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中國的文學作品裡總是充斥著一種悲苦的味道。
中國的作家和導演大多喜歡剖析人性之惡。
似乎不剝離人性中的灰暗面,就不能表達文學性的深刻。
中國的文學大多來自於鄉土的、原始的、帶著蠻荒的野性。
曾經有位導演說,中國人演什麼都不像,只有演農民、演底層的小人物,一演一個準。
看蘇童的《米》是因為偶然看了電影《大鴻米店》。
評價「被低估的禁片」吸引了我。從這個標題上就已經體現了人性之惡的深淵。如果說這是「被低估的文藝片」,大概感興趣者寥寥無幾。但「禁片」就能吊足獵奇者的心理。
可見,人性中「向惡」比「向善」的誘惑,要大得多。向善是要克服利己本能的,而向惡,大多是極端利己。
《大鴻米店》論可看性,確實是值得看的,被禁的原因看過的人大概也都心知肚明:主角的人性太惡了……
在以暴制暴的世界裡,沒有人是永遠的強者。
不知作者是否認為人心向惡,故事裡的善都有目的,惡才是發自本性。
阿保給五龍的賞錢和食物,不是善,是為了羞辱;
米店對五龍的收留,不是善,是為了圖他的力氣;
六爺對米店的照顧不是善,是為了織雲年輕貌美;
織雲對五龍的小恩小惠,是為了徵服和炫耀;
綺雲怨天怨地的指責也不是正直,她是真的怨;
而五龍的每一次隱忍都是在積蓄仇恨的能量,翻身之後變本加厲地加以報復;
沒有一個人發自內心的施捨善良,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算計著,從別人那裡承接仇恨,並轉嫁給其他人。
那種人性之惡的雜糅,就像是深夜之中,往更黑處行走,令人窒息且絕望。
電影將人性血淋淋的剝開,看的心驚膽寒,卻給了一個突兀且癲狂的結局。
於是找了蘇童的原著《米》來看。
但是《米》的故事,比電影更讓人絕望:這不是一個人的惡,是一代人與另一代人之間,傳承下的惡。
這個故事裡的主角,居然沒有一個人能讓人真正喜歡起來的。
剛開始的時候,看每個人都是可惡中帶著點可愛,看到中間,每個人都可恨,看到最後,又覺得每個人都可憐。
電影裡的情節,表現了五龍的隱忍和翻身後的囂張,將人性的惡扒開來給人看,讓人覺得人性可怖又可恨。
但是在《米》的故事裡,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都可恨,但每個人也都可憐。
小說裡,在五龍完整的一生中,他的惡貫穿一生,但到最後,這個惡人卻讓人從心底油然生出憐憫。
他本是一個鄉間少年,懷揣著對未來、對大世界的美好憧憬,但是那些嚮往被殘酷的現實粉碎後,他只得在夾縫裡求生存。他在夾縫中成長起來,身體和靈魂都因為夾縫變得扭曲殘破。
這就是一個相互報應的世界,五龍是他們的因和果。六爺死的時候,五龍結束了所有自己投射在別人身上的仇恨,他們都傷害過五龍,也被五龍荼毒。
但是仇恨並未止步,別人也將仇恨反射回到他的身上。像是作惡的宿命,五龍的種種惡行,點燃了下一代的仇恨,點燃了別人的仇恨,「惡」性輪迴,生生不息。
在這個五龍年少時夢想的城市,像是分泌毒物的墳墓,最終沒被毒死的人,也都成了毒物。
五龍的狠毒,以及他於綺雲之間的相互怨恨,製造了一個不幸的大家庭,這個家庭中的孩子,都沒能夠正常生長:
米生和柴生在父母的恨和怨中浸淫,都帶著精神或身體上的殘疾;年幼的婉兒是被米生悶死在米堆裡;雪巧淪落為妓女;乃芳是被日本人殺死一屍兩命……
追根溯源是五龍內心裡的陰毒害了他們,人心無定性,可塑性極強,吸收到了什麼就變成什麼。
五龍的毒也不是與生俱來,而是長期吸收的仇恨讓他變成了毒物。
這種毒,就像一種傳染病,被感染的人,自己不痛快,身邊的人也都痛不欲生,最終也毒死了自己。大概這種毒是可以被真正的善治癒的,但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善良,沒有人有愛。所以這種毒就成了流傳的絕症。
但五龍只會覺得自己是死於梅毒。
五龍在死的時候,還回憶著楓楊樹村的稻田,稻田裡少年還是舊時模樣,楓楊樹村也是舊時模樣。
五龍心裡惦記了楓楊樹一輩子,卻在臨終時才想著回歸,他對故土的執著,如同他對米的迷戀。他搭著火車背京,又搭著火車歸鄉。他走時灰頭土臉一無所有,他歸來帶著一車皮的大米,一身綢衣成壽衣。
他活著躺在米堆上,死的時候依舊躺在米堆上。
沒有人愛他,他回不去的。
這種故事讀來總是令人心裡發苦,人性的惡似乎沒有底線,無論你能挖多深的罪惡深淵,都有人性的涉足。
好在我們會追問,為什麼人性能這樣陰暗?為什麼到處都是人性的惡與恨?人性的光輝去哪裡了?
恨是惡的源頭,無法自愈。愛是恨的解藥,善是惡的救贖,在充滿罪惡的地方,就會渴望善良與愛。
如果一部文學作品,只是為了世人對人性失望,而不反省,無疑是一種意義上的倒退。它應該讓人看到自己身處絕境,但仍能看到希望。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