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五年後看《人生》酸甜苦辣都是夢

​新冠肆虐，天色陰沉，心裡很痛，心裡很酸，驀然想起再完整看一遍三十幾年前狂熱中國的電影《人生》。其實這是第一次真正看《人生》。

八十年代初期，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風靡全國，《人生》電影緊隨其後，迷倒了一批又一批青春期荷爾蒙正盛的青年，特別是有點文化的農村青年，幾乎是不加選擇地把自己當成了高加林，渴望愛情，渴望事業，渴望城市，憧憬未來，夢幻華麗轉身，鯉魚真正跳龍門。然而緊接著是迷茫，甚至是跌宕起伏的人生，是絕望過後的覺醒，奮鬥……

眼淚譁啦啦地流

流淚的情節很多。看到高加林遭遇人生的第一次挫折，社請教師崗位被當權者的兒子無情地頂掉，在鄉裡，那也是人上人的角色，不得不手握鋤把，面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書生的「嫩手」被鋤把磨破，鮮血直流，那流的不是身上的血，而是心被傷害的血，是希望破滅的血，是不甘沉淪不甘「農民」命運的血！

高加林挎著籃子去集市，去縣城賣饅頭，丟不起臉面，不要說大膽公開地吆喝，就連把籃子的饅頭大大方方地擺出來，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揭開又苫，不敢看來人尤其是熟人，羞羞答答，無地自容，自然是一無所獲，原地打轉，把老娘的饅頭原封不動地打道回府。

在橋頭，感人的畫面出現了，暗戀著高加林，心疼著高加林，高看著高加林，期盼著高加林愛情的劉巧珍，看似無意，實則刻意關注關愛著高加林的劉巧珍，剛好出現，奪過高加林的饅頭籃子，自然而然、勇敢自信地說我去賣！然後把饅頭一股腦兒送給城裡的親戚，貼上「收入」，將一個饅頭一毛錢的收穫如數交給高加林，做的是那麼一氣呵成，行雲流水，了無痕跡，幸福感洋溢在劉巧珍的臉上。

此時此刻，我的眼淚不可抑制地奪眶而出，哽咽再三，如果是在曠野無人之處，我肯定是泣不成聲，嚎啕大哭了！

我是怎麼了，五十多歲的人了，竟然淚腺還這麼飽滿，情感是這麼的不堪一擊。

還有，高加林被辭退，灰溜溜地走在人生歸零、心不甘情不願回鄉的路途上，已經出嫁的劉巧珍的大姐準備當面羞辱高加林，以報拋棄劉巧珍的負心之舉。劉巧珍跪在大姐身邊，說他已經夠慘的了，你不能牆倒眾人推，「我心疼他」。

一九八一年我高考落榜後，與高加林一樣，家裡大人打發我到內官營街（gai）上賣自家園子裡種的「龍娃娃」（紅皮蔥結出的胎，頂端冒出了嫩芽芽，可以直接大田移栽），也是步行二十裡路，也是挎著堰子（籃子），與背背，肩扛，手提，驢馱，農夫村姑一起吆吆喝喝，自行車丁零噹啷，成群結隊，熙熙攘攘地趕往集市。在人群集中的地方，挑一個空地，放下堰子，那種羞愧難當，不敢看人的情景與電影中間高加林賣饅頭何其相似，簡直是一模一樣。我的「龍娃娃」最後讓一個成年人低價買走了，也許是他看出了我的羞赧無知，也許是他的好意相幫，總之那個價格與大人交待的價格相差甚遠。

可惜我沒有劉巧珍。高加林幸運地是有知冷知熱心疼他的劉巧珍。回到家，我受到的待遇，自然是嚴厲的教訓和黑黑的臉色。當時地上沒有老鼠洞。唉，怎麼提到了老鼠？！我感嘆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一輩子。

庚子鼠年正月十一，因為看電影《人生》而淚流滿面。

我是劉巧珍還是高加林

卅五年前看《人生》，我是不滿二十，書生意氣，初生牛犢不怕虎，理所當然地把自己「代入」高加林的角色，以為自己就是高加林，高加林就是自己。農村的出生，有點文化，不知天高地厚，覺得只要有個支點，就能撬動地球。高加林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包括拋棄劉巧珍，高攀黃亞萍，嚮往城市，嚮往城市姑娘；而高加林的失敗，就是自己的失敗，相同的環境，相同的經歷，與相同的心理預期，都是如此的巧合而讓心靈共鳴，直接撥動的是人生路上那最脆弱的心弦，抽走了人生最短板的那一塊木頭。

今天，我忽然反省，我突然又是劉巧珍，「我沒有文化，但我愛有文化的人」！瞬間，我又覺得我是那個沒有文化，深處最底層，雖然上進，善良，漂亮，但由於「層次」的限制，對於高層次的「文化人」的嚮往，最終屬於一場夢想，一個理想。

我的醒悟，源於幾十年的坎坷經歷，源於現實與理想的劇烈碰撞。這是一道鴻溝，這道鴻溝可否能夠逾越？

德順爺爺是至情者

一輩子未婚，不是平淡無奇，而是情太深，夢難圓。

一個趕大車的車戶，與異地他鄉的老闆千金擦出火花，你恩我愛，誓不分離。然而面對天津（天之盡頭）老闆（金錢與權勢）的實惠，她父親強迫女兒外嫁，活生生拆開了一對情投意合、私定終身、恩愛有加的情種姻緣。從此，德順爺爺孤身一人，終身不娶，堅信我的「她」永遠活著，永遠心裡裝著他。

一曲情深意長的《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實難留，走路你走大路，不要走小路……纏綿悱惻，令鐵石男兒，也熱淚盈眶，柔腸寸斷，不忍卒聽，唏噓再三！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無言再說，話未完，淚漣漣……

高加林與黃亞萍

黃亞萍的人生軌跡相對簡單。城裡人，有當官父親的背景，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有一個門當戶對的婚姻，從此生兒育女，也是中上等人家。

而高加林，是悲劇人物，竹籃打水一場空，丟了城裡人上人的工作，更丟了根本——農村痴情於他的賢惠善良劉巧珍，是高加林拋棄了劉巧珍，也丟了夢想——城裡人活潑可愛的黃亞萍，剛好相反，是黃亞萍拋棄了門不當戶不對的高加林。

高加林於是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事業與愛情雙雙失敗，還要承受村裡人對他的憎恨，他是忘恩負義的陳世美，還要承擔城裡人對他的挖苦諷刺奚落，對他的尊嚴給予最後一擊，說他是吃不到天鵝肉的癩蛤蟆。前途無望，感情上最嚴重的挫傷，高加林面臨人生最大的危機或者抉擇，是生存，還是死亡，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一次奮起，還是就此沉淪，徹底認命，當一個祖輩一樣的農民，經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老婆娃娃熱炕頭？

答案，肯定是相反。高加林，不會就此沉淪，而會繼續奮鬥，開啟自己的人生新路。

關於高加林的前途與出路，按照大部分人的合理設想，無非以下幾種：

當社請教師，然後轉正，成了大部分人的人生宿命和落腳點。在鄉裡，還是人上人。

繼續復讀，參加高考成功，實現鯉魚跳龍門的真正理想，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入伍當兵，尋找出了另一條成功的路子。

關於他的愛情，那個村裡的初戀小芳劉巧珍成了他永遠的心疼，高中時的城裡姑娘黃亞萍也許與他舊情復燃，但那是幾十年以後的事情。大概率的推斷，他自己有了新的起點上新的「劉巧珍」與新的「黃亞萍」……

我是誰，我的前路在何方？

屈原有《天問》、《離騷》，感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蘇軾愛的真切，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倉央嘉措，那是達賴喇嘛，神聖的活佛，也曾經感慨，這麼多年， 你一直在我心口幽居 ，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 漸悟也好，頓悟也罷 ，世間事除了生死， 哪一件事不是閒事 。我獨坐須彌山巔 ，將萬裡浮雲一眼看開， 一個人在 雪中彈琴 ，另一個人在雪中知音， 生命中的千山 萬水， 任你 一一 告 別 ，殉葬的花朵，開合有度， 菩提的果實，奏響了空山， 告訴我， 你藏在落葉下的那些腳印 ，暗示著多少祭日，專供我法外逍遙 ……

劉巧珍也好，黃亞萍也好，心中的那個隱隱作痛，就是我的夢。

為了那個夢，哪怕磕著長頭到拉薩，即便衣衫破爛，額頭膝蓋血肉模糊，心裡頭也幸福！

庚子鼠年戊寅月戊寅日（正月十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