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靈活地搖擺著身體,揮動著臂膀,在地下河裡逆流而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眼光穿透黑暗,看見黎明的曙光。
微微熹光裡,大地剛醒。我跳出水面,倚坐岸邊,以指為梳,理通簇黑的頭髮。及腰長發,在晨光照耀下,泛著幽藍的光澤。
我最愛的深藍長發,以後卻只能是如墨的黑色。我輕輕嘆息,卻無能為力。
這是一片人工湖,湖裡種著大片的荷花。仲秋時節,荷花早已開敗,一個個的蓮蓬立於水面之上,等人採摘。
我隨手摘了一朵,攜著來到岸邊的石頭上。我細細地編發盤發,沒有釵環,我伸手摸出一串瑩白的珍珠,置於發間。再俯身摘一朵淡藍色野花,別在鬢旁,清閒淡雅,又不失韻味。
一襲純白的衣衫,籠罩我凹凸有致的身體,於我而言,這是最有利的武器。我側坐在石頭上,微風徐來,衣衫輕柔,隨風而舞,飄飄欲仙。
輕輕撥開蓮蓬,挑出蓮芯,放入嘴中,苦澀在舌尖蕩開,就如我來這一趟,肯定不會甜美。
忽而聽到有人走動的聲音,我不慌不忙,扯開嘴角,依著境象裡的那張笑臉,努力模仿。我目光輕瞟,湖中的倒影與境象裡,一般無二,心中暗暗點頭。
初看還有些不自在,雖然是絕色容顏,可畢竟不是自己的。不自在瞬間撇去,我靜待那些人發現。
「你是何人?」聽見有人喝叫,我轉頭,把早就準備好的笑臉展現出來。
「啊!有鬼呀!」不出意料的尖叫聲,刺入耳中,幾個宮女瞬間亂作一團,跌跌撞撞,四下逃散。
二
沒出半個時辰,眉貴妃未死,並且已回宮的消息,長翅膀一般傳遍整個錦華皇宮。
三三五五的宮人,成團結伴的妃嬪,都來圍觀我。我依舊用那張笑臉,看著這些人,她們驚奇,我亦好奇傳說中的人類。
那個身著明皇衣袍的男子,桓真,正是我要找的人。他急匆匆趕來,滿臉的驚訝與期待。我看他出現,就收起了笑臉,換了微慍的表情,雙眼盈出淚水,半是惱怒半是哀怨地看著來人。
「眉兒,真得是你!」桓真一把抓住我的肩頭,急切問道。
「真哥哥!」我眼中淚水滑下,眸中只餘滿滿的情意。
桓真將我一把攬入懷中,緊緊抱住。他的懷抱很溫暖,並有淡淡地龍涎香味,似有若無的海的氣息,讓我小小的沉醉了一下。
我沒有隨他去眉貴妃原來的寢宮,我跟他講:「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讓我做一個全新的蘇展眉吧!」
桓真聽了此話,深邃的眸子裡,愧疚與痛苦,一閃而過。所幸,他並沒有拒絕我的提議。我就勢提出,我就住在這甘泉宮裡。
院裡有湖,屋內有泉,這正是最適合我的宮院,我是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水的。
桓真看我安頓下來,就匆匆離去,我知他還有許多政事要處理,也不多留 。
他離去後,沒多久,賞賜便連番的降下來。衣物首飾,擺設珍玩,我所能想到的應有盡有。
最壯觀的是十六盞琉璃宮燈,一到晚間,琉璃宮燈一同點上,甘泉宮如同白晝一般。桓真還記得,蘇展眉最怕黑。
我還看到了許多熟悉的東西,那都是蘇展眉的舊物。
有白玉的玉蘭簪子,晶瑩剔透的翠玉鐲子,華麗的金步搖,都是桓真一件件為她搜尋來的。還有一枚小小的印章,那是桓真親手為蘇展眉所刻,小巧可愛。
桓真確實對蘇展眉有情有意,不枉她以身為伺,求我來這一趟。
三
晚間的時候,桓真不出所料地過來了。
我沒有出去迎接,更沒有在寢殿裡等待。此時,我已經在溫泉池子裡泡了半個時辰。聽到他進來的聲音,我直起身,半倚在池邊。
嬌嫩白皙的圓潤肩頭露出池岸,伸出纖白的素手,將清澈的湯泉緩緩撩於肩上。我聽到了咽口水的聲音,我感受到了火辣辣的目光。
我微微側頭,驚訝的喚一聲:「真哥哥!」聲音柔媚,滿含嬌羞。
桓真果然按捺不住,整個人急急跳入池中,緊緊摟住了我。我欲迎還拒,想要掙脫,桓真當然不鬆手,我無奈只有嬌嗔一聲,伏在他懷裡,任其施為。
一場酣暢淋漓的歡愛,讓身體與身體最近距離的接觸,是最快消除疏遠與疑慮的方法。何況,蘇展眉的願望,就是給桓真留下一個孩子,我本就逃不過這一關。
激情消散,桓真靠坐在池壁上,我倚在他懷裡,閉著雙眼假寐。
「眉兒,你......」半晌之後,桓真猶疑著開口說道。
「真哥哥,你是不是想問,我掉下怒瀾河後發生了什麼,又是如何回來的?」我聽到他的話,就張嘴替他說了下去。
桓真不語,我也不待他說話,抬起頭看著他,繼續說道:「真哥哥,這重要嗎?」
「這不重要,你回來了,便是最好!」桓真捧著我的臉,一字一字地認真說道。
「謝謝你!」我回視他的深情。
片刻之後,我抬頭看他,「你也知道我是如何掉下去的吧?」
桓真點頭,眼中為難不已,「抱歉,眉兒,我現在無法為你報仇。」
「哦!」我低下頭,作傷悲狀,「畢竟她是皇后。」
桓真把我緊緊摟在懷裡,堅定地說道:「眉兒,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傷的。」
我伏在他懷裡,不再說話。
但願肚子裡已經有了種子,這一趟行程早些結束,我也早些回到大海的懷抱。
四
要說起來,這蘇展眉與桓真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若是尋常人家,年紀一到,郎有情,妾有意,兩家一通氣,一娶一嫁,喜事一樁,可稱美談。
可是桓真生在帝王家,大多數時候是身不由己,婚事當然也在其中。先皇指了當今皇后給桓真,他自己又求了蘇展眉為側室,這便給皇后埋下了不悅的種子。
成婚之後,桓真對蘇展眉寵愛有加,皇后自然受到冷落。蘇展眉便成了皇后的眼中釘,肉中刺,三五不時地立規矩,下絆子。
三個月之前,蘇展眉診出身孕,桓真大喜,晉蘇展眉為貴妃,並賞賜六宮。這也使皇后的嫉妒與怒氣達到了頂點。
之後,桓真攜妃嬪到行宮避暑,龍舟行到怒瀾河,皇后趁著天黑風疾浪高,將蘇展眉騙到甲板上,推進了怒瀾河裡。
蘇展眉一屍兩命,怨氣不散。屍身隨水流進東海,在東海的最深處遇到了我,人魚族的巫女。她把身體給了我,要我幫她達成一個心願:送一個孩子到桓真身邊。
這也不算什麼難事,你看,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我知道帝王都是多疑多慮的,但是有桓真對蘇展眉的那點子情意與愧疚支撐著,一百日,一百日我便可以產下這個孩子。
到時,孩子留下,我回東海海底,再後邊的事就與我無關了。
距我到錦華皇宮,已一月有餘,肚子裡孩子雛形已現。我素日裡只在甘泉宮,似大家閨秀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皇后那裡,許是桓真去說了什麼,倒是從未來找碴,只是叫宮女送了兩回賞賜。其他的妃嬪倒是有不少來套近乎的,我一律拒之門外,沒必要應酬她們。
桓真倒是什麼都任著我,從不說二話,還經常找些有趣的小玩意兒討我的歡心。什麼生在南海邊的果子呀,蘇展眉小時候最愛的糕點呀,還有首飾釵環什麼的,不一而足,顯然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我享受著桓真的寵愛,把玩著蘇展眉的東西,有時替她嘆息幾句,日子倒也順遂。
五
這一日,我正在寢殿裡撥弄著一串珍珠,桓真興衝衝的奔了進來,他身後的太監手裡捧著一隻碩大的海螺殼。
我一眼就被那鮮豔的紋理所吸引,我兩眼放光,深吸一口氣,鼻息間仿佛有著海的鹹腥,是我日思夜想的味道。
「海螺,真是太棒了!」我不顧形象歡呼出聲,伸手接過海螺殼,屏住呼吸,輕輕靠近耳邊,有浪滔的翻騰,有海風的呼嘯。
我沉醉其中,沒有注意桓真一直在說著什麼:「他們在東海找到了新的燈油,能千年不滅的,地宮裡以後就有長明燈了。你最怕黑,這下就不用糾結地宮裡的黑了。」
我沒有想到,疏忽的東西會給我帶來致命一擊。
當晚,夜深人靜,我像往常一樣,在小湖裡縱情遊了幾圈,倚坐在岸邊歇息。
忽然,寂靜的夜空傳來悠悠的吟唱之聲,那歌聲幽遠空冥,略帶著焦急與期待。人魚善歌,這是我們族中信使的召喚,並且是來找我的。
我開口回應,不多時便有一條人魚自湖中鑽出。他與我行禮之後,將他此行的目的告知了我。
王竟然被人逮了去,已遭不測。而我的任務是復活王,利用身世之便為王報仇。
我驚詫而又憤怒,作為人魚族的巫女,王就是我的主子,我的命。
而王之死,兇手便是桓真!
腦海中驀地回想起桓真的隻言片語,他說「東海找到了燈油,千年不滅!」那時的我,只顧看海螺,居然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信息。
是了,這就是最大的緣故,燈油。人魚膏脂燃燈,何止千年不滅,便是上萬年,也能長明!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能自拔。夜風吹來,有些涼,我不禁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就在我想繼續自己的思緒時,一聲尖叫劃破夜空。
「啊,妖怪!」是一個女人,聲音尖利,讓我不禁一愣。信使轉身一個縱躍,鑽進湖中,眨眼便毫無蹤跡,只留一道波紋,輕輕蕩了開去。
我直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水,淡定迎接即將到來的風雨。
六
我坐在屋子裡,回想過去,卻再也沒有了將來。以前,我從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是沒有回頭路的。
我知道這是我的使命,但也是宿命,可是總禁不住悲從中來,在滴的淚水滾落臉頰,及至落到地上,卻是圓潤潔白的珍珠,一顆顆晶瑩飽滿,璀璨奪目。
我雙眼模糊,那珍珠上一會兒是王的面孔,這是使命的壓迫;一會兒是桓真的笑顏,情不知所起,我竟對桓真有了情愫,但我只是一個替身呀!
為情所困,這怎能是一個巫女的的情格?
珍珠互撞,叮咚作響,是掀動珠簾的聲音,我抬頭,是桓真。
短短半月,我屋子裡便多了兩道珠簾,我看到桓真微微皺了眉頭,不過一閃而逝。
我坐在榻上,暗暗將淚水逼了回去,不過雙目紅腫,以帕掩面,匆匆欲起身相迎。
桓真緊走兩步,攔下了我的動作,他順勢坐下,將我摟入懷中。
「委屈你了。」桓真安慰道:「我已經將那多舌的女婢亂棍打死了。」
我將面孔埋在他懷裡,靜默不語。
那日我與信使說話,被宮婢撞見,便被指責眉貴妃在湖中私通妖怪,人首魚身的妖怪。
我淡定的展示自己乾淨清爽的衣裳和頭髮,讓他們一個個啞口無言。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我身上穿的是龍綃,我親自一下一下織出來的,沾水不溼。我頭上戴的珍珠,能瞬間吸乾頭髮上的水。
事情過去後,我沒有在意,外邊卻是議論不休,後來都傳成我就是那個人首魚身的妖怪。可不,我本就是人首魚身的呀。
卻是沒有想到流言傳到桓真耳朵裡,他卻大怒,追查根源,還杖斃了始作俑者。
我靜靜地依在他懷裡,貪戀那一抹溫暖。不管他是因何而行此事,至少我是唯一的受益者。
七
到錦華皇宮兩個月的時候,我的肚子如同吹氣般鼓了起來,與尋常婦人孕七八個月時,一般無二。
宮裡的風言風語更多,有人說我不貞,有人說我有惡疾,還有人說這就是我是妖怪的證據,紛紛雜雜,無所不有。
我不理會外間的言語,卻不能不籠絡桓真的心。我裁了自己織得最好的龍綃,為桓真做衣袍;我取了最亮的珍珠,鑲在精心挑選的髮簪上;我還把自己最喜愛的珊瑚玉佩掛在了他身上。
無論我做什麼,桓真總是淡淡的,直到我按照境象裡蘇展眉的樣子,親手縫了一隻蜀錦鴛鴦香囊,桓真臉上才露出了微笑。
我心中萬般苦澀,我應該認清自己的地位,我不過是蘇展眉的一個信使罷了。孩子送到即可,其他皆與我無關。
我坐在寢殿裡,回憶海底的景象,珊瑚簇簇,遊魚成群,我自在地穿梭其中。
人魚們晃動色彩繽紛的尾鰭,有金色的,有銀色的,還有紅色的,藍色的......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美麗的鰭,這是人魚最大的資本。
而我呢,我的尾鰭卻是灰色的,最醜陋的顏色。在人魚堆裡,我就是一個醜八怪,經常被偷偷嘲笑。可是他們又都不敢得罪於我,因為我是巫女,想要收拾他們,不過撥兩下水的事兒。
身在高位,可以耀武揚威,可是有時也身不由己,就像復活王這件事情,這是我的使命,我本就應承擔的責任。
我開始準備復活王所需要的物品,巫嬰,就在我腹中;血珠,還要過些時日,才能得到;上古青銅臺和巫女喚魂鈴,我一直隨身攜帶;還有王的屍身,這要想些法子了;最後便是生人的頭髮,以渡生氣給王。
發是血之淤,最顯生氣,而桓真的生氣是王者之氣,是復活王的不二選擇。
八
地宮深處,一汪寒潭,深不可測,寒氣逼人。
上古青銅臺穩穩浮在水面上,血珠,王的屍骨和桓真的頭髮已然擺在青銅臺上。
我的身體泡在寒潭裡,肚大如鬥,一陣陣劇烈的疼痛襲來。我快要生了,百日已滿,巫嬰即將降世。
泣出血珠,人魚命不久矣,再加上生產和復活術,今日便是我的死期了。
可是又能怎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若是尋常人,泡在這潭水裡,定要渾身瑟瑟,難耐這冰冷。可是此刻的我,因著人魚的體質和生產的疼痛,頭上已經開始冒汗,肚子裡的嬰孩也露頭了。
近兩個時辰的生死折磨,裹在氣囊裡的嬰孩終於生了下來。是一個男孩,容貌卻與蘇展眉一般無二,男生女相,大福。
我細細地看著這個嬰孩,心裡有股暖流,緩緩流過,有淚水溼了我的眼眶。
可是我不得不把他送上青銅臺,他日後便是王的血肉了。
我泡在寒潭裡,雙手高舉過頭,行最虔誠最尊敬最鄭重的大禮,向著我的使命,我的愛情,我的骨肉,向著我最崇敬的神靈。
我恢復本來面目,龍綃覆面,珍珠蔽體,手持喚魂鈴,口念晦澀的咒語,開始了古老繁瑣的復活儀式。
喚魂鈴聲,依舊在地宮裡迴蕩,幽遠而又綿長,而我卻力盡,呼吸著最後的空氣,躺倒在寒潭的水面上。
儀式完成,一切塵埃落定。
九
桓真出現在岸邊的時候,我撐起身體,勉強問道:「你都知道了?」
桓真面容沉重,輕輕點頭:「御書庫藏有密本,記載了人魚一族諸事。」
原來他早就看破了,我閉眼不語,任身體浮在水面上。
「我壽命減半,孩子將死。」桓真卻突然開口說道:「不過依然謝謝你,讓我又同眉兒生活了百日。」
「原本是這樣。」我輕聲應了,又突然改口:「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樣子?」
「不必了,這一切我都當作是眉兒給我的,報復也好,報應也罷,只有是眉兒給我,我才能甘心收下。」他沒有注意我的話,像是在同與我融為一體的蘇展眉私語。
誰道世間無真情,桓郎心中自有人。
可惜那人不是我。
我的意識逐漸消散,眼前空茫茫一片,我的身體慢慢融化,緩緩上升,在地宮頂上又悄然聚集,密密的雨點打在寒潭上。
不能降在海上,那便讓我覆蓋這汪寒潭吧。
雨霧蒙蒙中,突然傳來嬰孩哭啼:哇哇哇,隨之氣囊炸破,哭聲更響,迴蕩於地宮之上。
桓真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他肯定曉悟了,我所行不是復活術,是換魂術,我輕輕地笑了,雨點的噼啪聲輕快了許多。
這孩子由我孕育,長著蘇展眉的容顏,流淌著桓真的骨血,可是他內裡是人魚王的靈魂!
是仇是親,端看桓真如何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