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子魚
01
夏末秋初,防火工作任務很重,鄉長王大春決定親自帶隊下去巡視。
他帶著分管林業的副鄉長,還有人大主席、宣傳委員、組織委員,計生幹事等一行人出發。
「去石虎寨吧,那裡林子多!」
麵包車嗚嗚開進了石虎寨,果然,剛進村不久,就看見一片樹林子裡有煙冒起。
鄉長說:「趕緊去看看,誰在燎地邊兒?」
一行人浩浩蕩蕩又躡手躡腳地走,正走著,感覺有窸窣動靜,鄉長擺手,「大家不要動!」
鄉長一個人先像老貓一樣嫋嫋地走了過去,忽地他跳了起來,「哎呀我操!」
「鄉長!」
人大主席提醒鄉長在說髒話。鄉長捂住了嘴。
鄉長都罵街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剩下的人趕緊包抄圍上,漂亮的女宣傳委員一探頭,也跳了起來,「哎呀——」也捂著臉背過身去。
一行人都傻眼了!
原來樹林的草地上,滾著兩個人,倆人衣衫不整,從裸露的大腿上可以看出,倆人頭髮和身體顏色是反著的,大腿黑的,頭髮白了,大腿白的,頭髮黑著呢。
一幅不甚香豔的春宮圖。是一對老人。
鄉長與黑身子老頭銅鈴般的眼睛對視,只見他花白的鬍子,紫紅的面膛,腦袋上的頭髮根根直豎,像一頭暴怒的老獅子。
鄉長掉過了頭去:「還不快把衣服穿好!」
倆老人慌張爬起來穿衣服,老頭褲帶是個紅繩子,老太太滿腦袋草葉子。
人大主席很想笑。副鄉長也很想笑。甚至那倆女同志也很想笑。
但是誰也不敢。
鄉長心想:「真他媽倒黴,碰見這麼一對喪氣冤家!都說看見男女搞那事兒有損人運氣,我下半年還想提拔提拔呢!」
倆人穿完衣服,繞到這群人面前,拜堂似地齊刷刷先鞠了一躬:「對不起,獻醜了!」
一群人終於忍不住都笑出了聲。
02
鄉長氣得剛要大手一揮讓他們滾蛋,忽然想起冒煙的事還沒問呢。他說:「這火是誰攏的,村裡沒宣傳不允許起明火燎地邊嗎?」
「我!」
老太太脆生生地回答,還舉起了手。
老頭扯了扯她衣襟表示反對,「不對,是我!」他也舉起了手,像課堂上回答問題的小學生。
「你什麼你,」老太太啪地給了老頭一個大耳光,「你忘了你來的時候火已經著起來了嗎?你到這看看沒什麼可幫忙才要搞那事兒.」
鄉長表示很煩躁,「都帶走!送派出所先拘起來!」
「不能拘他,」老太太喊,「我說了是我放的火,你們拘他幹什麼。」
「都帶走,都帶走,到派出所去說!」
按理鄉長沒權力拘人,但在鄉間,這老婦老漢們他們懂什麼?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官在基層,也可以便宜執法。
03
回鄉的車上,一群人盯著這對「為老不尊」的老人,又想笑又不敢笑,鄉長很苦惱,他一直在心裡盤旋,「到底tmd看見這種事會不會影響運氣?」
老頭羞得恨不得把腦袋扎褲襠裡去了,老太太倒很大方,東一眼西一眼地瞥這群人。
「知道縱火的後果嗎?」副鄉長說。
「知道,拘留,大喇叭天天說。」
「那你們為什麼還頂風作案?」
倆人不說話。
老頭緊張得快要哭起來了。
老太太安慰老頭:「你甭害怕,咱倆是幹部家屬,他們不會把咱怎麼著的,等咱兒子來了就沒事了。」
這句話引起了一車人的興趣,「你們的兒子都是誰呀。」
老太太又撇撇嘴不說話了。
那架勢好像皇太后出門被叫花子得罪了,一會兒皇帝來了能把叫花子碎屍萬段似的。
04
鄉長親自下鄉這麼快就抓了縱火典型,回到鄉裡,人人一副諂媚嘴臉,好像抓回來的不是縱火的,倒是搶了國庫的江洋大盜。
鄉長通知派出所來人。
跟派出所一起來的,是老頭老太太的兒子們。
一胖一瘦兩個男人進了鄉政府大門。鄉長一看,原來都不是外人,竟是石虎寨和丁郎莊兩個村的村書記。
石虎寨的村書記石鐵虎胖,一張大餅臉,眼睛細長,一笑,眼睛淨剩眼皮兒了。丁郎莊的村書記丁小北瘦,瘦得跟猴子似的,渾身上下就一雙大眼睛突出鮮明,活像一隻被餓了半年的小青蛙。
「鄉長,老太太是我媽。」石鐵虎一臉皮笑肉不笑。
「鄉長,老頭是我爹。」丁小北諂媚裡透著卑微。
「原來是你們倆的爹媽呀,」想到剛才那副樣子,鄉長差點兒笑出來,「快進來,快進來!」
鄉長對這倆人的家事稍微了解一點,知道倆人一個喪父一個喪母,家裡老婆都是母夜叉。
「既然是你們倆的爹媽,一個孤男一個寡女,有情有意,你們為啥不成全他們?」
「這個……那個……」倆人吭吭哧哧。石鐵虎快變成一隻石鐵牛了。
「到底怎麼回事?」
「一言難盡。」
丁小北說。
05
鄉長看他們那副吃了蒼蠅屁的糾結相,決定親自去問老頭老太太。
敲開人大主席辦公室的門,老頭老太太都在,宣傳委員小鞏和組織委員小鄭也在。
老太太正扒著小鞏細嫩的小手給她看手相呢,「你這婚姻動得晚,但一旦結婚就離不了了,結婚之前有段情劫,這劫不好過,非得流幾缸子眼淚不可。」
「大媽你還真會看?」小鞏表示驚奇。
「嗨,我年輕的時候跟一個師傅學過幾年,後來師傅雲遊去了,就不學了,她老人家要不走,我早成方圓百裡的神算子了!」
「大媽你真厲害!」小鄭也表示佩服。
老太太的話好像正戳中了小鞏的痛處,她的眼淚在眼圈兒裡打轉兒。
「女人嘛,年輕的時候總有幾年腦子進水的時光。」老太太抹抹頭髮,一副瞭然的樣子。
鄉長看到這裡趕緊打岔,這小鞏的情劫就是他。
他和小鞏有一腿,姑娘畢業剛到這他就惦上了,花言巧語搞到手。一晃已經兩年,姑娘為了他終身大事都在耽誤著,眼看著日日蹉跎轉正無望,最近正在鬧脾氣。他也很撓頭。
鄉長說,「大叔大媽,你們的兒子都來了。」
老太太站起來:「這倆王八蛋來得這麼快?果然都是『要臉面』的人。」
老頭兒用手蒙住了臉。
鄉長生氣地說:「作為幹部家屬,你們不以身作則支持兒子工作還公然帶頭燎地邊兒,衝這個我就可以把他們的書記免了!」鄉長其實沒權力免書記,他嚇唬他們。
誰知他們不但不害怕,還高興地跳了起來,「太好了,您快免了他們吧。」老頭兒說。
一群人面面相覷。
老頭繼續說:「我們是真的希望他們都當不成書記……」
鄉長追問緣由,老太太講起了故事:
原來這老頭老太太自小認識,一前一後喪了偶,於是有了情。經過一段時間田間地頭革命工作的感情培養,兩人決定在一起並結婚。
但此事卻遭到了兒子們的強烈反對。還有一年要選舉,兒子們反對原因很奇葩,倆老人都是黨員,他們要結婚,兒子都希望對方帶著戶口和黨關係遷入自己村,那樣好給自己選舉助力。
但倆人都想要,事情就難辦。農村換屆選舉是場戰爭,每個參與者都秒變運籌帷幄的大將軍,一張選票定乾坤,這事不稀奇。自己親爹親媽這一票,當然首當其衝。
對爹媽的爭奪,從開始的圓桌談判,變成了跳腳罵戰。倆媳婦本來就刁,後來更刁,「自己兒子用人之處,你們不出力,還等著什麼?」
「這麼大歲數了,就考慮自己那點小情小愛?有點大局觀好不好!」
兒子們也揚言,只要自己這方進到另一村,那就生不養死不葬,讓對方去負擔吧。
一對有情人莫名其妙成了罪人,誰也不敢用黃昏戀賭明天。親兒子都能這樣翻臉無情,何況掛靠過去的假兒子呢?
二人只能就這樣當野鴛鴦。
「俺們倆比牛郎和織女還要慘.」老頭說。
「當了官的人都是瘋子!」
鄉長默默在心裡又說了一句臥槽。
「鄉長,既然事情到了您跟前兒了,您就幫幫我們吧。」老太太收起剛才的大咧咧開始抹眼淚。鐵娘子哭起來,看來是真到了傷心處。
小鞏也陪著哭,「鄉長,您就幫幫他們吧!」
鄉長剛要承諾,突然一拍桌子跳起來,「這事兒不對呀,我們抓你們是因為你們私自縱火的事兒,不是要給你們保媒呀!」
「縱火是小事,保媒是大事!」老太太說。
06
鄉政府食堂養了一隻大狗,他忠實地趴在門口聽八卦,大嘴咧著,好像也覺得這事好笑。
鄉長去找那兩個村書記,倆人在屋子裡正在吵架。
「我說到我們村兒,你看現在鬧的,丟人都丟到領導這來了。」
「到什麼你們村兒,你這次選舉沒危險,為什麼不幫幫我?我這次很危險,被告狀的鬧得雞犬不寧的。」
「我怎麼沒危險,我那就沒告狀的?」
瘦子丁小北盤踞在沙發上,胖子石鐵虎在地下轉圈。
「你們倆別吵了,現在處理你們父母縱火的事。」鄉長一臉鐵青。
「鄉長,還真拘啊,您高抬貴手吧,就快選舉了,您說我們爹媽被拘起來成什麼事 了!」
「他倆頂風作案,沒法兒寬容!」
「鄉長——」丁小北要哭。
「有一個辦法,」鄉長說,「你們承認他們的戀愛,回去讓他們結婚,戶口誰也不遷不動,想在哪裡生活就在哪裡生活,你們不許幹涉,還要一視同仁孝順,因為自己要選舉就為難父母的婚事,你們還有點良心嗎?」
「當官是很重要,可是也得講點人倫吧!」
兩人慚愧成了倆蝦米。
「除了選舉這點私心,你們還有什麼別的理由阻礙他們在一起?」
「沒有!」倆人異口同聲。
「再難為他們婚事,這次選上,我也不讓你們幹!」
「是是是,」倆人點頭如敲木魚。
07
鄉長還是決定幫這對老人,在他內心深處,為了自己所謂前途,就坑害父母,不叫人。
鄉長親自將兩個老人送出大院兒。臨行前,他偷偷把老太太拽到一牆根兒處,問她:「大媽,我問你個事兒,你說是不是真的有看見別人幹那種事兒就會倒黴的說法?」
老太太呸了一口,唾沫噴了鄉長一手背兒,「別聽人瞎說,沒有的事兒,都是瞎掰。」
她拉著鄉長的手上上下下端詳了一會兒,像看兒子一樣,她說,「孩子,我囑咐你一句話,順其自然,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我看你也是為權力著魔的人——」
「那我到底命裡有沒有?」鄉長問。
「有!」老太太啪地打了鄉長手一下子。
她又把鄉長往牆根兒深處拽了拽:「孩子,我再囑咐你一件事兒,你離你們鄉裡那個小鞏遠一點,那個孩子命太硬,專克當官的。你給她攤事兒幹,讓她自己把煞氣殺一殺,你不要沾她,會影響仕途。」
「真的?」
「那當然,我一般不給人算!」
「好好好,是是是。」
鄉長點頭如搗蒜。
08
老人離開後。鄉長像一隻公雞一樣,垂著腦袋在鄉政府大院兒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忽然,他又開始招呼人,「都跟我下去,再抓個典型回來,這老百姓把山都點了,千秋萬代的罪孽,這還了得?」
一群人呼啦啦又出來,他看了看人群裡的小鞏和小鄭,往回擺了擺手:「女的都回去吧,不用你們去了。」
小鞏默默地轉回頭。小鄭暗暗舒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強行陪綁去當電燈泡了。」
翌日。
石虎寨與丁郎莊交界的山坡上,一片穀子田,大谷穗個個像姑娘的馬尾辮在風裡一跳一跳。谷田之中站著好幾個稻草人,有一個用了黃渤頭像,有一個用了孫紅雷頭像,有一個用了王寶強的頭像。
三人手裡一人端把槍。
倆老人手裡各拿把剪子在三個大明星間穿梭,扳起一個谷穗,咔嚓一剪子,像剪掉個姑娘的辮子。
老太太對老頭說:「你看怎麼樣?我這招子好使吧?」
「好使,就是忒磕磣了點。」
「咱這大歲數,還怕磕磣?能在一起是正事,活一天少一天了,我反正不要臉。我史翠花不能讓這倆小兔崽子攥住手腳。那天我聽我兒子說鄉長這兩天要下來抓典型,我就想了,對付人得找到他最怕誰,他們不怕咱,只好讓他們的頂頭上司來管了。」
「你滿肚子鬼心眼!不過你啥時候會算命了?」
「算個屁,我那都是瞎掰,我早聽我家鐵虎說鄉裡有個姑娘跟鄉長糾糾纏纏的,我是順手牽羊。鄉長這人不錯,作風問題把不好,很容易栽跟頭的.」
老頭揶揄:「一個主動把自己臭名播出的人還在操心別人作風問題,也就你史翠花能幹得出這種事來。」
老太太撇撇嘴,「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她擼著一個大谷穗咔嚓一剪刀剪下來,揉碎扔到山坡下。
伺機偷食的麻雀們嘰嘰喳喳衝下坡去啄食。
山坡上,黃渤、孫紅雷、王寶強,都端著槍,笑得很燦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