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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車停了,吳涯醒了。
他搓了搓眼,迅速朝窗外望去。一條上山的公路,夾在茂密的竹林中間。
風在竹林中穿行,竹葉的窸窣被風編織成一陣陣海潮聲。風裡有雨的味道、朽木的氣息。吳涯想像著鑽入竹林,腳踩枯葉和爛泥,尋找猴頭菇和孢菇,在林子的某處,一定有棵枯樹,樹幹上長滿大團木耳。
不知為何,越是在這種緊張時刻,越是有這些無聊的想法。
車開動了,他旁邊坐了一個人。
吳涯下意識壓低了帽簷,眼睛瞥向右邊。他看到一個光頭。
這個光頭穿著黃色的僧袍,腳上穿著僧鞋,小腿上裹著綁腳,綁腳上全是泥水。光頭又把鬥笠塞在腳下,從右胳膊上取下褡褳,拿出了一塊乾糧和一瓶農夫山泉,他吃一口饅頭,喝了一口農夫山泉,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是個和尚,真是少見。吳涯想。他放鬆警惕,朝和尚笑了一下。
和尚單手立掌,微欠了下身子。有人過來,碰了下他的行李箱,他趕忙道歉,把箱子往腿邊挪了一下,是個黃色的箱子,很破舊。
「居士去哪兒?」和尚問。
「不知道。」吳涯盯著和尚的眼睛。
和尚迷惑地眨眨眼,轉過頭去。
「你去哪兒?」吳涯問。
和尚笑了,手裡轉起念珠。
「我呀,我到前面一個鎮子去。」
吳涯湊近他:「師父,不瞞你說,我要去死,我不想活了。」
和尚又是一驚,他細細打量吳涯,眼前人身材高大,身穿黑色衝鋒衣,衣服布滿褶皺和灰塵,棒球帽下臉色沉鬱,眼神疲憊,似笑非笑的,讓人無從琢磨。
窗外有警車鳴笛聲,吳涯立刻朝外四顧。和尚看到他的脖子上有幾處血痕。
吳涯縮回脖子,開始在手機上打字,他的手有些微抖,乾裂的嘴唇在迭動著什麼話語,而後他突然暴怒,手機在扶手上猛磕了兩下,又塞回衣兜了。
他知道自己做得沒有破綻,警察不可能這麼快就懷疑到他頭上。可他仍然心神不定,內心恐懼異常。求死麼,不過是個心理安慰,他哪裡有膽量去死?無非能逃到哪兒就是哪兒。
「貧僧釋岸,行腳一年了,我也曾活在世俗,認為人世皆苦,活著無意義,但自從遁入禪宗,潛心學法,頓悟了不少,居士學學佛法,對你心態有幫助的。」
好個和尚!吳涯搖了搖頭,又看向窗外。突然,他像醒轉過來一般,瞪大雙眼,死死盯著和尚。
「師父,你收徒嗎?」
釋岸懵了,紅了臉,連連擺手。表示自己只是個苦修僧,佛學淺薄,哪敢收徒呀!當和尚要進廟的,先從居士做起,過了試用期,方能剃度、授三寶。心不誠、志不堅、還有妄念的話,做不得和尚。
這麼多廢話。吳涯不耐煩,打斷他說:「那我能不能跟著你?」
「跟著我?」
「對,實不相瞞,家室橫遭變故,我一心求死。要是佛法能渡我,我就不死了。」
釋岸眨眨眼,猶豫了:「要吃苦的,吃不好,睡不好。」
吳涯搖搖頭:「你就是去西天取經,我也不怕。」
「好吧,我這次也是入世,正好與你為伴,也算佛緣。關鍵還讓你說對了,這次我們要去的,正是靈山。」釋岸颯然一笑。
吳涯心裡犯起嘀咕,這和尚不會是精神有問題吧?
2
汽車在一個很小的汽車站停下了,和尚和吳涯下了車。
邊陲小鎮,放眼望去,全是舊房子,舊屋頂,和舊煙囪,房子大都不過兩層,只有靠汽車站的地方,才有幾棟高建築。走到街上,老人和小孩、女人居多,很少看到年輕人。馬路上很髒,到處坑窪,人們就在這樣的馬路上,騎著自行車、電動車,從吳涯和釋岸身邊來回。
釋岸告訴吳涯,這裡是寺院老禪師的故鄉,十五歲時,他在山上迷路,鑽到了一個山洞裡。那山洞是個古蹟,有一萬尊佛。
老禪師每日與佛相伴,心裡就有了佛。後來他去參觀寺廟時,突然就決意出家修行,當了和尚。
「你是為他來這裡?」吳涯問。
此時,他們在小鎮的北街,一棟舊房子跟前,房子是平房,很低矮,窗戶卻很大,窗沿很寬,伸出來一塊。窗戶下,是一條細長的陰溝,年歲長了,都快平了。釋岸和尚盤腿坐在臺階上,吳涯坐在地上,手裡搓一片幹樹葉。
釋岸像是入了定,念珠在緩慢轉動,眼睛朝前方一閃,又垂下了。
「不是,我來是為了找靈山。」
「靈山在這裡?」
釋岸搖搖頭:「靈山在佛經裡,是釋迦牟尼修行之所。出家三十年,我閱經萬卷,講經釋道,誰也比不過,可師父卻說我還沒參悟,要我入世還俗,把靈山從佛經裡,搬到自己心裡去。」
「心是岸,靈山是彼岸,至誠則近在咫尺,不誠則天涯無覓處。」
又是一堆聽不懂的廢話。
「那我們現在幹什麼?」
釋岸站了起來,把佛珠收到了包裡。
我們做豆腐。
做豆腐?
他們推開了老房子的門,走進院子裡,院子西邊有間房,房子裡有個磨盤,磨盤上落滿灰塵。釋岸拿起門邊的笤帚,慢慢把上邊的灰掃乾淨。
他跟吳涯說,以後這所房子和磨盤,就是咱倆的方圓,如果後悔了,隨時可以走。
「師父,我不後悔,以後我就是拉磨的驢,隨你使喚。」
釋岸脫掉了僧袍,換上俗家的衣服,和吳涯一起,把整所房子收拾得煥然一新。他們織了新爐,買了熬鍋和籠屜。釋岸是個能人,他仿著舊模子,用木工做了一口更大的模具。足足忙活了六天,第七天早上,「品齋坊」豆腐店開業。
開張之後,生意很紅火。釋岸和吳涯是外地人,一個和尚,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讓人看著新鮮。再者這豆腐店是百年老店,二十年前關門了,現在又重開,勾起了人們的回憶和好奇。再者,他們做的豆腐確實好吃。
釋岸在寺廟時就做豆腐,老禪師手把手教的。他對釋岸說,做任何事都是觀自在,修心的過程,過程就是因果,做豆腐的因果裡就有三藐三菩提。釋岸做得一手好豆腐,嫻熟得如行雲流水,真就到了「自在」的境界。
吳涯就不行了。做豆腐要晚睡早起。晚睡是要泡豆子,調滷水,早起是要磨豆子,壓豆汁,熬豆汁,攪豆嫩。豆腐還有不同,大豆腐要嫩,小豆腐要面,豆腐皮要滷,豆乾要曬,豆花要像大姑娘的屁股,又白又嫩有彈性。
做豆腐時,釋岸念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他一念,吳涯就開始打盹。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念到這裡,吳涯已經倒在灶臺,「無意識」了。
「起來,火要滅了!」釋岸推他。
吳涯醒轉過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如此循環。
3
「昨日,呼市發生一場滅門慘案,被害人龔某一家五口被人殺害,初步判定嫌疑人為公司合伙人吳某……」
比他想像的要慢,差不多一個星期了。
這些天,吳涯一直在等新聞,他迫不及待,想要這件事塵埃落定。他從沒抱有僥倖心理。
但他也沒有特別擔心,現在的處境相對安全,畢竟他跑到了千裡之外的西南小鎮,還跟著一個和尚。釋岸一來,就聯繫了老禪師的故舊親友,並去監管部門辦了執照,身份清白,來意明了,誰會去懷疑這樣一個和尚呢?
這些事,吳涯都沒參與,並且做買賣時,他都戴著白帽子和口罩,沒人見過他的臉。
沒事的,我不會暴露,他這樣安慰自己。
但他殺人的過程,總是在腦中縈繞,讓他在睡夢中失去理智。
他和釋岸分開睡了。他害怕自己晚上說夢話。
為了掩人耳目,他剃光了頭髮,甚至把眉毛也剃淡了,飯量也大減,因為他通緝照片上濃眉大眼,有點胖。
轉眼三個月過去,吳涯知道,他的案子暫時告一段落。鎮上的人都認識他了,他是「品齋坊」賣豆腐的。
「品齋坊」的對面是早餐店,早餐店的老闆是姚三姐,姚三姐離異,帶著一個十歲的女兒。她每天都要兩桶豆花,吳涯每天給她送。
「怎麼稱呼?」姚三姐坐在椅子上,嗑著瓜子,問吳涯。
吳涯把豆花桶放在灶旁,他戴著口罩,不言語。
「你不是啞巴,我看見你跟和尚說話了。」
她悄悄走過去,一把將吳涯的口罩扯下。
吳涯嚇了一跳,甚至都忘了把口罩戴回去。他看到姚三姐在細細打量他,粉紅的臉,笑嘻嘻地,從上到下捋了捋他的胳膊。
「手臂真粗。」她說。
晚上,他難以入睡。
好不容易睡著,他在夢裡又回到了兇殺現場。
龔立新躺在血泊中。吳涯扔掉斧頭,朝龔立新的妻子走過去。她手裡拿著掃帚揮舞。可笑!吳涯奪過來,扔到了一邊。這次和現實不同,他沒有直接殺掉她,而是慢慢靠近.......
他的夢第一次沒有了恐懼,這讓他很高興,從那以後,他似乎就擺脫掉了噩夢。
往後的日子,吳涯和姚三姐頻繁接觸,他們各自懷春,漸漸地,言語和動作上越來越密切,眼神越來越默契,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一個時機。
某個夏日的晚上,姚三姐門口的槐樹上,蟬鳴一直在聒噪。姚三姐把女兒送走,送到姥姥家住幾天。
女兒的車走後,姚三姐漫不經心看了看大街,進了房門。
黃昏映在牆上,房頂上,照進玻璃裡。吳涯看到姚三姐在刷碗,掃地,擦桌子,不時用手把頭髮撩上去,同時眼睛也撩上來了,那眼睛滿懷期待,瞥一眼就低下了。
晚上九點,吳涯漫過姚三姐家的牆頭,摸進了姚三姐的房間。
姚三姐知道是他,早就在等他了
每隔三天,吳涯就去一次。後來姚三姐女兒回來了,他照去不誤。女兒在二樓睡,他們以為她不知道。
其實小姑娘什麼都知道,她跟她媽說:「我那準後爸天天摸黑來,白天也來一趟吧,我見見。」
姚三姐羞紅了臉:「哪來的後爸,你就一個媽!」
後來姚三姐還是讓女兒見了吳涯,姑娘這才知道是豆腐店的大個子。
「嗯,長得挺帥。」她表示滿意。
吳涯笑了,摸了摸她的頭。
4
吳涯看到,釋岸的頭髮變長了。
一開始他還每半個月剃一次,後來就不剃了,連鬍子也懶得修理。用他的話說,既然要入世,就得先忘了佛,成為一個俗人。
這是老禪師告訴他的。
出家三十載,釋岸熟讀經書,自認為於佛法中獲得了智慧,但老禪師並不以為然,他跟釋岸說,經書裡的字不是智慧,念出來也不是智慧,你把經書忘記,腦袋放空,閉上眼,第一件映入腦海的事就是你的孽障,如果空空如也,那智慧就有了。
「那你閉上眼,腦袋是空的嗎?」吳涯問。
釋岸躲開了吳涯的注視,他看上去有些慌張,又有些迷惑,他就這樣發了一會兒呆,緊接著又開始念經。念了不多時,他脫掉了工作服,沐浴焚香,換上僧服,剃掉鬚髮,又在堂屋的蒲團上打坐,同時敲起木魚。這一折騰,就是一下午。
和尚確實精神有問題,這段時間,他一直這樣,精神恍惚,行動讓人摸不著頭腦。剛說不要當和尚,又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把頭剃光了。
不過,這真是奇妙的緣分,他們在車上相遇,一起來到小鎮,共同經營一個豆腐店,像父子一樣生活在一起。這樣的生活平靜、充實,這是吳涯以前從未體驗過的。
吳涯的記憶從父母離婚開始。那時他三歲,畫了一幅畫,正要給媽媽看,卻在客廳裡看到爸爸正在罵媽媽。他記得他跑進了屋,鎖上了門,媽媽在外面哀求了好久,他都沒打開。
父母離婚後,他跟著媽媽生活。
媽媽是個軟弱的人,也沒什麼能力,辛勞總會讓媽媽時不時哭泣,並催促著吳涯,讓他快點長大。
吳涯把這些話記在心裡,拼命地長大,獨自上下學,獨自吃飯、穿衣、睡覺。媽媽出攤賣東西,不好意思吆喝,他就站在那裡吆喝。他從小就知道掙錢的艱辛,心裡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掙到大錢,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他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中專畢業以後,他做過各種活計,滿心都在琢磨做生意。他開始做廢品回收,後來做水產,水產業越做越大,高峰期基本壟斷了市區的水產供應,光倉庫就有六個。
他把賺來的錢投到了股市,股市熊了,他的錢被套牢了,加上事業也到了瓶頸,這等於雙手戴上了鐐銬,他急於掙脫。
5
這時,龔立新出現了。他帶著飲用水的項目,走近了吳涯。他告訴吳涯,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只要投資一百萬,兩年就能回本。吳涯痰迷心竅,被他說得暈頭轉向,他湊了兩百萬,投了進去。
可錢扔進去後,一點迴響也沒有。他不停跟龔立新聯繫,但龔立新安慰他,不要著急,項目需要審批,正在談,馬上就能下來。
可這個項目一直在「馬上」,就沒下來過。吳涯找到了龔立新家裡,逼他還錢。
龔立新理虧詞窮,再沒謊言可編,他坦白告訴吳涯,錢沒了,被他花掉了。他的公司是個爛皮包,專門騙資金用的,於理於法,吳涯拿他沒辦法。
沒辦法?吳涯不相信,他去找律師,跟龔立新打官司。但法院根本不予立案,因為吳涯是自願投資,合同條款根本不允許他回撤資金,龔立新是鑽空子的高手。
吳涯徹底絕望了,人一絕望,就會鋌而走險。他懷揣一把斧頭,再次來到龔立新家,讓他還錢。
龔立新認為吳涯只是恐嚇他,他梗著脖子,拒絕還錢。於是吳涯當著他的面,把他老娘給了結了。
殺了一個人之後,第二個就輕鬆了,接著第三個,第四個。吳涯最後了結的龔立新,他已經嚇傻了,全身篩糠,不停地嘔吐。
「說,還不還?」此時的吳涯,只是想宣洩一下復仇的快感,那兩百萬,他早不在意了。
龔立新的腦袋仍舊在抖,鼻涕和口水都甩了出來,他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我……沒有……錢……」
之後,吳涯去買了大量的酒精和消毒液,還有幾個水桶。他把水桶用酒精和消毒液灌滿,用來延緩腐爛,給自己爭取到逃亡的時間。
此時站在這個小屋裡,吳涯失去了判斷,他覺得自己如墜夢中,但過去和現在,到底哪個才是夢境呢?或許,哪個他都接受不了,他的心仍舊在逃亡,仍舊無法接受哪怕一點現實性。
他亟待需要,能讓他安定下來的地方。豆腐作坊算一個,另一個是姚三姐的被窩。
姚三姐真心和他好。文藝點的說法,她愛上了吳涯。她喜歡「愛」這個詞兒,電視劇上老是說,她從未體驗過。現在和吳涯在一起,兩人興致來了,能一天不出門。
吳涯什麼都不想,只想和眼前的女人好,好過之後,那些焦慮會隨著一支煙,煙消雲散。姚三姐房子後面有個很大的窗,床倚著窗,窗外就是青山。
雨一直在下,兩人在窗前看漫山的雨霧。
「真美啊,這山。」吳涯說。
山頂蒙在霧裡,山腳下是一片潮溼的綠色,風從山腳往山頂逆流而上,雜草紛紛匍匐,露出淺白色的背面。外面肯定非常陰冷,涼氣不斷從窗的縫隙透進來,吳涯下意識裹緊了被子。
「美什麼?都往外跑,誰也不待在這裡。」姚三姐說,「這裡除了這座山,什麼都沒有。」
長久的沉默,他們都在等對方說話。
「你也會走吧!難不成在這裡做一輩子豆腐?」她繼續說,「畢竟你還年輕。」
「去哪兒?」
「去哪裡不行,大城市呀,去打工!」
吳涯低下頭,用下巴撫摸女人的背,這個背給了他滿足和安全感。
「我不走。我就待在這,哪裡也不去。」
「真的?」姚三姐轉過身,目光熱切。
吳涯嗤嗤地笑,「當然,我要做一輩子豆腐。」
姚三姐扁了扁嘴:「那可不行,多沒出息。我不要嫁給沒出息的人!」
「我也沒說要娶你呀!」吳涯笑得更歡了。
6
釋岸的頭髮又長了,鬍子也是。吳涯這次沒提醒他,省得像上回一樣,自討沒趣。
不過,吳涯觀察到,釋岸的習性較之以前,有了很大的變化。他總是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樣,即使在幹活,也有些心不在焉,做事情也有些畏首畏尾,形容也變得卑瑣了。他時常對著院子的井發呆,井水裡映出他的影子。
到底怎麼了呢?自從上次問他腦袋是不是空的,他就有些異常了,似乎受到了驚嚇一般。
開門迎市,他也不再吆喝了,以前他總吆喝的,滿面笑容,聲音洪亮,把人們聚攏過來。現在他只是往攤子前一坐,抄起手打盹兒。買賣全是吳涯在做。
釋岸也不再念佛經了,幹活只是幹活,他收起了講經的習慣,變得沉默寡言,一味只是埋頭苦幹,卻時常犯錯,犯錯以後,他總要念句「阿彌陀佛」,聽那口氣,不像是懺悔,倒像是埋怨,埋怨「阿彌陀佛」讓他犯了錯。
總而言之,他不再像一個和尚,而更像過去的吳涯了。
某一天,一個女人來到店裡買豆腐。她的小腹微隆,懷孕的跡象很明顯。周圍有人,互相熟識,就聊起來。女人聊著聊著,發現釋岸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的肚子看。
「你這個花和尚,還俗了就盯著女人看呀!哎,說你哪!」女人打斷了釋岸的出神。釋岸如夢初醒,連忙避開眼睛。
「他可能在想孩子是不是他的。」旁邊的人說。
女人笑罵了幾句,發現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走了。
釋岸來到了堂屋,坐在蒲團上,想沐浴和剃頭,後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吧。他現在什麼都嫌麻煩。
對了,念心經吧!他敲起了木魚。
木魚聲越過時空,回到了過去。腦海中,他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正坐在椅子上寫信。
那是寫給刁雲慧的信,他寫完後,把信紙疊成紙鶴,裝進了信封,信封上寫著他的名字:陳涵。
他又看到了公園,他們去那兒約會,他和刁雲慧都喝了點酒,刁雲慧突然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
「啪!」釋岸重重砸了木魚一下,他把木槌扔到了一邊,伸手捂住雙頰,擦拭臉上的汗。
回憶戛然而止,但它的餘味卻翻成恐怖的巨浪,不斷錘擊在釋岸的胸腔。
待他回過神來,才看見吳涯站在門口,神情錯愕。
他什麼時候站在那兒的?
他看到吳涯的眼睛,正在他身上流轉,目光很銳利,透著一種懷疑的意味。
釋岸更慌亂了,他覺得,那眼神看穿了他。
「師父,該添貨了。」吳涯說。
吳涯越來越搞不清,這個和尚到底在想什麼了。出於好意,他很想和釋岸談一談,但直覺告訴他,還是不要談的好。
端午節,釋岸讓吳涯臨時看管店鋪,他要回寺裡一趟。
寺廟在深山裡,廟裡只有老禪師一人,其餘和尚都去掛褡雲遊了。
老禪師坐在床上,床上有個炕桌,對面坐著釋岸
「釋岸,看你樣子,沒有找到吧?」老禪師頭也不抬,他在擺一碗黑豆,黑豆裡只有一顆黃豆,混在其中。
「你看,這黃豆扔在地上,或者扔在黃豆堆,你可能都無法察覺分辨它,可它混在黑豆裡,你很容易就看見它。」
面對釋岸掏出來的尖刀,老禪師仍舊笑容滿面,鎮靜自若。
「靈山你找到了嗎?」
釋岸搖搖頭:「師父,我受不了了。」
老禪師沒說話,把黃豆扔進黃豆堆。
「你為什麼要我去塵世?」
「尋找靈山。」
釋岸湊近他,怒不可遏:「可塵世沒有靈山,只有塵土,把佛心變汙濁的塵土。」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心不淨,就要沾塵。」
「我的事情你全知道,你是故意的,故意讓我想起來,故意讓我痛苦。」
老禪師把所有黃豆,都傾倒在黑豆堆裡,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你念了那麼多年經,可惜了。」
釋岸手擎尖刀,扎進了老禪師胸膛。
7
釋岸回來後,要和吳涯一起睡。他告訴吳涯,他房間透風,一到晚上就「嗚嗚」響,有點冷。
釋岸的怪異令吳涯非常錯愕,他不敢反駁,只好同意。
釋岸走後,豆腐店只有吳涯一人,雖然姚三姐時常來幫忙,但仍舊很忙,關店回房,他常常累得躺下就睡。
可他偏偏睡覺淺,旁邊有什麼動靜,都能吵醒他。身旁的釋岸,不知為何,晚上難以入眠,翻來覆去,吳涯很苦惱。
「師父,你怎麼了?」吳涯問。
「沒事。」他什麼也不說。
好不容易睡著了,一堆亂鬨鬨的夢,鑽進釋岸腦海。
他夢見他站在一面鏡子面前,鏡子裡的他原本身穿僧衣,剃著光頭,突然之間,開始長出頭髮,面容變成了吳涯的模樣,渾身血汙。
他發了狂,衝鏡子拳打腳踢,鏡子裡的人一動不動,只顧獰笑。
他從大汗淋漓中醒來,猛然看到旁邊睡著的吳涯,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吳涯一下醒轉過來,不停地掙扎,他伸出手,試圖推開釋岸,但釋岸力氣很大,掐得更緊了。
「兇手,你是兇手!」
吳涯傾盡全力,踢了釋岸一腳,釋岸吃疼,手鬆開了,吳涯趁機翻起身,又是一腳,把釋岸踹到了角落裡。
吳涯打開燈,看到釋岸驚恐地縮在角落,他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怎麼了?我們這是怎麼了?」他似乎剛醒過來。
「你要掐死我。」吳涯順手抄起旁邊的木棍。
「我為什麼要掐死你?」
「你說我是殺人犯。」
「你是嗎?」
吳涯搖搖頭:「你是?」
釋岸也搖搖頭。末了,他長念一聲佛號,隨後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隨後他換上了僧衣,剃掉了鬚髮,拿起行李,跟吳涯告別。
「我走了。」
「你去哪兒?」
「那邊,山上,那裡有個萬佛洞。」釋岸指了指東北方。
說完,他快步走了,消失在夜幕裡。
吳涯想追上去,但猶豫了片刻,又放棄了。
這回輪到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
釋岸是什麼時候知道他是殺人犯的?
他扇了自己一耳光。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媒體、網絡發了通緝令,各街道肯定也有張貼,釋岸時常進城,很有可能看到。
他這段時間心神不定,喜怒無常,應該就是覺察到了。可那麼長時間,為何他沒報警呢?更奇怪的是,他為何要襲擊他,企圖掐死他?最先想到的,不應該是報警嗎?
最合理的解釋是,他的精神確實有問題,時好時壞,雖然知道了吳涯的秘密,但卻無法做出常人的舉動。
可我要怎麼辦呢?
輾轉反側,他起身,走進了姚三姐的房子。
推開門,吳涯看到姚三姐正扎著圍裙,屋子瀰漫著香味兒。
吳涯從冰箱裡拿出啤酒,三姐立刻端來兩盤小菜。
十歲的女兒揉著眼睛,朝他揮了揮手。
「後爸,我去睡了,別喝太多。」
吳涯和三姐都害羞了,笑了起來。
不一會兒,吳涯三瓶啤酒就下了肚,可三姐還在忙。
「你在忙什麼?」吳涯問。
三姐也不起身,拿著大勺子不住地攪動鍋裡,氤氳的熱氣燻得她咳嗽了兩聲。
「在給你熬牛篩骨湯,你這幾天忙的,臉色都差了很多。」
吳涯突然鼻子一酸,三姐的背影讓他想起母親,夜攤回來,也是這樣,在他面前弓起背,為自己做飯。
他走上前去,抱住了三姐,任由眼淚流在她背上,三姐嚇了一跳,轉過身,為他擦了臉。
「你怎麼了?哭成這樣?」
「三姐,你怎麼這麼好。」
三姐笑起來,她抱住他,撫摸他的後背。
「你也好呀,為了我甘願待在這窮鄉僻壤。」
吳涯託住三姐的臉,激動了。長時間的壓抑早已讓他不堪重負,他急需向別人傾訴。
「如果我是身不由己呢?」
「啊?」
吳涯說了,全說了,他把如何殺人,又如何逃脫的過程,全都講給了三姐聽。
「事情就是這樣,我也是被逼無奈,我也是一時糊塗。」吳涯揉搓著臉,他此時酒已醒了大半,偷偷從指縫去看三姐。
三姐的嘴巴微張,眼睛在不停眨動。她一時語塞,驚愕莫名。
「事到如今,你打算如何?」吳涯問。
三姐覷到了吳涯的臉,他的眼神在往後退縮,像一隻受驚的貓,在縮成一團,
三姐握住了吳涯的手。
「算了,我不在乎,你對我好,這就夠了,你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以後我只想跟你好好過日子。」
吳涯欣喜地抱住了三姐。
「但是,釋岸已經知道了你的事情,這不是個隱患嗎?」三姐問。
吳涯點點頭,他站起身來,從三姐的廚房裡,拿了一把尖刀。
「為了我們的以後,我別無選擇了,你別怕,在這等我。」
吳涯推門出去了。變天了,外面風很大,從窗戶裡透進來,吹得三姐直發抖,她聽見腳步踩在泥土上的聲音,漸漸得遠了。
她立刻掏出手機,打了報警電話。並通知弟弟,趕緊把她們娘倆接走。二婚找到帥男友,同居後意外得知他的秘密,我趕緊偷偷報警。
女兒從屋裡,揉著眼睛:「媽,我後爸呢?」
三姐恐懼地看向窗外,怒道:「哪來的後爸,你就一個媽!」
8
萬佛洞內,釋岸雙手定印,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前面點著香和燭火。透過燭火,可以隱約看到洞壁到處是窟穴,數不勝數,裡面是佛像。青石下是一潭淺水,洞頂時不時有水滴落下,聲音像波紋一樣,在洞中迴蕩。
即使洞內如此幽僻,釋岸也無法入定了,他的腦海裡,始終在翻覆著過去的事。
「我懷孕了。」刁雲慧坐在沙發上。
釋岸,也就是陳涵,蹲在刁雲慧身旁,他提議,兩個人結婚。
可刁雲慧甩開了手,她很煩躁,眼睛掃視了一遍陳涵破舊的出租屋,搖了搖頭。
「跟你結婚,吃一輩子苦嗎?」
她走了,臨走囑咐陳涵,準備好做手術的錢。
他見不到她了,她再不肯出來,打電話,寫信,去堵人,才發現她已經移情別戀,跟別的男孩壓馬路。
你有什麼?無非會謅幾句海子的詩,寫點文章罷了,你有什麼資格留住女孩呢?
巨大落差所帶來的自卑感,讓陳涵惱羞成怒。
他走出家,鑽進雨中的巷子,決定去找刁雲慧。
回憶中的閃電讓釋岸驚醒,他冷汗涔涔,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晚上。
這時,他聽到洞外有腳步聲。
他吹滅蠟燭,躲到了石頭後面。
強光照進來,腳步聲越來越近,釋岸聽得出,是吳涯來了。
「老東西,沒在這兒?」
吳涯晃著手電筒,四處尋找。釋岸看到,他手裡握著一把尖刀。
等他走到旁邊,釋岸突然站起,手裡的石頭砸中了吳涯的後腦,吳涯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被綁在一塊石頭上,釋岸站在對面。
「你來幹什麼?」
「來殺你。」吳涯說。
「為什麼殺我?」
「不殺你,我就活不成。」
「你、你不想找靈山了?」釋岸指著他,手指顫抖。
「靈山?」吳涯笑起來,「一直是你在找!」
釋岸聽了此話,如同被閃電擊中,他頹然坐在地上。
「一直是我在找……」他喃喃自語,不停重複。
「哈哈哈,我明白了,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你看看你那個樣子,跟我有什麼區別?」
「我怎麼了?我什麼樣子?」釋岸揪住吳涯衣領。
「亡命之徒。」吳涯說。
釋岸對著吳涯拳打腳踢,吳涯只是止不住地獰笑。
「你是殺人犯?」
「五個人。其中一個老太太,還有個孩子,才八歲。」吳涯挑釁般揚起下巴,「來吧,師父,動刀吧,你有佛性,死在你手裡,罪孽興許小一些。」
釋岸拿出刀子:「那我就扎你五刀吧。」
吳涯口吐鮮血,嘴裡含混:「師父,你找到靈山了嗎?」
刀身帶起血柱,不停抬起又落下。
警察來到時,釋岸正坐在懸崖邊上,他蓬頭垢面,全身血汙,雙手握著圓印,一動不動。警察叫了他好幾聲,他才睜開眼睛。
「阿彌陀佛,我找到靈山了。」
他緩慢地展開笑容,又閉上了眼睛。
警局內,刑警收到了法醫鑑定科傳送來的一份資料。
「經過比對,發現釋岸,也就是陳涵,與XX年拋屍案提取物中的其中一份,DNA高度相符,有重大作案嫌疑。」(原標題:《罪犯、和尚和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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