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有個百寶箱,但百寶箱是媽媽的稱謂。依我看,它就是一個普道的箱子,除了箱子四面塗了豬肝色的國漆閃閃發亮之處,再沒什何特殊之處,和大衣柜上擱著的放置了一些我的舊衣服的大木箱一模一樣,它們外表像孿生兄弟一樣,難以區別。
「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它是什麼寶,怎麼叫百寶箱?」我困惑地問媽媽。
「當然叫百寶箱,」媽媽微笑著回答,隨手從茶壺裡倒了一杯涼開水,問我:「這是什麼?」
「一杯開水,」我覺得媽媽在侮辱我的智商。
「可它並不熱呀!你怎麼叫它開水呢?」媽媽故作驚呀。
「可我們就叫它開水呀!」我說不出個所以然。
「因為這水曾經燒開過,所以現在仍然叫開水。」媽媽解釋道:「這箱子也曾放過百樣寶,所以現在仍然叫作百寶箱。」
我有點不相信,我家那麼窮,我從來就沒見過瞎三爹講書時講過的:鳳冠、霞佩,如意、珍珠、瑪瑙、手鐲、麒麟、黃金鎖等等的百樣寶,甚至連銀耳環我也沒見過。我家除了黃泥牆、黃稻草、黃花菜和我們的黃皮膚外,和黃字有關的寶貝好像和我們家無緣,和我們家有緣的就是那什麼順治通寶呀,亁隆通寶呀,光緒通寶呀,外圓內方的幾十枚銅錢,它們的主要功能就是小姐姐拿一兩三枚去,用線或橡皮筋纏在羽毛上,做毽跟。哪裡會有百樣寶貝去裝箱子呢!媽媽明顯在糊弄小孩子,可看媽媽堅定自信的神情,又覺得媽媽一點也沒有撒謊。
「杯子不僅可以裝曾經的開水,也可以裝現在熱氣騰騰的開水,」媽媽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舉杯喝掉了涼開水,轉手把小火爐上一壺正燒沸的水倒進水杯裡,溫和地看著我說:「這百寶箱不僅裝過生活裡曾經的百件寶,而且現在還在繼續裝著百件寶呢,只有對生活用心的人才看的見那百樣寶貝。」說完,媽媽從那百寶箱裡拿出針線盒,在門前的大槐樹下縫衣服去了。
我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還是仔仔細細地把箱子從裡到外逡巡了一遍。
箱子的一邊,放置是媽媽縫製的一個灰色的大布袋子。袋子鼓鼓囊囊的,裡面裝的是如竹笛長短粗細的二百多根短竹筒,幾乎佔了箱子的一半。挨著大布袋的是一個狹長的紙箱,幾乎和木箱的寬度相等,擠在箱子裡,像折手摺腳了似的。紙箱中裝有十二根供紡線的錠子,三十七八個像小指般粗,小指般長的細竹筒,那是穿梭織布用的。紙箱旁邊是個四四方方全身覆蓋鏽色的小鐵盒,盒中有一塊摺疊成小小長方形的從煙盒中拆下的錫紙,錫紙上插著長長短短的十幾根鋼針,針尖一律鑽進錫紙腹中,針眼露在錫紙腹外。小鐵盒中有四枚周身布滿麻坑似的小鋼筒,像鋼戒指似的可以套在中指上,那是媽媽納鞋底用的抵針。鐵盒中還有兩個三寸長的鐵夾子,那是納鞋底時夾針用的。還有幾個青色,黑色,黃色,藍色的線圈,媽媽用來縫補衣服。大木箱子裡再也沒什麼了,除了還碼放的整整齊齊的一撂線裝書,用緞青色的薄紗做的書皮,書頁似裁剪的舊報紙,紙上的字都有綠蒼蠅般大小,也有些黑色的粗體字,如爬行在泛黃的紙面上的鐵牯牛。那些字筆劃結構繁複,還是我認真地翻閱,才從字裡行間裡找到了「人、口、大、下、上、下」等字,像一畦白菜裡找到幾顆野生薺菜般似的艱難。我猜那應該是全國還沒普通簡化字時,民國時期的報紙。書頁裡夾著曲線優美流暢的大大小小的鞋樣,鞋樣是用黃色的油殼紙裁剪的。看著這些鞋樣子,我疑雲叢生,媽媽沒進過學堂,學過寫字,繪畫或幾何類使用圓規畫曲線或圓,而如何把鞋樣子周邊的曲線裁剪的如行雲流水般的妥貼、自然呢?但這還不是讓人特別驚奇的,讓人驚奇的還是另外幾本線裝書裡夾著的大大小小的衣服樣子,那簡直是曲線、直線的大聚會。衣服是量身訂做,但媽媽的方法更直接,依樣畫葫蘆似的,依樣畫衣服。
五月的陽光,如穿在身上的棉質的襯衣似的,暖融融的舒適;微風如一群淘氣的小仙女似的,用她們的柔荑小手摘下一片又一片槐花;潔白的槐花簌簌地落著,金色的陽光像個大富翁似的,穿透密密的細碎的槐樹葉毫不吝嗇地灑著。媽媽神情安祥地坐著,專注地飛針走線,好像在織補菩薩穿的袈裟似的虔誠、認真。但我還是忍不住心中像小蟲子在心上爬來爬去的疑問,走向媽媽。
「媽媽,整個箱子翻遍了,我還是沒發現一件稱得上寶的東西。」
「你真是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孩子,」媽媽抬起頭看著我,目光如水蕩漾:「告訴我,你在箱子中看見些什麼?」。
「一些竹筒,針呀、線呀、鞋樣兒,衣樣兒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怎麼叫亂七八糟的東西呀!那就是寶貝呢!」媽媽說「你看媽媽針線簍裡的這些碎布,也是一寶,補在你們的破衣服上,不像亮閃閃的星星嗎?」
一語仿佛驚醒夢中人似的,我省然想起媽媽給我們縫補衣服時和伯母、嬸母的不同。伯母、嬸母就是根據衣服破洞的大小,挑選和衣服一色的碎布,剪成長方形或正方形覆蓋在衣服的破洞上,衣服的破洞堵上了,但衣服上的補丁別提多明顯的刺眼,像沾了一片泥巴在衣服上似的讓人彆扭。媽媽可不一樣,愛把衣服剪成梅花形、五角星形、梨花瓣形,一件舊衣服,經過媽媽的巧手,仿佛衣服上點綴的鮮花似的,衣服也似散發出花香來了。以至於小姐姐春節時新衣服不穿,特意穿上媽媽縫補的舊衣裳在村中一眾小姐妹面前顯擺,那神氣勁比我轉糖時轉到大板龍還開心。
「嗯嗯嗯,這碎布可以變廢為寶,可那些枯黃的短竹筒怎麼也是寶貝呢?」我像不到黃河不死心似的。
「你不知道嗎,那更是寶貝呢,它們會奏樂,唱歌呢!」媽媽像是給小蜜蜂蜇了一下似的驚奇,臉上的皺紋也舒散開了:「張伯母的這匹布快織完下架了,馬上上夏大嬸的,我就可以帶你去看那些不起眼的短竹筒唱交響樂。」媽媽撫摸我的頭,柔聲地說。
時間仿佛如滿頭銀絲的老太婆似的,拄著拐杖一小步一小步顫顫巍巍地挪著,祖母的一雙小腳也像是故意和我心焦作對似的,一高一低、不緊不慢地在織機上踩著,織機也像老掉牙似地慢慢地哼著。一天,日頭從東到西,走的真緩呀!
好不容易挨到後天,我卻睡著了,醒來已日上三竿,心上的怨氣如隱在山後的浮雲上升,媽媽真健忘呀!
一骨碌爬起來,趕緊去找媽媽。媽媽正在夏大嬸門前的空地上放竹簡子。空地兩邊釘著十多米的長木條,木條上生滿竹筷似的齒,每齒相隔半尺,媽媽和夏大嬸只需要把竹筒套在齒上就行。此時的竹筒已繞上雪白的棉線,像舞女旋轉起白色的裙擺似的。媽媽和夏大嬸找出每個竹筒上的線頭,把它們一根根連接到織機的轉軸上。全部準備就緒後,兩百多條雪白的棉線仿佛在空地上交織成一朵白雲似的。媽媽站在場外,手持令旗,像戰場上發號施令的穆桂英似的嚴肅,兩百多根竹筒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也像隨時聽令準備雄糾糾、氣昂昂上戰場的士兵似的。令旗就是兩根細長的竹條,一根系上三角形的紅布,一根系上三角形的綠布。媽媽揮動綠色的令旗,祖母接到信號,像氣定神閒的將軍似的,緩緩地轉動織機的轉軸,下面的竹簡卻個個飛快地旋轉起來,仿佛千軍萬馬似的奔騰起了,但紀律嚴明、進退有度、一絲不亂。每個竹筒在旋轉時也發出歡快悅耳的譁譁聲,仿佛流水流過一般的動聽,還真像一場別開生面的交響樂團的演奏,那應該是演奏的英國皇家宮庭的圓舞曲吧,那麼多竹筒同時旋轉,不是圓舞曲是什麼呢?媽媽凝神靜氣,像個樂團的指揮家一般,聆聽著每一個竹筒轉動的聲響。偶爾揚起紅色的小令旗,祖母就會停止轉動轉軸。媽媽總是能迅速地轉出哪一根竹筒的線斷了,媽媽仿佛像古時候精通音樂的周瑜似的,琴聲有誤,立馬四顧彈琴人。而這裡是那一根竹筒轉動的聲音有誤,媽媽立即揮動令旗。
一曲終了,我已如醉如痴,而媽媽才發現我呆呆傻傻地站在旁邊。
「媽媽,還真像您說的,竹筒也會唱歌呢!」我向媽媽興奮地叫著。
「傻孩子,只要對生活認真,哪樣不是寶貝呢!」媽媽一把把我攬在懷中,繼續說:「你看我們的家像黃金屋嗎,也儲藏著無盡的寶貝嗎?」
「媽媽,我懂了,屋子裡有奶奶,有爸爸、媽媽,有大哥哥,小姐姐,有我們和睦的一家人,我們每個人都是屋子裡的一寶。」
「還有呢?」媽媽啟發我。
我搔了搔頭,實在再想不出什麼。
「屋子裡光有人還是不夠的,還必須每個人裝著快樂和幸福,如向日葵一樣,面向太陽的陽光的心態呀!」媽媽語重心長地說。
多年後,我才明白,陽光和快樂,才是媽媽真正的百寶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