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24歲時認識老季。朋友的朋友,開始謝頂的中年上海男人,不好看,但穿著洋氣大方,待人極有風度,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儒雅精明的自信。這般恰到好處的成功人士氣質,成功彌補了身材樣貌的不足。
小馬研究生在讀,有些古典美的文科女。她知道自己並不算很吸引人的女生,性格太內向,打扮又保守,60分的顏還得減去10分性格。沉悶也就罷了,還有股莫名的驕傲,頂看不上那些隨隨便便和男生打成一片的女孩子。
老季對小馬展開熱烈的追求。接連不斷的花、香水、亞歷山大髮飾、蒂芙尼銀飾……閃瞎了同寢室女生的眼,一傳十十傳百,系裡都知道了小馬有一個頗有身家的追求者。年輕的女孩子誰沒點虛榮心呢,說沒有動心那是假的。
小馬其實有暗戀的對象。對面工科男生宿舍樓正正對著她們寢室的那間,有一個喜歡穿格子襯衫的男生,乾淨陽光,下午運動完脫掉上衣時能看見身上的汗珠閃閃發光。兩人刷牙洗臉的時間特別吻合,小馬總覺得男生也在關注她,兩人有意無意對上眼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多……小馬盼望著有一天他能主動走上前來。
老季雖風度翩翩又出手大方,畢竟是個年齡大上許多又不好看的大叔。雖然被人追逐的感覺不賴,小馬還是準備鄭重地拒絕他,退回之前未推辭掉的禮物,她對自己的定位可不是那種吊人胃口的綠茶,她要做真正的白蓮花。
這天老季又來,夕陽西下,兩人在校區裡漫步,小馬尋思著怎麼開口。老季心情很好,說著這個城市與上海的不同,說著他對這裡自然風光和民俗文化的喜歡。有車經過時,他會自然地伸出手做出保護的姿勢。路過水果店時,他會提醒她要吃哪些應季的水果。
直到分別時,小馬也沒醞釀好拒絕的說辭。走到車前,老季從車裡拿出幾本書贈她,面上一本是沈復的《浮生六記》。老季說知道她不喜歡那些浮華的玩意兒,但又實在想將所知的美好都贈與她,他自知不應存非分之想,只求做個相知相惜的忘年交。
一番話坦蕩又誠懇,小馬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被人珍惜與看重的感覺。她欣然應許,並大方地禮節性地給予一個淺淺的擁抱。回到寢室,她覺得完美解決了一樁心頭大事,甚是輕鬆愉悅。對面寢室今晚黑漆漆一片,也許是集體打遊戲去了。
夜晚,小馬做了個夢,她與格子男生如熱戀情侶般蕩舟湖上,手拉手肩並肩躺著看星星,心跳得亂七八糟,空氣都是甜的。身邊人忽然吟誦: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小馬詫異工科男生還有這情調,一轉頭看見了老季深情款款的臉。
小馬嚇醒了。一身冷汗。
時間緩緩流逝,小馬始終沒能等來格子男生的表白。她不肯面對自己的一廂情願,更不敢貿然追求。老季出現的次數明顯少了些,有時小馬暗自感嘆連唯一的追求者也快沒了,他又忽然冒出來,證明自己的堅持。
一眨眼到了畢業季,感情生活沒著落,就業壓力卻撲面而來。她成績好,卻吃了性格的虧。眼看同寢室同學一個個拿到了offer,她還高不成低不就的,暗自著急。
父母在老家縣城幫她找了個學校,她卻始終不甘。這本科就能幹的差事,難道她苦讀幾年書還是一樣的命運?
老季又及時出現了,還帶來了這個城市排名前列的私立學校的offer,待遇自是不用說。班上同學都羨慕得不行,寢室女生們也對她分外親熱。這些鬼靈精,自是懂得「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
小馬驕傲又慚愧,矛盾得不可自拔。不靠他吧,眼下沒有合適的選擇,也實在不想回去那灰撲撲的小縣城;靠他吧,這欠下的人情如何能還清呢。
老季始終是淡淡的模樣:這些事對你很難,對我卻只是朋友之間還個人情而已。我真心視你為朋友,想幫你,願幫你,僅此而已。
工作的事就這麼解決了。小馬堅決推辭了老季幫忙解決住房的提議,與幾個同學合租了一套學校附近的老房子,又舊又吵。白天工作強度頗高,晚上合租的情侶常吵得人睡不著覺,洗澡時外面一有人用水,熱水器就熄火,冷得她直打哆嗦。
最可怕的是某次她一人在家,陌生男人忽然開門進來,說是房東親戚,翻箱倒櫃不說還想毛手毛腳,幸好合租情侶回來那人才匆匆離開。房東只說不認識,至今也是一個謎。
這日老季帶了鮮花和蛋糕來看她,二人坐在凌亂狹窄的客廳裡,聽著合租的小情侶激烈地爭吵,你來我往都是問候雙方父母的話。小馬漲紅了臉,老季微皺著眉頭,相對無語。臨走時,老季長嘆一口氣,說鮮花不應該在沒有陽光的渾濁角落裡枯萎,黯然離去。
那晚,小馬捂在被子裡哭得昏天暗地。她不得不承認,這世上對她高看一眼的只有兩個人:老季和她自己。
清晨她看著鏡子裡皮泡眼腫的自己,沒有愛情又何妨?有一個懂得欣賞自己又有能力照顧自己的人已屬難得。她下定決心接納老季。
老季感覺到了她態度的變化,欣喜不已,愈發殷勤。半個月後,小馬在老季建議下,用比合租略多一點的租金,「租」下了老季投資的一套小公寓,老季極其自然的收下了租金,笑稱他從此就是她的房東了,一定竭盡所能滿足房客一切需求。
他如此懂她,維護她。
半年後,小馬生日,老季帶來了滿滿一車的香檳玫瑰,當眾下跪向她求婚。圍觀學生們起鬨得地動天搖。就這樣,26歲的小馬,嫁給了認識兩年交往半年的老季。
婚後,老季對小馬視若珍寶。家務不讓做,家用給得大方,對她老家的父母也想方設法給足了面子。父母面上有光,人前人後對這個大齡女婿讚不絕口。
小馬似被養成了一朵真正的白蓮花,養尊處優,不理世事。明明正是她期待的歲月靜好,日子久了,卻好像有什麼不對。與大多數夫妻漸漸淡去相反,老季對她的關心越來越濃,濃得讓小馬有些透不過氣。
小馬幾乎沒有兩點一線以外的生活,偶爾見見老同學,老季一定隨行,再不濟也要車接車送。起初小馬覺得甜蜜,同學也羨慕他們夫婦情深,次數多了漸漸發現,老季不管工作太忙,都一定要送她並親眼見到她約會的對象再離去,同學們也覺得彆扭,有時候乾脆就不叫她了。
老季出差時,更是變著法的勸她不出門,例舉種種社會險惡,細數自己的不放心。小馬也就乖乖聽話了。
小馬帶的班上有個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不知是缺少母愛還是膽大妄為,竟然給小馬寫情書。小馬當作笑話講給老季聽,老季竟勃然大怒,去學校鬧了幾次要求開除這個男生。猙獰的模樣嚇壞了小馬。
如果沒有這場鬧劇,小馬可能就在這場溫水煮青蛙的婚姻中逆來順受了。這麼鬧一場,小馬忽然意識到,老季也許並不是真的那麼好,他對她的百般體貼照顧,已經把她變成了一個更膽小懦弱的人。
她開始試著反抗,鼓起勇氣與老同學聯繫,主動邀約同事聚會,辦了健身房的私教卡。老季也逐漸露出真實的面目,強勢地阻攔,歇斯底裡地爭吵,甚至罵出粗鄙不堪的話。陌生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撕掉的面具再不能復原,老季開始沒日沒夜地糾纏,在家監視著小馬的一舉一動,工作時也是電話不斷,下班時停在路邊的那輛車,從甜蜜的回憶變成了可怕的監視,小馬不堪其擾,精神恍惚。
這夜小馬從噩夢中驚醒,看見老季在沙發上專心致志地檢查著她的手機,手機屏幕光線映出深深淺淺的皺紋,瘮人得不行。小馬覺得自己像是掉入了一個更恐怖的噩夢,醒不過來。
第二天,小馬中途從學校離開,徑直回了老家。老季隨即追了去,仍是那副風度翩翩的模樣,哄得父母一起勸她,不應任意妄為,有個這樣疼愛她的老公理應珍惜。父親日日恨鐵不成鋼,母親夜夜垂淚,為她的「任性」扼腕嘆息。
一周以後,小馬跟老季回了家。她這輩子最大一次抗爭就此終結。後半生,她將會努力說服自己,既然沒有愛情不重要,那沒有自由也無所謂吧。此後,小馬漸漸與朋友們失了聯繫,幾個月後稱病連工作都辭了。很久以後,有人在商場碰到她,容顏憔悴,目光呆滯,臃腫的身材似是有孕在身,旁邊的老季依舊風度翩翩。還沒來得及招呼,二人已匆匆走入人海,如同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夫婦。
「如果沒有認識你就好了。」有人這樣想一時,有人這樣想一世。想著想著,也就過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