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嗓子周璇：紅樓「香菱」在人間

《紅樓夢》裡薛蟠的侍妾香菱，人設似乎是個bug。

香菱原名甄英蓮，諧音「真應憐」。她幼時家境優裕，深得父母疼愛。然而自從三歲那年被人販子拐走後，她的人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在人販子處長大，忘了自己的父母和家鄉。後來一段理想姻緣被拆散，她被迫嫁給薛蟠做侍妾，最終被主母夏金桂折磨致死。

香菱一生遭遇了種種不幸。按常理，她大概率會成長為一個善於察言觀色，又或是唯唯諾諾之人。可是曹公卻賦予了她出人意料的性格色彩。她善良，會因為薛蟠被打而哭腫眼睛；她好學，搬進大觀園裡之後第一件事是向黛玉請教作詩；她單純，夏金桂過門前，她還滿心以為自己能和這位主母相處和睦。

呆萌的香菱可能是一位最不像侍妾的侍妾。有人問，曹公是不是把這個人物寫崩了？

其實沒有。因為民國「金嗓子」周璇，就是香菱在人間的真實寫照。

01 嬌生慣養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

1920年，常州小營前的一戶蘇姓人家誕生了一名女嬰，取名蘇璞。按族譜記載，蘇璞是北宋大文豪蘇東坡的76世孫女。蘇璞的祖父是晚清太醫，父親蘇調夫畢業於金陵大學，以教書為業，兼任嘉興教堂牧師，在常州頗有名氣。母親顧美珍則是常州武進醫院的護士長。蘇璞在家排行老二，根據「忠義禮智信」五個字，乳名為義官。

蘇璞擁有一個良好的家庭出身：她生在書香門第，父母皆為事業有成的讀書人。在蘇璞三歲那年，母親懷了第三個孩子。由於母親對她照顧不過來，便將她送到外婆家寄養一段時間。不料蘇璞在外婆家竟離奇失蹤了。

父母都發瘋一樣尋找她。他們詢問蘇璞的舅舅顧仕佳，顧仕佳推說不知。其實蘇璞正是在外玩耍時，被抽大煙的黑心舅舅顧仕佳拐騙到了金壇縣的一戶王姓人家。後來王氏夫婦離異，蘇璞又被送往上海的一處周姓人家，更名為周小紅。

本是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卻在三歲時慘遭拐賣，長大後早已忘記了自己的本名、父母和家鄉。周小紅的人生，有一個和香菱一樣的開端。

周姓人家本來是一戶富裕人家。周小紅的養父叫周文鼎，曾在工部局任翻譯。養母葉鳳珠，花旦出身，是周文鼎的二房。

然而好景不長。周文鼎染上了抽大煙的毛病，周家日益衰落。為了生計，葉鳳珠被迫去別人家做幫傭。周文鼎沒錢抽大煙的時候，竟然想把養女周小紅賣到青樓，幸虧葉鳳珠及時搭救，才免去了周小紅墮入娼門的命運。

周璇劇照

02 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摧

葉鳳珠對周小紅還算不錯，願意出錢送她去學校讀書。周小紅天資聰穎，學東西很快。她從小就喜歡唱歌，在學校裡，她唱歌的成績總是第一名。

由於家中生計艱難，周小紅只讀了三年書便不再讀了。葉鳳珠原本是廣東花旦，見周小紅頗具藝術天分，動了讓她從藝的念頭。1931年，11歲的周小紅加入了黎錦暉創辦的明月歌舞團。

1932年，周小紅為進步歌劇《野玫瑰》演唱主題曲《民族之光》，大獲成功。其中有一句「與敵人周旋於沙場之上」，受到聽眾熱烈讚賞，黎錦暉提議周小紅改名為周旋。但「旋」字缺乏女性色彩，於是黎錦暉又給「旋」字加了個王字旁，變成了「周璇」。從此以後，嬌小柔弱的周小紅，逐步長成了名滿天下的大明星周璇。

在明月歌舞團，周璇認識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嚴華。嚴華比她大10歲，見她年齡雖小卻勤奮好學，便把她當作妹妹一樣照顧。周璇年齡漸長，對如師如兄的嚴華暗生情愫。幾年後，嚴華去南洋演出，周璇把自己的日記本交給了他。在日記裡，周璇寫滿了她對嚴華的愛慕之情。

嚴華回來了。他不僅將日記本奉還給周璇，還送了她一對訂婚戒指。1938年，周璇與嚴華在北平舉行婚禮。

周璇婚禮照

周璇是中國最早的影歌雙棲明星，早在結婚前一年，她就與趙丹共同主演了電影《馬路天使》，並為電影演唱插曲《天涯歌女》和《四季歌》。影片上映後，觀眾無不為周璇的演技和唱功所折服，周璇開始大紅大紫。事業的成功並沒有換來家庭的幸福，周璇與嚴華的感情出現了危機。

嚴華畢竟是長在舊社會的男人，見妻子的事業成就遠遠超過自己，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夫妻倆本就工作忙碌，缺少交流，再加上有些小報記者喜歡捕風捉影，常常寫一些桃色新聞，二人的矛盾日漸加深。後來，周璇工作壓力過大，導致流產。1941年，疲憊不堪的周璇結束了她與嚴華的第一段婚姻。

晚年嚴華感嘆道，如果當初不跟她吵鬧，不與她離婚，周璇後來就不會那麼苦了。

03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周璇的職業，在舊社會叫「戲子」。舊時戲子以娛人為業，賣笑為生，常常被人低看。但是與不像侍妾的侍妾香菱一樣，周璇也是一個不像戲子的戲子。

她只在學校裡讀過三年書，卻對讀書抱有濃厚興趣。日常除了拍電影，就是以讀書為消遣。她寫得一手好文章，在香港拍片還學會了英語，能用英語讀報並與外籍人士交流，讓人都不敢相信她的學歷只有小學三年級。

她在名利場中浸淫多年，卻從沒有為名利迷失自己。當時周璇是上海灘最紅的女明星，她唱一首插曲能收到二兩黃金，演一部電影能收到兩千大洋，每年還有電影版稅兩千萬舊幣，短短幾年裡賺的錢比許多同行一輩子賺的都多。但是她生性樸素，不喜奢華，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紙醉金迷的氣息。1941年，她被《上海日報》評選為電影皇后，但是她卻於次日登報婉拒這一桂冠，聲稱「自問學識技能，均極有限，對於影后名稱，絕難接受。」

周璇

同時代的張愛玲說，百年也難得遇到一個周璇。但是百年難遇的周璇，並沒有遇到自己的良人。

1945年，周璇與「話劇皇帝」石揮相識。在旁人眼裡，石揮與周璇郎才女貌，很是登對。周璇身世飄零，渴望安穩的生活，她無視圍繞在她身邊的富家公子，把自己的感情託付給了這個相貌平平但為人實在的表演天才。可是聚少離多的兩個人，終究還是沒有抵擋住流言蜚語。由於常年異地，兩人都不知道對方的緋聞是真是假，礙於自尊心又不肯向對方問清楚，最終還是分開了。隨後，周璇遇到了她生命中的情劫——綢緞商人朱懷德。

朱懷德苦苦追求周璇多年，但當時周璇心中只有石揮。後來周璇與石揮分開，陷入抑鬱，朱懷德趁虛而入，對她噓寒問暖。也許真的是太累了，周璇答應了他。

沒成想，朱懷德目的不過是騙財騙色。先是周璇的積蓄被他以做生意的名義騙走，隨後周璇發現自己懷孕，想和他正式結婚，他卻早已與其他人相好，還輕蔑地質疑周璇：「誰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我的？」

周璇的精神世界受到了重創。1950年，她獨自一人生下了兒子周民。兒子出生以後，她的精神越發不正常。1951年，電影《和平鴿》拍攝時，周璇受到劇情刺激，精神病發作，被送往精神病院療養。

《和平鴿》也成為了周璇一生中拍攝的最後一部電影。

04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周璇的情劫還沒結束。

在拍攝《和平鴿》期間，周璇與美工唐棣結識。周璇因病入院後，唐棣進入了她的生活。1952年5月，周璇懷孕，準備與唐棣結婚，唐棣卻被「詐騙」與「誘姦」兩項罪名指控入獄。周璇為唐棣辯護，說兩人實為你情我願，但沒有人聽周璇這個「瘋女人」的話。周璇生下兒子周偉後，再度犯病住院。

除了情路坎坷以外，周璇還有一個解不開的心結，那就是她沒有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周璇原本以為自己是周家的親女兒。不料有一次二哥周履安說出她是領養的，周璇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不是周文鼎和葉鳳珠。從此以後，她一心想尋親。

周文鼎利用她想尋親的心理，哄騙她把錢給自己，自己幫她找親生父母。周璇給了他很多錢，他卻把錢都拿去買鴉片抽，並沒有幫周璇尋親。直到1941年，周文鼎臨死前，還想著敲詐周璇的錢，沒有留下任何交代。後來也有一些人，跑來跟周璇認親，但是一提出驗血，這些人便作鳥獸散。周璇知道，這些人不過是貪圖她的名氣和錢財而已。尋親不順，周璇備受打擊。

周璇不知道的是，她的親生父母已經苦苦尋找了她三十年。

周璇的生母顧美珍，早年參加革命，解放後擔任國家領導人的保健醫生，她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女兒。有一年，顧美珍的女兒蘇瑛在上海租房，房東說蘇瑛的身形長相、說話走路很像周璇。顧美珍得知這個消息後，當即便想請人牽線前去認親。但是考慮到周璇名氣太大，沒人敢牽這個線，蘇家也不確定周璇是否願意認親，此事便暫時擱置了。顧仕佳臨死前，承認自己將外甥女拐騙到了金壇縣王家。幾經輾轉，顧美珍確認了周家養女周璇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1957年，周璇病情好轉，報紙上刊登了周璇的尋親啟事。一時間周璇的工作單位門口車水馬龍，無數人聲稱周璇是自家女兒。

顧美珍得知消息後，匆匆辦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續，來到上海認親。她說：「我是母親也是醫生，女兒病了需要我照顧。」她準確地說出了周璇胎記和屬相，血型與周璇也完全吻合，又有長相很像周璇的女兒蘇瑛為證。自此，終於可以確認周璇的生母是顧美珍。

然而上海電影製片廠的廠長擔心突如其來的大喜大悲會讓周璇再度受到刺激，便安排了一場特殊的母女相會。不知情的周璇被帶了出來，顧美珍只能站在遠處流淚相望。

蘇家殷切期盼著周璇病癒，家人團圓。不料在1957年夏天，周璇突發腦膜炎，醫治無效去世，年僅37歲。臨終前，她還在喃喃自語：「我是苦命，一直沒見過親生父母。」

周璇

她不知道，她的母親已經在一個多月前見過了她。那是她被拐以後母親第一次見她，也是最後一次見她。

顧美珍沒有等到女兒病癒出院的消息，卻等到了女兒病逝的噩耗，她實在是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從此以後，她只能看著女兒演的電影，聽著女兒唱的歌默默流淚。漸漸地，顧美珍也精神失常了。

05 尾聲

像香菱一樣身世飄零卻又才貌俱佳、歷經坎坷卻又單純善良的一代名伶周璇走了。

回首她這一生，一切的不幸都源於幼時被拐。她雖大紅大紫，吸金無數，但名氣和錢財並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反而成了她被不懷好意之人覬覦的理由。幼年的飄零讓她一生渴望安定，然而常年浸淫在舊社會的名利場裡，她身邊始終沒有一個既踏實可靠又能放下自尊來關心呵護她的人。論物質，世間女子鮮有人比她更獨立；論精神，她把對親情的追尋轉化為了對愛情的期盼，只是她一生沒有等到一份靠譜的愛情。

有人說，經濟獨立不是真正的獨立，精神獨立才是真正的獨立。可是對於一個生逢亂世、身世坎坷的舊社會女子來說，沒有寄託的精神世界本就漂泊無依，又何來獨立呢？

卿本佳人，奈何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