書評:你說你不知道誰會來書寫你們這代人的文學史,你會在意自己和同輩人被後人書寫嗎?
春樹:僅僅是種唏噓。當然不在意,而且本來文學史就是這樣的,永遠是後人來定義前人。哪個時代的文學史都是這樣的,這就不是我考慮的問題了。
燕京書評:80後作家群體的興起,包括引發的文學熱潮,是否可以說是中國文學的最後一個春天?
春樹:這麼說有點太絕對了。但目前來說,確實是沒有新的文學熱潮,不知道過幾年是怎麼樣。文學熱潮的發生是需要條件的,比如寫作得是件有前途的事,能養活自己,至少得有這種可能性。還得有文學偶像的出現,包括媒體和資本的合力。
目前這些條件都不具備,尤其是紙媒的消失,減少了文學寫作的傳播度。作品需要發表渠道和讀者,現在讀者都沒渠道看到新人新作了。文學期刊還有,但更多的是在小範圍和同行之內傳播。沒有這些條件,文學熱潮也是不會出現的。
寫作是件嚴肅的事
燕京書評:和你同期嶄露頭角的「青春派」,你是為數不多的還在繼續寫作,為什麼你還在寫?很多人都去拍電影了。
春樹:因為寫作是我最大的愛好。寫作依然給我帶來快樂和滿足感,目前還沒什麼別的工作或愛好可以取代。我還是相信文學的,相信我寫的作品對我自己和我的讀者都是有意義的。
和過去相比,寫作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同。寫作,對我來說是件嚴肅的事,它可以創造出我眼中的世界。童年的記憶和成長的過程對我影響很大,以後想寫一些有我童年記憶的作品。
在寫作的過程裡。我經常會遇到問題,主要是我其實對生活也沒有答案,但我需要給作品裡的人物安排一個結局。這個結局,一定是我認為更符合他們個性的結局。有時候,我也不知道如何篩選素材,只能先寫開頭,或者想到哪裡寫到哪裡。這樣寫到最後可能還只是一些「素材」,很多也用不上,我就姑且把它們當一種寫作訓練。
同時,我這幾年補充閱讀了很多經典文學作品,以及文學評論和同齡人的作品,目前還沒找到適合我的指引,可能我太愚鈍,也可能因為我太固執。我想,寫作本身就是條很窄的路,需要自己去找方向。讀者的評論我也會看,但更重要的還是自己去摸索,在寫作中學習寫作,自己寫到哪裡自己最清楚。
關於同輩人去拍電影的原因,我覺得有兩點:一是收入更高;二是傳播度更廣,也不排除其中有人更熱愛電影這種創作方式。如果有機會,我也會拍,但不強求。
燕京書評:你有沒有在近幾年重看之前自己的作品?現在你覺得《北京娃娃》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嗎?
春樹:這兩年在整理自己以前的作品,要出一套文集。有幾本看得我簡直不敢看,看的時候甚至有點尷尬。現在看來,寫作手法肯定是不夠成熟的,但我不會改動自己當年的作品,因為作品出版就意味著它已經定型,我尊重自己以前的作品。當然,不管是從文字上還是從社會傳播角度來看,《北京娃娃》都是一部成功的作品。
燕京書評:你最新的一部小說作品《乳牙》也在2019年出版了,如果和《北京娃娃》相比你覺得有什麼變化嗎?你對文學的理解這些年發生了變化嗎?
春樹:最大的變化是在結構上和題材上的不同,《乳牙》主要寫的還是成年人的生活。《北京娃娃》的主要衝突,體現在與家庭和學校的衝突上;《乳牙》的衝突,在於一個成年女性如何面對婚姻育兒和自我實現的矛盾。
我一直都在作品裡關注愛情和友情,還有人與社會的關係。我喜歡寫當代,也就是當下,我認為非常有必要寫出當下人對社會生活的理解,我更感興趣的是社會風貌對人的塑造和改變。
我對文學的理解,一直都是寫出作者眼中和心中的世界,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包括無盡的人生的荒謬。我只寫熟悉和感興趣的,事實上可寫的題材太多了,但如何選擇是個問題。
《乳牙》,春樹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版
燕京書評:在一些介紹中,形容你在高中退學後,開始「自由寫作」,自由這兩個字閃亮亮,你怎麼看待這一份自由?
春樹:上小學時就喜歡寫東西,當時每周都有周記,我班主任、語文老師紀老師,有次讓我讀我的周記,說寫得好,給我很大鼓勵,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後來,也報了「魯迅文學院」的函授少年作家班,老師都很認真,每次都在作品後面寫很長的評語。
高中退學以後,用「自由寫作」這個詞,是指沒什麼保障,自由肯定是有風險的嘛。這些年,我一直努力儘量做到收支平衡,鍛鍊好身體。因為寫作作為職業風險很大,收入不穩定,有時心裡也沒什麼安全感。
燕京書評:你最近除了寫小說也寫詩,在你看來兩者之間的區別是什麼?詩歌是否是更直接可以表達的文學體例?
春樹:寫詩和寫小說的狀態是不同的,寫小說用的時間更久,在我看來,寫詩的醞釀時間可能會比較久,但寫下來用的時間並不長。詩只要寫出某一點,在我看來這首詩就是成立的。小說常會遇到現實問題,即使是我熟悉的題材,也得查資料,小說裡的細節應該是準確的,至少不能犯常識錯誤。
我會根據想表達的內容和感情的激烈程度,以及我到底想達成一個什麼樣的目的,也就是說我為什麼要寫它來選擇體裁,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
我不認為詩歌是更直接更可以表達的文學體例,只是詩大部分比小說要短,在短時間內激發出的情感更強烈。小說是需要花時間閱讀的,這對讀者有一定的時間上的要求。思想上二者當然對讀者都有要求,總體來說,詩更直接激發情感和幻想,小說不給人幻想的可能,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即使有聯想,也會被作者拉回來。小說是一個更封閉更自洽的世界,不能單拎出一句話來解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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