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顫顫巍巍地爬上了皮划艇,儘管嚮導艾米已坐在前面的位置上用雙手把住船,保持平衡,可當我右腳踩上去的瞬間,這又長又窄的小船還是大幅度地搖晃起來,我一屁股坐了下去,才避免了落水。見我已坐穩,艾米示意我拿起雙頭船槳,我學著她的樣子左右劃著槳,和七八條黃色、藍色、紅色的皮划艇一起朝外海划去。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劃皮艇,儘管我竭力保持身體豎直,我的這條船依然搖搖晃晃,當它朝一個方向傾斜時,我必須往相反方向調整身體,皮艇和我唱著反調,搖離岸邊。赫曼努斯沃克灣(Walker Bay)的海面湧著浪,一層疊著一層,疊到一定厚度時,便化作一個大浪翻卷過來,把皮艇推舉到浪尖,再棄之不顧,被丟棄的皮艇從浪尖斜著掉了下去,我一手緊握著槳,一手抓牢了船沿,身體任憑慌亂的大腦指揮。艾米坐在前面,紋絲不動,每當船落回水面,她總能通過划水,重新宣布對船的控制和指揮權。就在這左右晃蕩,上下起伏的周而復始中,我們的「艦隊」駛至離海岸約莫五百米的近海。
劃著皮艇出海,在沃克灣是一種備受歡迎的零排放生態觀鯨方式
艾米將船頭調轉到與海岸線平行的方向,放慢了速度。大西洋巨量的水汽被蒸發至半空,形成薄紗狀的水霧懸罩於海面。薄霧似乎無力託舉陽光如蜜般的濃稠,光線滴穿雲層,轟然墜向海面,摔開萬道金光,再被海浪迅速溶解,渲染進水霧中。左手邊,斷層懸崖連綿地描摹著海岸線的曲折,嶙峋的崖壁在瀰漫的水霧和陽光中線條愈發柔和。大海,一旦有了邊界,人類對陸地與生俱來的依賴便有了依託,就像蹣跚學步的孩子有了身後母親的注視,就敢於邁出獨立的第一步一樣。坐在晃悠悠的皮划艇上,我已經習慣了浪的推湧,舉起相機,向無垠的那一方望去。
沃克灣的海岸懸崖,這裡的地勢是南露脊鯨理想的生育地
陽光灑向海面,像撒下了一把鑽石
「看啊,它們來了!」鏡頭和艾米同時說話。在赫曼努斯,如果有人告訴你「它來了」,請記住先朝海望去,十之八九不會錯。一旦看著大海,視野和期望就不再受大地限制。南露脊鯨黑色的輪廓出現在了百米開外的海面上。在頭天的遊船觀鯨中,我第一次在海裡見到了南露脊鯨,對那浮動的形狀格外熟悉。但站在遊船上俯視鯨魚似乎始終有一種人類高高在上的輕慢,儘管鯨魚就在眼前,那堅硬的金屬船身依然是一道冷漠的屏障。因此,我選擇再次出海,劃著皮划艇再會昨日的老朋友——或者說新朋友,平等是友誼的基礎,拋開智人的發明帶來的一切便捷和優越感,像最初的採擷者一樣,乘著僅以雙臂為動力的水上工具。皮划艇為我提供了平等的視野和角度,也讓我記起了智人遺忘已久的最初身份——靈長目-人科-人屬,僅此而已,就像遠處的南露脊鯨,是鯨目-鬚鯨亞目-露脊鯨科一樣。艾米停止了划船,靜等南露脊鯨遊過來。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南露脊鯨超我們遊來。
百米開外,南露脊鯨繞著我們畫出巨大的半圓,海面上不時地有V字型水柱噴出,這是尋找南露脊鯨的又一標誌。它們在觀察著,帶著所有鯨類裡最強的好奇心,慢慢地朝我們靠近。不用近看也知道,這個季節,沃克灣的成年南露脊鯨全是雌性,並且一定帶著寶寶。南露脊鯨對出生地點有著強烈的聯繫,雄性南露脊鯨會沿著固定的遷徙路線洄遊,雌性則平均每3年回到它們的出生地產仔,南露脊鯨最常見的生產間隔是3年。它們夏天在靠近南極的海域捕食,隨著冬天的到來,逐漸向北遷徙,它們的遷徙目的地包括紐西蘭、澳大利亞、阿根廷、巴西、智利、秘魯、烏拉圭、納米比亞、莫三比克、馬達加斯加以及南非等南半球國家。雌性南露脊鯨對捕食和生育地有固定的選擇,並會把這份選擇傳給幼鯨。在世世代代的傳遞中,這條悠長的遷徙路線也就有了家的印跡。但南露脊鯨通常不會跨越赤道,它們身上厚實的絕緣脂肪層讓它們無法在熱帶水域中散發體內的熱量。赤道溫度的升高將露脊鯨科分成了南、北露脊鯨兩種不同的生物種類,除了頭骨形狀的不同之外,南露脊鯨比北露脊鯨體型更小,頭上的鯨蝨相對更少,皮繭的顏色也更泛白。而在性格上,南露脊鯨比北露脊鯨更加活潑,更愛與人互動。那零星分布著泛白皮繭的黑色輪廓在視野中逐漸擴大,隨著V型水柱的噴出,如高壓水槍噴射的厚重呼吸聲也越發響亮,皮艇劇烈地晃蕩起來。
南露脊鯨呼吸時噴出的V型水柱,嚮導通過尋找水柱來定位鯨魚
南露脊鯨局部,鼻孔形狀清晰可見,這樣的構造造就了水柱的形狀
二十米開外鯨魚突然下沉了,與墨藍的海水融為一體,不見了蹤影。我突然開始害怕起來。我不怕鯨魚,無論是最大的齒鯨抹香鯨、海中霸王虎鯨還是以濾食方式捕食的鬚鯨,世界上沒有一種鯨魚會以人類為食。我害怕的對象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對我來說,海洋有著黑暗的特質:你看到的任何形狀都不會持久。拋開智人的身份,僅帶著這個物種微不足道的力量和局限脫離陸地進入海洋,這片虛空如同夜色一樣沒有邊際,無從慰藉。智人,你很久沒有這樣的畏懼了吧。你們自詡無所畏懼,利用作弊手段企圖徵服自然,殊不知這僅僅是掩耳盜鈴地逃避恐懼。當所有手段被收繳時方才發現這一切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也許我害怕的是智人被褪去所有的偽裝和手段後在這一葉扁舟之上那原形畢露的羸弱和渺小,而與之相對比的正是自然界體型最龐大的動物之一。
皮艇搖晃得更加猛烈了,艾米把船往後退了退,伸手指向前方。在十米左右處,兩股V型水柱冒了出來,南露脊鯨重新上浮,黑色的皮膚被陽光照得油亮。跟昨天一樣,這也是一頭母鯨帶著幼鯨,每一頭鯨魚頭上的皮繭分布都不一樣,我無法辨認它們是否就是昨天遇到的鯨魚母子,但這一大一小兩頭鯨魚顯然比昨天的兩頭更加謹慎。它們緩緩地圍繞著我們遊弋,偶爾微微抬起頭,露出水面,做出鯨魚慣有的浮窺,隨即回到水裡。母鯨先示範動作,幼鯨跟著學做,媽媽始終用身體把寶寶與我們的皮艇隔開,而艾米以及其他皮艇上的嚮導,也始終與鯨魚保持距離。
嚮導領隊,母鯨適中把幼鯨與皮划艇隔開
鯨魚輕輕地擺動著身體,每改變一次方向,就能產生巨大的能量,讓皮艇震蕩不止。和很多鯨魚一樣,南露脊鯨也會不時躍出水面,展示高超的躍身激浪,但今天,兩頭鯨魚除了浮窺,並沒有其他的動作,母性的保護欲壓制著與生俱來的頑皮天性。頭頂時見黑背海鷗掠過,這種掠食性的海鳥會攻擊幼鯨。別看幼鯨出生就接近1噸重,實際毫無自衛能力。雌鯨之所以選擇海岸懸崖近處的深海作為育兒所,是因為海浪拍擊崖壁的巨響能掩蓋幼鯨產生的聲響,從而讓掠食者無法定位。而深海與淺水區交界的地方正好用於訓練幼鯨為遷徙和捕食做準備。除了提防水裡的掠食者(如虎鯨),天空中的黑背海鷗也是造成幼鯨夭折的一大因素。正如赫爾曼·梅爾維爾在小說《白鯨》中寫道:海鳥圍著此地盤旋,聲聲悽厲,這些貪婪的掠食者聒噪地吵鬧著,專門鎖定鯨魚母子,一旦有機會,便從空中俯衝下來,用如矛一樣尖銳的鉤狀喙深深地刺進幼鯨皮膚,啄出血肉,讓孔形傷口呈開放狀態,有些傷口的直徑甚至能達到半米。多年前魚類加工廠的排放廢物讓黑背海鷗的數量激增,由於近年來加工廠的排放被嚴格控制,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黑背海鷗還是轉而攻擊毫無反抗力的南露脊鯨幼鯨。人類活動造成的蝴蝶效應正像這海浪一樣席捲而來,幾乎沒有一種動物能倖免。
黑背海鷗是一種兇猛的掠食者,會攻擊南露脊鯨幼崽
母鯨用身體護著孩子,母性也許是唯一能填滿汪洋而不被稀釋的物質,這不是智人的專利,它可以產生於任何物種,源於血緣,卻又超越血緣,同時越過自然界的一切介質,最終歸於它唯一的傳播路徑——心靈。南露脊鯨除了對自己的骨肉有深深的感情紐帶並善於表達外,它還會收養同類的孤兒。母鯨再一次遊到皮艇前方,這一次它從水裡高高地升起,從平視的角度看過去,它露出水面的部分足有2米高,實在讓人無法想像水下的部分到底有多大。成年雌性南露脊鯨平均身長15米,體重45-52噸,相當於10頭成年非洲象的重量,就像一座從海底驟然冒出的礁島。不知道讀到這裡,有讀者會感到恐懼嗎?但請相信,鯨魚乃至任何一種海洋生物都不會引發所謂的「深海恐懼症」——那只不過是智人對突然產生的對大海的敬畏之心而產生的不適應罷了,我們傲視於生物圈數萬年之久,以至於忘記了最初的敬畏,而深海正如一面明鏡,讓我們重新審視最真實的自己。母鯨保持著浮窺狀態,它布滿皮繭和鯨蝨的頭部並不漂亮,卻友善得令人想靠近,我甚至想伸出手去摸摸它。它就在我面前,只要我輕輕地把皮艇往前劃一划,就能摸到它。但我最終忍住了——人類手上的細菌會傷害海洋動物的皮膚,引起感染;但更多的是我怕觸感會加深每次見到鯨魚都無法抹去的悲傷。
皮划艇下方的南露脊鯨
南露脊鯨慢慢從水中探出頭部進行浮窺,頭上的皮繭和鯨蝨主要用於抵禦掠食者
從1750年開始,北露脊鯨不斷遭到捕殺,接近滅絕。自此,美國人盯上了南大西洋,他們欣喜若狂地發現,這裡的(南)露脊鯨比北部的更容易接近。從18世紀末開始,美國捕鯨船在向南半球逐漸擴張的過程中大肆捕殺南露脊鯨,隨後多個歐洲國家陸續加入,血腥殺戮一直持續到20世紀,工業捕鯨為這場持續了200年並逐漸擴大規模的屠殺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人們自作聰明地看到南露脊鯨會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固定的海域,只要捕鯨船按時開過去就一定滿載而歸。但被他們忽略的是,大自然保有她的尊嚴,她允許我們向她適當索取屬於它的某些部分,一旦我們的索取過猶不及,嚴厲的懲罰就會降臨。1937年,在南大西洋被屠殺的南露脊鯨高達3.8萬頭,南太平洋受害鯨魚的數量達到3.9萬頭,這令人瞠目的數字並不包括非法捕鯨的數量。一鯨落,萬物生,如果南露脊鯨滅絕,帶來的生態危害不可估量。國際捕鯨委員會於同年頒布了對南露脊鯨捕殺的禁令,但非法捕鯨在巴西、蘇聯、日本等地依然持續了數十年,直到1973年才基本被遏止(在日本至今存在捕鯨行為)。海洋的墨色能掩蓋住血腥,就當它從未發生過,但人類忘了自然擁有的是40億年的記憶,她有著萬千的情緒,她目睹過太多新生和消亡,她秉承著一物降一物環環相扣的自然法則,卻絕不允許源於生存之外的貪婪屠殺。智人作為無可辯駁的最高等生物,不過是趁著自然憤而爆發之前,在她的隱忍和包容下暫時苟活而已。值得欣慰的是,在國際捕鯨委員會(IWC)、世界動物保護協會(WSPA)等非營利組織的努力下,南非海域目前南露脊鯨數量超過1萬頭,僅赫曼努斯海域就有1000頭之多,世界範圍內南露脊鯨每年都以7%的增量逐漸恢復數量,預計到2100年,全球南露脊鯨的數量將上升50%。我伸出手,向母鯨揮了揮手,母鯨似乎讀懂了我們的心意,它慢慢下潛,把尾巴垂直地伸出水面保持靜止,這是南露脊鯨獨有的尾帆。接著,母鯨將尾巴輕輕地放入水中,儘管擊起巨大的水花,但對它來說這個動作足夠輕柔了。然後,它第一次讓幼鯨遊向我們,圍著我們繞了一圈,便朝外海遠去。
南露脊鯨表演尾帆
在遊到很遠的地方時,母鯨突然從水面躍出,那是鯨魚最壯觀的躍身激浪。母鯨入水時釋放的能力激起巨量的水花——也許它是怕傷到我們才在遊走之後表演這項絕技吧。海的盡頭,母鯨和幼鯨接二連三地躍出水面。南露脊鯨的壽命能超過一百年,它們會記得出生的地方,並把這準確的位置一代一代地傳下去,不知道在南露脊鯨的大腦裡,是否有人類屠殺它們的記憶呢?在對野生動物的觀察中,我會刻意避免摻雜進擬人的情感,但我相信以鯨魚的智慧,那慘痛的過去一定還殘存在記憶中,是善良的天性讓它們選擇依然信任從而向人類靠近。從沃克灣回到陸地後,我再也沒有出過海,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離南露脊鯨這麼近,走在海岸線上,我時常看到南露脊鯨躍出海面的身影,那是海洋的舞蹈,它不屬於我們,從來就與我們無關。那條小鯨魚一出生就能被貼上了保護動物的標籤,它可以活很久很久,而它的記憶裡,一定和我此時看到的一樣,幽藍的海洋,快樂的擊浪,還有母鯨的溫存和屬於這顆藍色星球71%的自由。
南露脊鯨遊遠後壯觀的躍身擊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