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很安靜,能聽到牆上鐘錶「咔-咔-咔」乾巴巴地走,還有遙遠的幾聲汽車鳴笛。靜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可房間裡只有她自己。喝了口水,靜茹把燈關了,漆黑的房間裡,靜茹輕輕叫了聲媽媽。
每天晚上靜茹都會這麼叫一聲媽媽,好像叫完了,會被溫柔的手掌包裹,她便可以安心睡去。畢業兩年,她還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局外人,落不下來腳。已經換了三份工作的靜茹眉頭裡時常簇著陰雲。
新單位樓下是條吃飯巷子,一排兒看過去,全是快餐店。晚上的時候,巷子裡會擺滿小三輪。簡易桌椅板凳箱子煤氣罐從車上搬下來,路邊就能支起攤子:湖南臭豆腐、東北麻辣拌、武漢熱乾麵、新疆炒米粉……加了地名的小吃,顯得遙遠又正宗,能勾起一品為快的欲望。當然也有本土的義井蘸串、柳林碗禿、運城涮牛肚……一個一個的小攤子,好像從天南海北匯集而來,其實是都藏在這個城市各處出租房的院子和巷子角落裡呢。下午人們快下班,他們就蹬著車子出動,馱著自己的生計在路上了。
靜茹不想早回家,下了班就在這些小攤前流連,吃一圈過去肚皮撐得厲害,油膩的脂肪要溢出來橫著塞滿皮膚的紋理,她也總能不經意間瞥到攤主黑汙的袖口,或者用擦了鼻子的手去抓香菜諸如此類,再聯想一下,難以描述的罪惡感便在胃裡翻攪。即便如此,靜茹還是不想早回家。常去吃的賣碗禿的那家大嬸見她天天在巷子裡晃悠,認住了她的臉,見靜茹走過來,遠遠就朝她打招呼:美女,下班了?一開始靜茹聽著「美女」彆扭,感覺不走心,跟她同事吐槽:「那個碗禿嬸子叫我美女,是個女的她是不是都這麼叫啊?」靜茹覺得自己跟美女不沾邊,人群裡找不見的小透明。但每次靜茹一出現,只要嬸子看見,都會這般真誠地叫她。靜茹漸漸習慣了這稱呼,甚至覺得大概是自己符合嬸子的審美呢。
說實話,碗禿嬸子一看就是不會說謊的實在人,圓墩墩的身材,五官也圓墩墩的,眉目開朗,總是笑呵呵像個和善的熊媽媽。碗禿攤子也是三輪車馱過來的,別處的碗禿都是三塊一碗五塊兩碗,嬸子卻一直是兩塊五一碗。靜茹問嬸子為啥不跟別處一樣有點小小的促銷,還能多賣幾碗。「有些顧客兩碗吃不了的。漲那五毛錢,逼著人家吃兩碗,我不太好意思。」嬸子把手上劃好的碗禿遞給靜茹,咧嘴笑哈哈,露出了上牙花。靜茹吃一口,滷料鹹香麻辣,花生碎酥脆,蕎面綿軟,好吃得味蕾都長出了翅膀要飛起來。靜茹終於知道為什麼嬸子只要出攤,就會被圍得水洩不通,還都是老顧客了。
這份「不好意思」也讓靜茹覺得和嬸子親近起來,常吃著碗禿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嬸子三個兒子,兩個在上大學,一個結了婚。把三個兒子養大,還個個爭氣,嬸子說起這些來語氣裡都是自豪,絲毫沒有提及她養三個兒子過程中看得見的辛苦。賣碗禿是時令性的行當,靠「天」吃飯,下雨大風天不能出來賣,得看著天氣預報計算提前準備多少合適。深秋和一整個冬天不能賣,天氣一冷,外面擺攤一會兒碗禿就涼透透了,也沒人會就著寒風跳著腳吃這麼個小玩意。賣不了碗禿,就意味著沒收入,她便去飯店幫著洗幾個月碗。靜茹聽著這樣三言兩語的生活,細想都是沉重動蕩操勞和奔波,可看著碗禿嬸子的臉,居然沒有一絲苦氣。她的小三輪車上搭了塊木板,板子上蒜水、滷汁、辣椒油和醋齊齊整整,瓶瓶罐罐擦得鋥亮,沒有斑駁油汙。碗禿在箱子裡,碗和碗兩兩對扣著,沒有疊著放,也是為了乾淨衛生。五六個圓形的摺疊凳,每一個上面都套了碎布頭做的墊子,走線平整細密,清爽得厲害。嬸子自己,也從頭到腳收拾得爽利,扎頭髮的發圈帶著花邊,下午出攤要站到很晚,收拾停當再蹬著三輪車回家,她居然穿了白色的粗跟涼鞋。
嬸子也是自己一個人在這座城市。
「老頭去世有些年了,得了賴病。孩子們上大學用錢,我就出來了。」她跟靜茹說這個的時候,還是笑呵呵,只是沒抬眼。每天兩箱碗禿,賣完就回家了。回去上鍋蒸第二天的碗禿,熬滷熗油,都是一個人。
靜茹把自己代入進去想了想,笑不出來。
那天靜茹有些恍惚。穿過響著車喇叭小販叫賣聲各種男聲女聲、紅的黃的白的彩的各種燈箱閃爍的街道,回到家裡門一關,喧鬧的世界又好像一下安靜了。從現代社會被扔回了大漠荒原一般,四下裡空空,安靜扼著她的脖子,沒有聲息地壓迫著她,也不讓她發出聲響。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睛裡沒有光,都是敗落。
她讓自己去想碗禿嬸子,想她齊整的凳墊、白色的粗跟涼鞋和眼睛裡的笑呵呵,靜茹又覺得好像有了慰藉的力量和希望,就像在黑暗裡,又讓自己叫了聲媽媽。
秦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