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四舅被村裡以扶貧為由送進了精神病院,說是給他治病,但他並不是精神病,一時搞不懂為什麼。
四舅雖然60多了,但智商還不如6.7歲的孩子。
半年後我才知道這件事,實在不放心一個智障老人被放進這種環境裡,第二天我就去看他了。
接待我的秦大夫說:「他在這兒挺好的,來的時候一身病,現在我們都給他治好了。」
那時候挺相信村裡和醫院的,我單純的以為是村裡做了件好事,看姥姥去世後他無人照料,又渾身是病才送進這裡的。
疫情期間,不讓近距離探視,只能隔著門窗看看,四舅看見我,拼命揮著手喊我小名,示意我過去。
第一眼看見四舅,我就感受到了他眼神裡的恐懼,四舅把臉貼在門上告訴我:「我要走,我要走,讓大哥來領我!」姥姥去世後四舅分給了大舅照看。
看著智商只有6.7歲的舅舅,就像是一個被家長丟棄的孩子,心裡很難受。
我問秦大夫,別的病人會不會打他?
秦大夫用她值得信賴的笑容,特別坦然的告訴我:「放心吧,不會有人打他的,裡面有護理人員看護。」
《二》
沒多久,大舅心臟病猝死,我沒敢告訴四舅,不願意看見他失去希望的表情。
可每次去醫院看他,每次他都說:叫大哥來吧,把我領回去吧。
一聽到他說句話我就想哭,可是又不能擅自做主把他領出來。
後來,他大概也預感到了什麼,不再提讓大哥把他領走的事。
我呢,也為自己擔心承擔不了一些後果,不敢毅然決然領他回自己家而感到羞愧和矛盾。
這種心情作用下,只能用多看他幾次,多買點東西來抵消內心深處的愧疚感。
後來,醫院打來電話說讓家裡人去看看,他們一幫人因為搶遙控器打架了,把四舅的腿摔的裂紋了。
大舅去世以後,三舅接管了四舅。醫院讓三舅去一趟,他臨時有事委託給了我。
我去了之後,秦大夫口風變了,說:他是自己摔的,扶起來之後腿就不能走了……。
還領我去了監控室,如果按照她介紹的情況和讓我看的視頻來分析,確實像是四舅自己摔的。
當時也著急,一心只惦記著四舅當下的情況,也就沒多想,默認了視頻裡的「事實」,雖然腦子裡也飄蕩著他們原來的說辭,可擔心因為糾纏這句話耽誤了給四舅治療也就一直沒提。
從監控室出來,秦大夫領我去了她的辦公室,說這裡治骨病不專業,要給中醫院打電話用救護車把四舅拉去做個手術,讓我跟著一起去。
等救護車的這段時間,秦大夫寫了一份東西讓我籤字,當時覺得納悶,看完內容明白了,這是怕家屬以後不認帳,所以用這個辦法來避免後患。
籤就籤吧,反正他們也在積極為四舅治療,想到這裡沒猶豫我就把字籤了。
救護車來了之後,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四舅,看見我,四舅帶著哭腔,指著腿說:「疼,他們打我了。」
這時候我注意到秦大夫尷尬的笑容:「哪裡有人打他,沒有人打他。」聽到四舅這句話又想起那份籤字,我突然不再那麼信任她了。
去了中醫院拍完片子大夫告訴我:大腿根處斷了,問我是做牽引還是動個手術?
「不是裂紋嗎?怎麼斷了?」我當即問秦大夫。
她支支吾吾沒說出什麼來,我又諮詢大夫牽引和手術哪個對病人傷害不大恢復又好,對方一邊解答一邊看秦大夫的臉色。
顯然,他們都認識,提前通過氣的,我能從當時的氣氛裡感受到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貓膩。
我給三舅打了個電話問他的意見,聽完我的描述,三舅覺得不能這麼倉促做決定,於是讓我轉達說等他明天來了再定。
當時秦大夫還一臉的不高興,不得已,他們只能又把四舅拉了回去。
《三》
第二天一早三舅就來了,救護車再一次把四舅拉到中醫院,看見三舅,四舅又帶著哭腔說了一遍:「他們打我了」。
三舅沒理會四舅這句話,他忙著聽醫生介紹情況,我一邊安撫一邊餵四舅喝水。
秦大夫不讓我多喂,說擔心他胃受不了,我沒理她。那時候我已經對她幾次撒謊有些惱火了,這裡面肯定是有隱情的,只是現在不是糾纏真相的時候。
沒想到四舅剛喝下去幾口就全吐了,噴射狀,特別嚇人,嘔吐物是咖啡色,我問為什麼會是這種顏色,秦大夫沒回答我,後來網上一查,消化道和胃部出血的情況下嘔吐物才會是咖啡色。
我不知道四舅究竟在精神病院經歷了什麼,那一刻除了心疼和氣憤別無他法,因為一個智力有問題的人說的什麼都不能作為依據來就此判斷他的真假。
可我內心特別篤定,他就是被打的!
當下只求儘快給四舅治好腿,不再受罪,所以再次壓下了所有的質疑。
三舅最後給出的決定是做手術,說這樣好的快,不過手術之前要檢查身體各項指標是否符合要求,於是頭一天先是拍了片子,又化驗了血和尿等等。
當天四舅在骨科病房住下了,在我給他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四舅的屁股上長滿了壓瘡。
秦大夫已經回去了,看著四舅身上的壓瘡,憤怒之下我拍了幾張照片給她發了過去,質問:「照顧的這麼好咋還長了壓瘡?」
秦大夫沒回信息,我繼續發問:到底我舅腿摔斷多少天了?你們隱瞞了多久才告訴我們的?壓瘡都長出來了,這就是你們護理的結果?但凡多替他翻翻身,能長這麼多的壓瘡嗎?
還是沒回。
明明理虧無法隱瞞又想把事情遮掩過去,遮掩的還這麼拙劣,秦大夫就是一個傳話筒,大概還沒得到領導教給她如何回復,索性不理我了。
安排妥當之後,三舅說:「你我家裡都有事,不能在這裡伺候,咱給他請個護工吧」。
想了想又說:」其實,精神病院應該派一個人來伺候你四舅。」
請個護工,這個建議也是個好辦法,不過,讓精神病院來個人伺候四舅這件事不好說,他們已經否認了一切,現在一口咬定是四舅自己摔的,還讓我籤字,明擺著就是想逃避責任,如果答應派人不就等於明告訴我們他們理虧嗎。
經過這一番折騰,前前後後聯繫起來,三舅也越來越覺得四舅腿斷的不明不白,再者,人送去他們那兒,他們就有臨時監護責任,不管什麼情況下摔的,怎麼能送來就不管了呢!
於是,他給秦大夫打電話要求派個護士,秦大夫不答應,三舅是很精明的一個人,秦大夫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你們不管我也不管,病人就扔在這裡,當初好人一個進去的,我去領的時候也還給我一個好人就行!」三舅最後氣衝衝的告訴秦大夫。
最終秦大夫同意讓三舅找護工,錢由他們醫院出。
四舅大概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哥哥這麼長時間的陪著自己,又看我忙來忙去,跑前跑後,有點受寵的感覺,他眼睛裡已經看不見先前的那份恐懼了。
後來各種化驗結果都出來了,四舅的身體狀況不適合手術,有糖尿病怕癒合不好,高血壓,胃裡也有炎症,尿裡含銅量也高,必須要把銅排盡才能手術。
但等他排完銅又怕耽擱時間太長,所以當下只有做牽引了。
其實現在想想四舅的腿應該是早就摔斷了, 而且精神病院也早就知道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手術,卻又不想負這個責任,最後看實在不行了才告知了家人。
此時,我想起秦大夫之前的那些話:一身的病我們都給他治好了。
《四》
牽引做完後,護士催著我們去繳費,三舅說這筆錢應該精神病院出,事是在他們那裡出的,責任也應該他們負,於是又打電話給秦大夫,秦大夫不同意。
三舅有些惱火了,我問:四舅出這個事,村裡知道嗎?人送進來後續什麼事也不過問了?現在這種情況是不是也應該通知他們。
我當時的想法就是想通過公對公的方法,給這邊一個壓力,哪怕只是電話過問一下,也能讓醫院負起責來。這點小心思也是為了四舅出院後若還返回精神病院,也能作為一個前車之鑑,知道村政府也在關心送進來的人,能對四舅多盡點心。
據大舅在世時候說,四舅是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給拉進來的,人走了大隊才通知的,這麼辦事肯定不符合常理,好歹也要通知四舅的家人或監護人。
村裡不過問,大舅圖個省事也不管不問,加上疫情更是沒去醫院看望過他。
所有這些給精神病院造成的錯覺就是這個人沒人管,給口飯吃就行,至於治病的事更沒認真過。
我的話提醒了三舅,他正準備去扶貧辦找找看呢哥哥來了,說起這件事,哥哥說拐的彎太多了,乾脆打民生熱線吧。
果然管用,上午打了民生熱線,下午秦大夫就主動打過來電話說醫藥費的事不用操心了,等病人出院他們來結帳,還囑咐三舅不要再打民生熱線。
《五》
做完牽引10多天後,骨科邱大夫告訴三舅:「骨科的病我們都治完了,剩下的我們也不專業,況且也都穩定了,他一整就有情緒,這種情況精神病院比我們有經驗……。」
三舅問,你意思讓我們轉回精神病院嗎?他有情緒是智力問題,是不懂事,但不是精神病啊!
邱大夫不明確說是的,但他的意思其實是暗示我們可以回精神病院了,但好像又怕落下什麼口實,沒敢明說,感覺邱大夫是受了精神病院的委託。
我們擔心他過去之後,自己不懂的保護這條腿,那邊若再疏於照顧,導致腿部恢復出現問題,或者又長滿壓瘡豈不是前功盡棄。
而且為了省費用,精神病院肯定不會同意把護工帶過去,由他們來護理我們更不放心。
邱大夫再次告訴我們四舅腿部已經在癒合,幾天裡他好幾次打電話給三舅,還是說骨科的病已經完事了,可以走了。
最後,我們明確表示不轉院,因為在這邊養病更放心一些,從那以後,邱大夫再沒提過。
沒幾天秦大夫打來電話了,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想什麼時候出院?
我很生氣,直接回到:「這麼問對嗎?什麼時候出院是病決定的,不是我們想什麼時候就能什麼時候。」
她聽出我的火氣,換了腔調:「別生氣啊,我只是打聽一下你四舅的情況,好知道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他什麼情況你們跟中醫院不是隨時溝通嗎?既然知道還沒好利索,為什麼催著我們出院呢?」
最終秦大夫也沒把領導布置的任務完成,我們已經看出來了,精神病院是看費用一天天長,心疼錢了,不等四舅完全好起來就想接回去。
隨後,她又給三舅打電話讓他去一趟說領導要找他談談,三舅不來藉口家裡忙,讓我去。
那天去了,對方一看見我先給了個下馬威:
「作為你們,一個弱勢群體,我們醫院說白了是照顧,可憐你舅舅才答應出錢給他治的,腿是他自己摔的,就算是答應幫你們治病了,也只能是摔碗賠碗,摔盆賠盆,現在他身上其他的病也都給治的差不多了,你們別沒完……。」
我接過話茬:「意思我們別沒完沒了,是嗎?」
「我們怎麼能是沒完沒了呢,之前你們護士把他壓瘡都照顧出來了,再回來這裡我們不放心,更何況,他身上其他的的病也沒好利落呢。
「當初秦大夫告訴我,他來你們這裡所有病都給治好了,去中醫院一查還是一身的病,既然你們治不好,又有扶貧任務,在中醫院不正合適嗎?」
對方不再盛氣凌人:你們要是覺得這樣處理不行,可以打官司,我們是單位,你們是個人,耗得起嗎?
我告訴他:打官司也可以,之前我舅總說有人打他,腿也是打斷的,並不是自己摔得,通過法律途徑正好可以查明真相,這樣判決出來的結果無論是什麼樣,我們都接受,我相信法律是公平的!
天已經被我聊死了,他換了個方式:做的了主嗎,做不了讓你三舅來一趟。
事實上,四舅有個「特惠險」是可以報銷大部分費用的,該報銷的都報了,可藥用在了誰身上?四舅為啥還是一身的病?
精神病院之所以這麼催,心疼的不過是護工每月差不多一萬塊錢的工資,這個是報不了的。
口口聲聲「摔碗賠碗」,意思跟邱大夫當初勸我們轉院時表達的如出一轍:骨科的病已經治完了。
腿斷引起的併發症跟這沒關係?
想不到三舅臨時變卦,隔了一天,他打來電話告訴我轉院吧,那邊一直催,我受不了了。
思忖再三,三舅是四舅的監護人,即使我阻攔,也沒有決定權。
當下也只能想個法子保證他轉過去以後不再受怠慢,斷了的腿別再遭遇二次傷害。
我把四舅檢查身體的檔案都留好,現在已經穩定了過去那邊只要別再變壞就行,也算是留個證據。
剛收拾完,精神病院就派來了車。
三舅是個生意人,每天忙的過不來,大概天天因為四舅的事牽著,他也煩了,想著去了精神病院反倒輕鬆了,索性答應了對方的催促。
我實在不好說什麼,四舅的命這麼個定數,該做的都做了,而所謂的真相因為同意轉院再查也沒必要了,儘管不甘心。
那天四舅以為要接他回家了,張羅著穿新衣服, 我心裡那個難受啊,又不得不實話告訴他,不是回家,是去原來的那家醫院。
聽到這句話,四舅不再要衣服,眼睛裡又重現了之前的恐懼,讓人看了心酸,打心底裡感到悲涼。
我直接告訴秦大夫自己把四舅的檔案都留了底,希望到那邊以後保持現在這個狀態。
又詢問了一下四舅回去以後住哪裡,是不是還在原病房住(幾十人在一起)。
秦大夫說是,不過她跟我悄悄說了一句:這次安排過來的「病人」基本都是貧困戶進來的,沒有精神病,不用擔心四舅挨打。此時才明白原來他們真的只是為了躲避檢查才把人送進來的。
進去以後又不讓我們探視了,因為北京的疫情又來了。
至於四舅現在到底怎麼樣,腿好到什麼程度了,精神狀態如何,都無從得知,打電話也只是報喜不報憂。
昨天秦大夫給我打電話讓我送一盒痱子粉過去,有空調的病房還能起了痱子?我又開始擔心了,又想起了民生熱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