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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武珈韻沒想到還會遇到鄭旗雲,尤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她穿著飯店服務生的工作服,圍裙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沾染了油漬。她抬手想整理下儀容,但立刻就放下。她手上還抓著抹布。何況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就算再怎麼整理,也是憔悴不堪,落魄難言。
路過鄭旗雲那桌時,她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希望對方不要注意到她。但原本與同來的男士熱切交談著的鄭旗雲卻好巧不巧地轉過臉來,說了一句:「麻煩你,點單。」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帶著笑意,即便是對著服務生,也態度親切,舉手投足間都透出良好的教養。
武珈韻的腳步頓了一下,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稍等」。她本是收拾清洗的雜工,點單確實輪不到她來。
她垂著頭往後廚走,額頭上都滲出汗來,鄭旗雲卻喊住了她。
「武珈韻?」
被精準地叫出名字來,再裝不認識就說不過去了。武珈韻轉過身來,衝著對方勉強笑了笑。
其實她們彼此都變了太多。如果不是對方在自己的生命裡留下了實在是刻骨銘心的印記,只怕誰也認不出誰。
武珈韻這時才仔細看清鄭旗雲如今的樣子。
顯然是為了約會精心裝扮過,鄭旗雲化著精緻的淡妝,裁剪合身的長裙,露肩的設計讓白皙圓潤的肩膀在燙過的長髮松鬆散散的遮掩下,若隱若現的性感著。十個指甲打磨得清清爽爽,沒有做什麼繁複的花樣,青蔥一般,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不沾陽春水的。
武珈韻忍不住咬緊後槽牙,如此光鮮亮麗,她怎麼可以!
「怎麼?認識?」坐在鄭旗雲對面的男士左右打量她們,眼神裡充滿好奇。武珈韻知道他在想什麼——如此雲泥一般的兩個人,怎麼會有交集。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顯得比較得體。這個衣著高雅,相貌英俊的男人,比鄭旗雲更讓她感到自慚形穢和心有不甘。
「嗯,故人。」她聽到鄭旗雲如是回答。
故人?
是故人,又何止是故人。
2
武珈韻打小就討厭鄭旗雲。
她們同出生在一個西南小鎮,父母在一個單位供職,住在同一個小區,同年同月生,武珈韻比鄭旗雲大了一個星期。鎮子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都是熟識。仔細算起來,她們還是遠房表親。
但武珈韻不喜歡鄭旗雲。
其實武珈韻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過得尚算愉快。那時她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因為長得好看,嘴也甜,所以深受長輩的喜愛。若要說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不算聰明。也不是不聰明,她小心思不少,但從沒用在學習上,所以成績總是不理想。
她媽媽在鎮上開了個超市,規模不小,家裡算是富裕,玩意兒也多,武珈韻吃穿不愁,根本沒把學業放在心上,那時候她覺得,將來就做超市的老闆娘也怪不錯的。
鄭旗雲和武珈韻恰恰相反。她家裡窮困,父親因為工傷落了殘疾,不能再工作,常年需要吃藥,每個月微薄的補貼還不夠他的藥錢,全家幾乎都靠母親一人的工資支撐。可能是營養不良,鄭旗雲瘦得像根豆芽菜,腦袋不協調的大。她長得普普通通,又靦腆內向,跟陌生人多說一句話都會臉紅。穿的都是舊衣服,流行時尚明星歌手一概不太知曉,所以難免交不到朋友,難免被孤立。
但,她聰明。拔尖的聰明。
每次考試公布成績,全年級榜首的那一位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鄭旗雲,而且總成績往往甩開第二名一大截。武珈韻嘛,她跟鄭旗雲的排名中間隔了也就是幾百號人吧。考試放成績和家長會的時候,就是武珈韻最討厭鄭旗雲的時候,那幾天她爸媽在她耳邊提鄭旗雲名字的次數多到足以令她生厭,甚至生恨。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要用來跟鄭旗雲比較,那個瘦瘦小小,說話結結巴巴的小女生,除了成績好點,哪裡配!
武珈韻初中的時候就已經在享受校內校外男生的追捧,而鄭旗雲?除了學霸的名號響亮之外,在男生心中,查無此人。那個時候,武珈韻是真心覺得,就算自己成績吊車尾,照樣可以嫁個白馬王子,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至於鄭旗雲,再聰明也不過是個灰姑娘罷了。
所以,武珈韻雖然討厭鄭旗雲,但對她的欺負也就僅限於走在她的身後,假裝不小心撞到正邊走邊吃早餐的她,害她的糯米飯灑了一地。武珈韻知道,鄭旗雲每天的零花錢有限,沒錢再買第二份,只能餓肚子,諸如此類。
鄭旗雲幾乎沒有反抗過,也不跟老師家長告狀,只是默默地收拾殘局。她甚至好像不生氣,或許是因為她的劉海太長,又戴著笨重的黑框眼鏡,當她低著頭,武珈韻只能看到她嘴角,不帶情緒地輕輕抿著。
武珈韻覺得沒勁。
3
真正讓武珈韻對鄭旗雲的不滿爆棚的是高三那一年。原本並不是特別在意她學業的父母不知道受了什麼人的「蠱惑」,大概是班主任吧。反正他們覺得如果她考不上大學,將來命運堪憂。於是,她的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在她耳邊嘮叨:「小韻啊,你得好好學啊,好歹考個大學,我們面子上也有光。」
武珈韻不耐煩:「幹嘛這麼拼,將來嫁個好人家不就行了。」她是不想吃苦的,當時她沉迷霸道總裁愛上我的言情小說,深覺富家子都喜歡傻瓜兮兮的女主,仗著自己美貌,她難免也做起嫁入豪門的美夢。
她母親到底經過見過,不像她這般天真:「哪個好男人能看上你這樣一點學問都沒有的,你哪怕是拿個學歷當裝飾呢。再說了,你不考出去,在這個鎮上能遇到什麼有錢人!」
武珈韻感覺被敲打到天靈蓋,突然覺得有道理。她試著想像自己一輩子都待在這個小鎮,頓時不寒而慄。這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況且,這小鎮上適齡的男生她都認識得差不多,著實找不出一個配與她共度餘生。
還能怎樣?學吧。但哪兒那麼容易!她覺得自己已經比過去下足了十倍的功夫,摸底考試考出來的數字依舊慘澹,同鄭旗雲比的話,她們之間差著整個銀河系。
武珈韻想不通為什麼自己看起來宛如天書的題目,鄭旗雲就能輕輕鬆鬆解開,自己念了一百遍也沒記住的單詞,鄭旗雲就能過目不忘。都是爹生娘養的,怎麼智商能差這麼多。
更讓武珈韻心煩意亂的是,有一次她撞到剛剛洗完澡,渾身還散發著溼氣的鄭旗雲。
她沒戴眼鏡,頭髮溼漉漉的,劉海被撥到了一邊,被熱氣蒸過的皮膚白裡透紅。鄭旗雲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悄悄地經歷了傳說中的女大十八變,從一根豆芽菜長成了一株水仙花,清雅秀麗,暗香流動。
如果連美貌的優勢都沒了,豈不是完敗給鄭旗雲?武珈韻不甘心。
4
小鎮的人還是迷信。
高考前,武珈韻的媽媽非要帶她去拜佛,還邀請了鄭旗雲的媽媽一起。因為沾親的緣故,她們兩家家長的關係倒還不錯。
武珈韻覺得臨時抱佛腳這種事,根本就不靠譜,不過能出去玩兒總比在家裡強。
鄭旗雲原是不想去的,她知道武珈韻看不慣自己,一向敬而遠之。但架不住武家媽媽一直勸,只說是去散散心,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她自己的媽媽也在旁邊幫腔。盛情難卻,便也去了。
寺廟名喚慈雲,建在一座青山之上。地處交界,前來朝拜的香客格外多。
武珈韻和鄭旗雲隨著兩位媽媽一路爬山,好不容易進了慈雲寺,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被拉進大雄寶殿跪下磕了幾個頭,還各自求了籤。
解籤的是個年紀很大的和尚,穿著灰色僧袍,灰白的鬍子長得像山羊。他先是拿起鄭旗雲的籤看了看,又眯著眼端詳了她好久,再問了生辰八字,沉吟片刻後,笑眯眯地說鄭旗雲的運勢極好,不僅能考上理想的大學,以後事業婚姻無不順遂。
鄭旗雲的媽媽樂得合不攏嘴,當即捐了一筆香油錢,不多,但對於她家的條件來說已經算是奢侈。武珈韻暗地裡吐槽了一句迷信,悄悄翻了個白眼。
輪到武珈韻,老和尚的臉色卻變了,幾番欲言又止。
武珈韻的媽媽是個知事的,一面同老和尚說但說無妨,一面又許了許多香油錢。老和尚只是搖頭嘆氣:「這孩子脾氣太倔,心氣太高,明知不可求而求之,註定要吃苦。學業、事業、姻緣無一不坎坷。如果能夠學會不強求,怕還好些。」
武珈韻不樂意了。怎麼在鄭旗雲那裡都是好話,到了自己卻句句扎心?肯定是看她家裡有錢,哄她媽媽呢!
老和尚的話聽著刺耳,武珈韻一賭氣,不理會還在跟老和尚求破解之法的媽媽,轉身出了廟門。
慈雲廟建在慈雲山的山腰。這山綠樹蔥蘢,空氣清新,小溪穿林而過,間有嶙峋怪石,四、五月時,漫山遍野都是火紅的杜鵑,也算是周邊有名的旅遊景點。
武珈韻憋著一肚子氣,信步在山間行走,漸漸走入密林深處。
5
林中靜謐,只聽到偶爾的鳥鳴與山澗淙淙之聲。
武珈韻走到山澗旁坐下,一手抱著膝蓋,一手隨意地抓起身邊的石子向山澗裡投。抓到第四個的時候,覺得手感像金屬,拿起來一看,竟是一塊做工精緻的古舊懷表。她剛要打開細看,就聽到有腳步聲傳來,便下意識地將這懷表揣在了口袋裡。
來的是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他走得雖快,卻一直低著頭四下張望,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武珈韻摸了摸兜裡的懷表,不動聲色。
走到山澗邊,男人看到了武珈韻,眼睛一亮。大約是走得急,男人的額頭上、鼻尖上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神色焦慮。這人雖然穿著低調,但面上自有一種威嚴,看得出來是久居上位的,這時極盡所能地擺出了和藹的表情:「小姑娘,你在這裡玩,有沒有看見一塊懷表?」
武珈韻早猜到他是來找懷表的,只攥緊拳頭搖搖頭。
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又不甘心地問:「真的沒見過?」不等武珈韻回答,又說:「如果你撿到了還給叔叔,叔叔給你1000塊錢,不,2000,好不好?」
2000,不算小數目了。武珈韻原是覺得那懷表好看,卻沒想到這個男人肯出這麼多錢,心裡明白,這表怕是遠遠超過他出的價,搞不好是個古董,就更加不樂意還了。「都說沒看見了,怎麼?不信?要搜身嗎?」她唰地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搜不搜?不搜我可走了,我媽等著我呢!」
她一個妙齡少女挺著胸問要不要搜身,那男人不免覺得尷尬。不論他信不信這女孩的話,搜身是肯定不行的,一個不好,被人按個猥褻少女的罪名,麻煩只有更大。
武珈韻料定他不敢,得意地一笑,轉身走了。只聽到那男人在身後重重嘆了口氣,低語「罷了」,又提高了嗓音:「小姑娘,要真是你撿走了,我只勸你,別瞎用。」
武珈韻失笑,既然知道這東西值錢,當然是拿去賣了,自己一個小女生,用懷表也不倫不類啊。她沒回頭,也沒搭話,快走幾步之後,三步並著兩步地跑起來。
6
這一年的高考,小鎮上出了一件奇聞。
武家那個不著四六的女兒竟然考中了北京的一所名校,而原本被寄予厚望的鄭家女兒卻名落孫山。
命運顛倒,流言紛紛。
鎮上居民有人感慨武家祖墳冒了青煙,也有人說,武家媽媽給慈雲寺的老和尚捐了一大筆錢,改了女兒的命數。當然也有懷疑她作弊的,但誰作弊能作出個第一名?於是就都說武珈韻命好,連她媽也只能如此認為,直說要去慈雲寺還願。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要說她是憑本事考上的,誰能信。
武珈韻成功吸引了全鎮人的注意,至於鄭旗雲,只得到了幾聲「可惜」以及蒼白無力的鼓勵。
為了慶祝女兒的「超常發揮」,武家在鎮上最好的酒店大宴賓客。鄭家也在邀請之列。
自從成績出來之後,鄭旗雲就格外沉默。不哭不鬧,反而更叫人擔心。
鄭家爸爸和媽媽也覺得蹊蹺實。就算再怎麼發揮失常,女兒也不至於連個普通的大學也考不上,只怕是考試時出了什麼事。但見女兒這個樣子,也都不忍再問。只是說,大不了再復讀一年。
武家上門來請,鄭家媽媽媽媽擔心女兒受刺激,小心翼翼地試探:「小雲,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我跟你爸也不去。」
鄭旗雲卻面無表情地搖頭:「去吧。」她要是不去,武珈韻得多失望啊。如果不是她強烈要求,武家媽媽恐怕也不好意思來刺激她。
武珈韻一直以來在想什麼,現在又在想什麼,鄭旗雲都懂。所以,她得去。她不是會被輕易擊倒的人,更不想被武珈韻瞧不起。
7
武珈韻是真的開心。
滿了18歲,又考上了好大學,她被同學們起鬨著要喝酒,大人們也高興,就沒有反對。初次飲酒,沒什麼量,也沒什麼分寸,一來二去就喝多了。
在酒店洗手間門口碰到鄭旗雲的時候,武珈韻已經醉眼朦朧,腳步踉蹌。鄭旗雲沒有喝酒,看上去格外清醒。她與武珈韻撞個正著,不閃不避,只淡淡地望著她。武珈韻不知道怎麼的,竟從她的神情裡看出鄙夷來。
酒意上湧,武珈韻忍不住推了鄭旗雲一把:「你拽什麼拽。平時成績好有什麼用?看看最後誰贏。」
她不提也就算了,她這麼一提,鄭旗雲這些天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又泛起來。她確定以及肯定,以武珈韻的能力,是不可能考出那個成績的。而她自己,也絕不會考砸——她對自己做的每道題都印象深刻,並且比對過標準答案。
她懷疑過是不是閱卷老師判錯了卷,或者是把她跟什麼人的試卷弄錯了。可她家裡沒權沒錢沒關係,根本沒能力去查。倒是班主任覺得不可思議,託了關係到省裡去問,得到的答案是一切正常,沒問題。
鄭旗雲心念轉動,垂下頭不說話,肩膀微微聳動,看上去像是要哭了。
武珈韻最想看到的就是她沮喪的樣子,不免得意,步步緊逼:「怎麼樣?是不是我比你厲害,你服不服氣?」
鄭旗雲仿佛羞愧不堪,轉身要走,武珈韻一把攔住了:「說話啊!」她滿嘴酒氣直噴到鄭旗雲的臉上來。
鄭旗雲的頭幾乎要垂到胸口,抖著聲音說:「你考得,好,是你的,本事,我服,服氣。」她說得斷斷續續,像是不甘,像是難堪。
武珈韻哈哈大笑:「本事,什麼本事。我不怕告訴你,鄭旗雲,我換了我們的命。」
鄭旗雲難以置信,猛地抬起頭。
8
武珈韻在那個懷表裡面找到了一個小小的紙條,是一篇簡短的說明書。
這懷表叫「司命」,有轉換命運的功能。武珈韻原本不信,可想起那個中年男人的樣子,又半信半疑。
廟裡老和尚的那些話叫她耿耿於懷,如果是真的,未來豈不悲慘。
如果把自己的命運同鄭旗雲交換呢?武珈韻覺得心動。
她把這當做一場遊戲,成功了自然是千好萬好,就算不成功,也無傷大雅。當她按照兩人的生辰八字撥動懷表的指針時,也沒有想到應驗得這樣快。
她考上了名牌大學,鄭旗雲落了榜。這就意味著,當日老和尚對鄭旗雲的那些平安順遂的話,都將對應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的那些倒黴和苦難則會落到鄭旗雲的頭上,她怎麼能不得意,不驕傲?
關鍵是這種事說出來都沒人信,她也不怕告訴鄭旗雲。
「現在,你是不是很恨我?」她問。
鄭旗雲覺得她滿口胡話。她曾經疑心武珈韻是不是通過什麼途徑拿到了試卷或者標準答案,又覺得荒謬。但現在,真相似乎比她的揣測更加荒謬。而這荒謬的胡話經成了這詭異狀況最合理的解釋。
一時之間,她也說不上對武珈韻是恨或者不恨,只是有種無力感。既然這命換都換了,恨與不恨又有什麼意義呢?
在酒店衛生間門口的一番對話之後,她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誰也沒有想到,多年後重逢,落魄的這個竟成了武珈韻,反倒是鄭旗雲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9
命運或者可以交換,但智商很難。
進入名校,武珈韻發現大學的課程比高中的更像天書,而且周圍的每一個同學都是學霸,映襯得她宛若白痴——明明也算是普通人的智商來的。
不愛學,也學不會,武珈韻很快就放棄了跟自己較勁,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除了天賦之外,她生命前18年的不學無術也實在不是憑著努力可以彌補起來的。何況京城是個好地方。和出生的那個小鎮相比,堪稱天堂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玩過的,武珈韻接應不暇,深深沉迷。
學習雖然不在行,但論玩兒,武珈韻還是頗有心得的。沒多久,她就在酒吧認識了一群玩咖。她生得漂亮,雖然穿得有那麼一點土氣,見識也少一些,但放得開,花錢豪邁,自有一種蠢鈍的可愛。
她認識了一個男孩。高高瘦瘦,留著半長的頭髮,在酒吧裡彈著吉他酷酷地唱搖滾。她追求他,對著他吹口哨,給他遞房卡,直勾勾地盯著他,一點不掩藏愛意。他高高在上,不置可否,武珈韻沒見過這樣的男孩,簡直為他瘋狂。
她以為那是愛情,甚至忘了自己曾立誓要嫁入豪門。雖然後來想起,總覺得是鬼迷了心竅,但當時,卻是真心實意。
直到某天,她打開房門,看到兩個親密的人。
她氣得把鑰匙和買的零食扔到他的臉上。那個女孩子落荒而逃,而他卻漫不經心地點上一根煙,吐出無情的話:「你以為你是誰。」他冷冷地看她,不帶絲毫感情。
她從一廂情願的痴戀中抽離,才發現他不過將自己當做一個自動獻身還倒貼的傻子,他們之間跟愛情沒有一點關係。
武珈韻失控地撲上去,毫無章法的撕打,那個她曾經愛過的男人擒住她的手,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她甩到一邊,就像拋開一件破舊的衣服。他沒有多看哭得驚天動地的她一眼,摔門而去。
10
命運向武珈韻甩了第一個耳光,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又甩過來第二個。
當她在沒有開燈的出租房裡哭得天昏地暗的時候,她的父母在外出進貨時遭遇車禍,雙雙殞命。接到消息,武珈韻幾乎暈過去,但還是打起精神回家處理父母的喪事。整理遺物時,又一重打擊迎面而來——家中超市經營不善,已經負債纍纍。
在喪禮上,她見到了鄭旗雲的父母,他們看上去過得不錯。武珈韻想起那塊被她撥動了命運指針的叫做「司命」的懷表,一身冷汗。
她從未如此後悔過——如果她沒有跟鄭旗雲交換命運,這個時候被燒成兩捧骨灰的就應該是鄭家那兩個人。此刻遭受錐心刺骨的痛苦的,就應該是鄭旗雲!
撿到古老懷表,她貪心不還給失主,不久父母雙雙殞命才後悔。
為父母守靈的那個夜晚,武珈韻再一次撥動了「司命」的指針。她也不知道命運會向哪個方向滑動,但她也顧不得了。
等她再次回到北京,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父母的保險還掉了欠債後所剩無幾。滿堂紅的成績加上長時間的曠課,她被勒令退學。她站在這個城市最著名的廣場洶湧的人群中,茫然無依。
當然,人只要是想活下去,總能找到活下去的機會和方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重新與鄭旗雲交換了命運的緣故,她總算找到了一份薪水還不錯的工作,至少,對於她這樣沒有學歷的人來說,是這樣。
公司規模還不錯,她雖然只是個前臺,不過進進出出的精英不少,武珈韻又燃起了鬥志。她每天精心裝扮,等待著某個金龜上鉤。
上鉤的是公司老闆。
雖然算不上青年才俊,但也不是那種發福的油膩中年。這個男人平平的樣貌在金錢名車的襯託下,也算熠熠生輝。大約也是個清場老手,武珈韻向他釋放的信號,他輕輕鬆鬆收到。
都是成年男女,沒人玩欲情故縱那一套。武珈韻與他在一起,很快搬離了曾給她帶去恥辱和傷痛的一居室,總算揚眉吐氣。
武珈韻過了小半年舒心的日子。時不時地,她會想起鄭旗雲。被暗中兩度交換了命運的對方,到底過得怎樣?
她猜不到,也顧不上。
老闆是有家室的,武珈韻知道。她更明白,小三終究不得長久,暗暗起了逼宮的心。可萬萬沒想到,老闆娘先發制人。那個富家女趾高氣揚地來到公司,召集所有員工看戲。先是當眾賞了武珈韻幾個耳刮子,又讓老闆親自宣布開除她,理由是狐媚生事,勾引老闆,道德敗壞……
武珈韻這才知道,老闆發跡全靠嶽父。他在外面拈花惹草老闆娘可能未必能一一管得到,但有人想覬覦正宮這個位置,都不用老闆娘發話,老闆自己就會選定站邊。鬧這麼一出,老闆娘只不過是拿她祭旗,敲山震虎。
老闆倒還念舊情,給了她一筆分手費,但對於已經揮霍慣的武珈韻來說,杯水車薪。
她很難找到像樣的工作,也很難在一個公司待太久。她好像被貼了一個人人都可以看得到的標籤,即使她什麼都不做,流言也還是會在她的周遭蔓延。再怎麼轉換環境,她始終是被孤立的那一個。也有對她好的,多半是男人。示好的背後,是藏都不屑於藏的圖謀。
武珈韻有時候會敷衍,有時候會迎合,全憑她對利益的評估。日子也能過下去,但這樣的生活令她疲憊不堪。
歲月蹉跎,容顏漸老,她明白,再過些年,就算想靠男人吃飯也不容易了。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往復循環的命運泥沼,也沒有悔不當初的權利。她無數次在深夜,一遍又一遍地撥動「司命」的指針,但她的生活卻像被弄壞的玩具,越來越失控,越來越衰敗。
當她終於向命運低頭,接受了這一塌糊塗的人生,唯一的期望是,鄭旗雲的命運也同她的一樣糟糕。
11
鄭旗雲原本覺得十八歲的這個夏天糟糕透頂。
她以為,自己與大學就此無緣了。家裡實在困難,她曾經盤算著考上大學後就半工半讀,再爭取全額獎學金。這樣不僅不需要家裡出錢供她,或許還能餘下些錢貼補家用。如今落榜,這些計劃就都落了空。加上武珈韻說的那番話,實在叫她有些意興闌珊。如果命運已經倒轉,她的努力還有沒有意義?
但她沒有想到,下一刻命運向她伸出來的居然是橄欖枝。
就在武珈韻向她透露了交換命運的荒謬故事後不久,鄭旗雲被母親叫到跟前,鄭重地問她,還想不想讀書。
想啊!怎麼不想。鄭旗雲不願說謊,又不忍給家裡增加負擔,低著頭不說話。
鄭家媽媽看出女兒的心思,嘆了口氣,轉身從柜子裡掏出一張存單。數額不算大,但足夠鄭旗雲復讀和讀完大學。她吃了一驚,沒想到,在家裡這樣的情形下,媽媽還能存下錢。
「這錢本來就應該是你的。」鄭媽媽摸了摸女兒的頭髮:「從你上初中開始,就有好心人要支助你。我開始是不想要的,畢竟我們也沒窮到那個份兒上。但學校說,人家指明了是給你的,我就收下了。這幾年,每個月都有一筆錢打過來,數額不大,但足夠你的學費和日常開銷。我看家裡還負擔得起,就沒動這錢,總想著將來有一天可能會用上。」
她把存單塞到鄭旗雲的手裡:「拿著吧,不管你想復讀還是怎麼樣,這錢歸你了。」
就像在深黑的夜裡突然看到了一點螢光,鄭旗雲的眼睛一下子溼潤了。命運還沒有壞到那種程度,它還給她留了一線希望。
12
一年之後,鄭旗雲就成了武珈韻的學妹,只不過那個時候武珈韻流連校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沒留意,但鄭旗雲卻有心。
上大學以後,鄭旗雲不再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也不再留著幾乎能遮住眼鏡的劉海,露出了波光流轉的眼睛。與武珈韻相比,她稱不上美豔,但自有一番氣韻,也是一個能吸引男孩目光的女孩了。
儘管不缺生活費了,鄭旗雲還是選擇了半工半讀,武珈韻在酒吧裡夜夜笙歌,而她在酒吧裡洗杯子。就是這麼湊巧。
她自然也認識了那個彈吉他唱搖滾的男孩,還感受到了對方對她的興趣。
下班都是在凌晨,時間對得上的時候,男孩總是堅持要送她,她推卻不過,也接受他的好意。但鄭旗雲知道彼非良人,不肯欠他的情,就請他吃飯。閒聊間,他提起那個瘋狂追求他的女孩,鄭旗雲知道那是武珈韻,她不止一次見過她對男孩的糾纏。
鄭旗雲漫不經心地提起自己認識武珈韻,又在男孩追問時欲言又止。她的臉上有抹不開的濃厚情緒,憂傷,難堪,或許還帶一點恐懼和後怕。男孩看在眼裡,想想武珈韻的言行,覺得自己大概窺探到了真相。
他暗自做了決定。他覺得鄭旗雲是個琉璃般透明的女孩,那些齷齪的心思不必說與她知。
他不說,鄭旗雲就當做不知道。
他們後來的故事,鄭旗雲也是聽別人談起,她只是笑笑,仿佛只是聽到了一對路人的八卦。
13
大三的暑期,鄭旗雲到一家公司實習,遇到了何振軒。起初,她以為他跟自己一樣也是個打工仔,年紀相仿,工種相似,自然走得近。後來才曉得他其實是公司未來的繼承人,下基層不過是鍛鍊而已。
何振軒對她有不加掩飾的好感,追求得很直接。在第一次約她出來吃飯的時候他就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他態度自然,既不是想通過自己的少東家的身份為自己加分,也沒有居高臨下的意思,僅僅就是陳述事實的坦白。他貼心地為鄭旗雲切好牛排,說:「我不想你誤會。」
鄭旗雲欣賞這種坦白。
她沒有理由不接受這樣一個優秀青年的告白,何況,何振軒真是合她的意。
一次偶然,她發現,何振軒竟然是那個一直資助自己上學的人。而他們的緣分始於孩提時代。
何振軒小學的時候跟家人到西南旅遊,曾在鄭旗雲家的那個小鎮短暫停留。他同父母走散,一個人在陌生的小鎮晃悠,又急又餓。他穿著打扮與小鎮孩子不同,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兩個二流子盯上了,哄騙說要帶他去找他的爸媽。
那時,他還是個孩童,沒有什麼防範意識,差一點就要跟他們走。一個小女孩卻突然衝出來,拉住他的手,惡狠狠地說了句:「瞎跑什麼呢,回家吃飯了。」說完就扯著他跑起來。
他茫然地跟著她七彎八拐地在小巷穿梭,直到兩個人都跑不動才停下來。她沒有跟他解釋自己的行為,但何振軒不傻,很快就明白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道謝。
她帶著他找到了家人,路上還給他買了一份糯米飯。雖然辣得他幾乎掉眼淚,但那種辛辣之外的溫暖卻叫他記了好多年。
「你救了我一命。」親暱的時候,他貼著她的耳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鄭旗雲記得那個男孩,但她沒想到自己跟這個英俊的青年命運糾纏如此之深。她曾經也以為,自己後來的際遇是跟武珈韻交換了命運的結果。這時她才明白,她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就像武珈韻遭遇的一切,也是她應得的一樣。
鄭旗雲是跟何振軒一起出席酒會的時候認識那位太太的。她落落大方,又有何家未來兒媳的身份,那位太太自然願意與她交際,常約她喝茶逛街。
鄭旗雲有空就會赴約。她知道,武珈韻就在那位太太丈夫的公司上班,她也知道武珈韻與那位先生的那點故事。
一邊是「閨蜜」,一邊是「仇人」,鄭旗雲自問不是白蓮花,把武珈韻的事兒透露給那位太太,合情合理。
再後來,鄭旗雲就不太關注武珈韻的事兒了,她有自己的事業要忙,有自己的戀愛要談,忙碌而充實。過去,武珈韻對她而言像一根扎在背上的刺,讓她難以安眠。而現在,那根刺或許已經融於骨血,雖然沒有消失,卻不再令她痛了。
所以,鄭旗雲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再遇到武珈韻,但或許這就是她們的宿命。
14
何振軒在餐廳跟鄭旗雲求婚。
又是玫瑰,又是小提琴,又是下跪,又是鑽戒,陣仗大到令人側目。
鄭旗雲含淚點頭的時候,整個餐廳的人都在鼓掌。
有人羨慕,有人嫉妒,有人恨得牙痒痒。
在好多次撥動過「司命」之後,武珈韻已經不知道到底現在她的命運是自己的,還是鄭旗雲的,只知道無論如何也再難逆轉乾坤。而最讓她痛苦的是,她但要獨飲自己的不幸,還要親眼見證鄭旗雲有多幸福。
那晚,武珈韻從餐廳下班,路過一個垃圾箱時,掏出了那個帶著體溫懷表。扔了吧,她想,這東西對她而言恐怕已經是魔障。
一隻雪白纖細塗著豔紅蔻丹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店裡賣出去的東西,既然你不要了,就還我吧。」
武珈韻扭頭,看到一個穿著旗袍的美豔女人,她狹長的雙眼帶著笑意,仿佛洞悉一切。武珈韻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困擾她許久的問題:如果沒有使用「司命」,她是不是不至淪落至此。
女人微笑:「司命交換的只是兩個人命運的某個節點,而不是整條命運線。兩條線交叉之後,要走到哪個方向,不是它能決定的。」說完,她嫋嫋娜娜地走了。
武珈韻想著她的話,在街頭默默站了許久。(原標題:《稱心如意之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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