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出生時叫招弟。
聽名字就能猜到,我的出生並不那麼受歡迎。
爸爸是他這一代,家裡唯一的男丁。
他的娃,當然寄託著整個家族延續香火的重望。
招弟這個名字,是爺爺隨口取的。
他一聽說是個女孩,就說:「真是沒用,就叫招弟吧,讓這丫頭片子趕緊招個男娃來。」
他的隨意之舉,被一旁的奶奶果斷阻止了。
她不顧爺爺的臭撅亂罵,用一塊斜紋馬庫呢布料為代價,請先生給我起了鎮上最洋氣的名字——董藝瀅。
大字不識的奶奶,拿著先生寫的名字,念叨了一路。
從此,不管誰喚我「招弟」,她都會毫不客氣地糾正:「我孫女叫藝瀅,藝瀅,像玉一樣貴氣。」
02
奶奶雖然不識字,可她是聞名鄉裡的好繡工。
她照著先生寫下的「董藝瀅」字樣,把這三個字繡在了我的枕巾、肚兜、小衣服上。
爺爺說:「一個丫頭片子,你瞎耽誤功夫幹啥?」
誰料,逆來順受的奶奶狠狠懟了回去:「不用你管,我樂意。」
不僅如此,所有人都說,我的出生讓奶奶徹底轉了性。
從前那麼隱忍的一個人,徹底叛逆了。
她不許任何人叫我招弟,不管去哪兒都把我帶在身邊;對因為生了女孩而備受爺爺白眼的媽媽,更是無微不至;幾個姑姑每次回娘家帶來好吃的,她都鎖起來,只留給我吃。
在那個八十年代初的小鎮,奶奶重女輕男的行為,令許多人認為,她腦子有問題。
03
我一歲半時,弟弟出生了。
很多人覺得我的好運應該終結了,可有了弟弟,奶奶的偏心反而更重了。
弟弟一天天長大,當然知道自己作為家族香火繼承人的優勢。
可奶奶卻是他的滅火器。
她給我和弟弟分月餅,那會的月餅都是五仁餡的,我們都不喜歡吃裡面的青紅絲。
弟弟乘我不備,不由分說把我的月餅搶去,將四周麵皮啃得乾乾淨淨。
奶奶見了,又拿出兩個月餅給我,並且耐心地幫我把青紅絲一點點挑乾淨。
端午節,我和弟弟頂雞蛋,弟弟的雞蛋被我頂碎後,哭著去跟爺爺告狀,爺爺一把搶下我手裡的雞蛋,給了弟弟。
打那之後,奶奶每天帶著我蹲守雞窩,母雞下了蛋,她就會煮給我吃,而弟弟只能看著。
奶奶對他說:「什麼時候學會不搶姐姐的東西,不告狀,主動關心姐姐,奶奶就給你也煮雞蛋。」
在奶奶的調教下,弟弟身上沒有太多家中唯一男孩的傲嬌。
相反,懾於奶奶的威逼利誘,他對我反而越來越客氣、關照。
04
有一次,鄰居家男孩欺負我,把我推進路邊的河溝,我哭著回家找奶奶。
結果,弟弟衝出去,他假裝給那個男孩糖吃,當那個男孩伸手時,他將事先準備好的沙子一把揚在男孩臉上。
奶奶帶著我趕到現場後,男孩眼睛疼得哇哇大哭。
鄰居嬸子衝出來跟奶奶理論。
結果,生平跟鄰居沒紅過臉的奶奶,對弟弟大加讚揚:「真爺們,以後別人怎麼欺負你姐,你就怎麼還回去,奶奶給你撐腰。」
我不記得那件事情後來是怎麼平息的,只記得那天,奶奶首次讓我拿著鑰匙,當著弟弟的面打開她的「百寶箱」。
裡面是姑姑們給奶奶買的各種糕點,綠豆餅、麥乳精、花生蘸、高粱飴,都是在鄉下很稀罕的吃食。
弟弟饞的兩眼冒光,奶奶對弟弟說:「今天你保護姐姐有功,這裡的東西隨便吃。」
而我,輕車熟路地給弟弟做「導購」。
「綠豆餅是大姑從鄭州寄來的。」
「這個高梁飴又軟又甜,是三姑夫去山東時給奶奶買的。」
「這個點心是廣東的,廣東嘛,離咱們好遠的,反正你也沒去過,我說了你也聽不懂。」
那天,弟弟的味蕾被徵服了,同時被收服的,還有他的心。
從此,他再沒欺負過我,並成為那個年代裡極為稀罕的「姐控」。
別人家的兄弟姐妹一天打八百架,可我們倆卻好成一個人,成為鄉間「不敢惹姐弟二人組」。
而這一切,都是奶奶孤心苦詣的結果。
奶奶的百寶箱,不僅是我和弟弟幸福童年的來源,更讓我們透過舌尖上的味道,看到山外有山的遠方。
五個姑姑,除了三姑嫁在隔壁村,其餘幾個真是散落大江南北。
尤其是二姑,當年跟一個雲南貨郎走後,音訊全無,再也沒回過娘家。
那時車馬稀,交通不便利,奶奶和姑姑們見面也難,於是,姑姑們就或郵寄,或託人捎一些稀罕物回家。
但她們不知道,這些好物都便宜了我和弟弟。
重要的是,奶奶的百寶箱不僅把我們的胃撐大了,把我們的心也撐野了。
我們時常纏著奶奶追問:「雲南在哪?」
「山西就在老帽山(家鄉的一座山)的西邊嗎?」
「廣東人是不是牙齒都不好?他們做的糕點實在太好吃了。」
奶奶回答不了我們,她只是看向遠處的老帽山,對我倆說:「等你們長大了,替奶奶去看看吧。」
我和弟弟異口同聲地說:「好。」
05
對鄉村的孩子來說,可以替奶奶去看看的路,似乎只有一條,那就是讀書。
我和弟弟雖然相差一歲,但我們同時入學,同在一個班級。
鄉村的孩子是沒有人接送的,可是,只有奶奶,每天堅持送我們上學,晚上又早早等在校門口。
而這,也讓她遭來很多嘲笑。
「就她家孩子金貴,早送晚接的,吃飽飯撐的。」
而有好幾次,我跟弟弟邊走邊玩,猛一回頭時,清楚地看到奶奶在擦眼淚。
我問她怎麼了,她只說,沙子迷了眼睛。
到了初中,我和弟弟開始住校。
每個周末回家,奶奶一定守在村口,手裡拿著我們愛吃的東西。
她始終還是偏心我的。
每一次,我的點心總要比弟弟多幾塊;每一次飯桌上,她總是不管不顧地把最好的菜夾給我;每一次離家時,她總是會偷偷往我的書裡夾上幾塊零花錢。
好在,爸媽和爺爺,以及弟弟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她的重女輕男。
就像爺爺說的:你奶奶是把對自己姑娘的想念,都摁在你一個人身上了。
06
初中畢業時,我和弟弟同時考入重點高中。
我比弟弟高了23分,但爸媽不希望我再繼續讀下去。
他們覺得讓我讀到初中畢業,已經仁至義盡。
可是,奶奶的邏輯特別清晰:「如果只能供一個人,那就按分數來,誰成績好誰上。」
土裡刨食的爸媽,這一次無比堅決:「媽,我們上有老下有小,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不起兩個高中生啊!」
奶奶沒再說什麼,當天晚上,她拉著弟弟寫了一晚上的信。
信是寫給姑姑們的。
內容都一樣:我和你爸死的時候,不用你們僱樂隊,不用買棺材,不用任何操辦,把我倆骨灰撒河裡就行;媽這一生只求你們一件事,每人出點錢,讓藝瀅上高中、考大學,一個睜眼瞎女人的一輩子,太苦啦!你們幫她一把,她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不會忘記你們的恩情。
然後,逼著爺爺和她一起,在每封信上都按了手印。
那會的鄉村,老人的喪葬是一生中最為高光的時刻,再貧困的兒女,也不惜舉債大操大辦,不為孝心,只為排面。
就這樣,為了讓我讀書,奶奶提前典當了她和爺爺的葬禮。
這樣的她,成了別人眼裡無法理解的瘋子。
同齡人紛紛勸她:「你都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人了,是沾不到孫輩光的,怎麼為了她,連自己的棺材本都不要了。」
包括爺爺,一想這事就會罵奶奶一頓。
奶奶對這些話,充耳不聞。
最終,我在姑姑們的眾籌下讀了高中,上了大學。
錄取通知書送到家那晚,奶奶把我叫到房間,將一隻玉鐲交到我手上。
她說,這是婆婆留給她的,不是疼她,而是要她將玉鐲世世代代傳下去。
她說,為了這個任務,她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
五個女兒從沒被婆婆正眼看過,甚至稍不順心,就會隨便拿孫女們出氣。
直到奶奶生了爸爸,婆婆把孫子寵上天的同時,也把孫女踩在腳底下。
可以做到讓孫子上桌吃魚吃肉,把骨頭、魚刺扔給孫女們咂味。
沒有人覺得這有多過分,那個年代,很多家庭就是這樣生活的。
07
直到有一天,奶奶從田裡回家。
她看到爸爸落入河塘,在裡面拼命掙扎。
可是,岸上的二姑就那樣冷冷地看著,絲毫沒有要救爸爸的意思。
如果不是奶奶恰好回來,爸爸可能真的沒命了。
那天,奶奶把爸爸救上岸之後,狠狠給了二姑幾個耳光。
但二姑絲毫沒有悔意,她說:「我做夢都想要他死,有他在,我們姐妹幾個就沒好日子過。」
二姑的話和表情,是奶奶生命中的一場海嘯——父母怎樣重男輕女,手足間也就怎樣敵視。
更讓她震驚的是,這件事發生兩個月後,16歲的二姑,跟一個來鄉下收破爛的雲南貨郎走了。
臨走前,她讓那個雲南貨郎代寫了一封信:「我的出生,本來就是個多餘,所以,這輩子不管過得好壞,永遠不會再回這個家了,我恨你們。」
二姑就這樣與家族決裂,再也沒有回來,她也成了奶奶一輩子最深的念想。
奶奶的婆婆,一提起二姑就罵不絕口,字字都是詛咒。
可是,一生信奉多子多福、生了4個孩子的她,晚景極為悽涼。
風燭殘年、生活不能自理時,兒子兒媳連口飯都不給她送。
最後,還是奶奶把躺在屎尿窩裡的婆婆接回來。
一個月後,老人家去世了。
走之前,她居然還在罵二姑:「那個挨千萬的,差點害死我孫子,想讓咱家絕後……」
那一刻,奶奶哭成了淚人。
她拼命地想念二姑,想念散落天涯的女兒們。
若不是在原生家庭受盡炎涼,她們怎會遠嫁他鄉?
而婆婆的下場,也令她醒悟:她已經錯過了當一個好媽媽的機會,但她想做個好奶奶,想做重男輕女的終結者。
08
這,就是奶奶偏心我的原因。
姑姑們都長大成人了,她們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沒給過她們多少溫暖的娘家。
每年給爸媽寄一點吃的穿的,已經是她們回報養育之恩的極限了。
奶奶曾不止一次的想緩和這份家庭關係,可冰凍三尺,她孤掌難鳴。
這也是她堅持接送我和弟弟上學放學的原因。
她說,看到你們姐弟感情那麼好,奶奶就覺得自己這輩子,罪孽沒那麼重了。
「要是你爸和你姑也能像你們這樣,該多好,可是,怪不得他們,是我們這些當父母的,把他們的感情給傷透了。」
那晚,奶奶沒有哭。
她只是摸著我的頭,一遍又一遍地說:「侄女隨姑,你長得真像你二姑,有時奶奶都有點分不清了……」
奶奶是在我上大二那年,開始老年痴呆的。
那年寒假回家,她等在村口。
遠遠地看見我,她開始喊著,蹣跚地向前迎著。
終於握到我的手時,她開始號啕:「二鳳,你終於回來啦……」
二鳳,是二姑的乳名。
09
而我的奶奶,回到了她的壯年時代,把我當成了她的二鳳。
她給二鳳梳頭,給二鳳夾菜,晚上起來幫二鳳蓋被子。
我開學那天,剛走出家門,奶奶便追出來,把一兜雞蛋塞到我懷裡,淚如雨下地囑咐:「二鳳,雲南太遠了,你路上吃,慢慢吃,沒人跟你搶啦,都是你的,別像小時候那樣,狼吞虎咽地,會噎著的。」
村裡人都說,你奶奶瘋了。
我沒有惱,只是流著眼淚回了一句:「一個媽媽想自己的女兒,不可以嗎?」
鄰居們半同情半嘲笑地看著失智的奶奶。
可我知道,有些痛苦,真的蝕骨,能夠用這種方式遺忘與彌補,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10
2006年秋天,我大學畢業後回到老家縣城,考上了公務員。
我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奶奶接到了身邊。
爺爺在我上高二那年就去世了,奶奶雖然多病,卻還是撐到了高壽的年紀。
在她時光倒錯的世界裡,她心心念念的「藝瀅」已經被二鳳徹底取代。
偶爾來探望她的姑姑們抱怨:「生了五個女兒,她最疼的卻是二鳳,真偏心。」
這遲到卻洶湧的母愛,支撐著她活成全村最長壽的老人。
今年,是奶奶去世的十周年,她到死都沒見到自己的二鳳。
很多人都說,奶奶雖然失智,但晚年很幸福,因為「二鳳」一直陪在她身邊。
可這樣的奶奶,我不覺得她是失智啊。
我寧願相信,她是回到了自己,最想回到的那個人生時節。
用公平而飽滿的母愛,護她的兒女們一世周全。
·End·
作者:劉小念,一個寫故事的手藝人,也是一個二胎媽媽。著有作品《二胎時代》《煮婦煉愛記》《呼吸》《創業情侶》等。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
·往期文章·
(點擊以下標題閱讀)
一個高智商失足女的翻身路。
老婆的約炮記錄,驚呆我了。
假閨蜜們秀恩愛後,紛紛被我打臉了。
閱讀 1.2萬
贊145在看154
寫下你的留言
精選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