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平跟其他小孩都不一樣。
他是個殺人犯。
少年管教所裡有很多少年殺人犯,但他也跟他們不一樣。
他害死了自己的妹妹,並且一直逍遙法外。
39年過去了,李和平成為刑偵科的副隊長。他想趕走8歲那年住進心中的鬼,他想揪住黑暗中的壞蛋。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不等下課鈴聲結束,李和平班裡的學生,應該說整個摟的學生開始往外衝,坐在第一排的他絆倒兩個同學後,先拔頭籌衝出教室,混入奔騰的隊伍中。門房的李爺爺早早打開狹窄的鐵柵欄門,豁著門牙,笑眯眯地等著這些小炮彈向大門集中發射。
「哪個孫子推我?」
「爺爺推的……」 一群嬉笑的小孩子爭當爺爺。
李和平被爺爺們擠到粗糲的牆根,鞋子也掉了一隻。那時他個子很矮,細胳膊細腿的,同學們都叫他矮瓶子,不過李和平可不是軟柿子,擰著頭頂的兩個旋就要拼命,可胳膊肘冒出的血絲卡住了罵回去的話,紅著眼圈想撇嘴。那年李和平八歲。
毛三是新來的轉校生,生的虎背熊腰,餅子臉上長著如線一樣細長的眼睛,厚實的小巴掌刷新了他們這所子弟小學扇洋片的記錄,扇片大王的稱號易主他人,從此倆孩子成了死敵。
等李和平搗騰著小短腿趕到家屬院南邊的大槐樹下時,那裡已然拉開了戰場。七八個烏黑的小腦袋叫嚷著擠到一處,又豁然分開,毛三掄起巴掌,線繩般的眼睛陡然開了條縫,四張煙盒疊成的三角騰空躍起翻了身。
李和平的心跟著騰空而起的洋片一起墜落,毛三握在手中髒兮兮紅紅綠綠的煙三角,確切地說其中9張印有綠色草地白色羊群的煙三角,這些寶貝原本是他的。
李和平的爸爸是個寡言少語的鍋爐工。鋼鐵廠的鍋爐365天燃燒著,他爸就上365天的班,因為他媽愛錢。他爸不喝酒,不打撲克牌,一下班就回家。不知為啥,李和平的媽媽總是大著嗓門罵他爸是個無聊的人,順路也拐帶著罵他。尤其飯桌上,白色的大米粒不鋪滿褐色的桌面,媽媽的嘴巴是不會停下來的。
李和平很喜歡爸爸,爸爸燒的雞腿可好吃了,即便他考試得倒數第一,開家長會時比考正數第一的爸爸坐得還靠前。爸爸經常摸搓著他的小腦袋,吊起半邊臉笑,儘管那笑容有點怪。他很崇拜爸爸,爸爸能一口氣吐六個煙圈。
在他6歲時妹妹出生了,家裡發生很大變化,大嗓門說話的媽媽聲音越來越小,爸爸躲出去吸菸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很奇怪,媽媽再也不罵爸爸無聊,兒子是個笨蛋,安靜地吃飯不是夢想。對於一個8歲的小男孩來說,妹妹給我帶來平和快樂的家庭氛圍,可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因為爸爸吸菸的次數減少,再加上扇片高手毛三的出現,藏在炕席下面的煙三角與日俱減,這樣一想,妹妹就沒那麼可愛了。
很多年後,當他也吸上香菸, 才知道印著綠色草地白色羊群的煙,很無聊地叫羊群。在那個年代這個牌子頂便宜的,9毛錢能買一整條。他很厭惡煙,不亞於厭惡自己,或許為了記住什麼,他成了菸民。羊群牌香菸他吸過一口,很辣,嗆出了眼淚。
那天李和平的爸爸上四點班,下午上學時,媽媽戾著嗓門命他放了學回家照看妹妹。沒法子,媽媽視妹妹為眼珠子,她的話是聖旨。李和平嘆了口氣,瞟了眼湊到一起的黑腦袋們,擰著書包帶,依依不捨地走開,身後嘻嘻地笑聲,催促著他扯起小短腿。
李和平家住鋼鐵廠家屬院南頭最把頭的一棟樓,那棟樓有兩個門洞,一個門洞分左右住四戶人家,兩頭稍大的房子連著廚房,中間的住戶僅有一間房子,廚房設在走廊的另外一邊。他家住靠西頭稍大的房子,進門即是廚房,廁所設在走廊公用。
六月中旬的天已經很熱了,家家敞門敞窗戶,以便涼爽的風緩解一下暑意。他家住一樓,每次回家不用走門的,只需把一雙髒兮兮的小手扒著窗臺,身子一縱,便騎在窗戶上。
「媽。」
沒人應答。
李和平俯身撲倒在挨窗而建的土炕上,翻了兩個滾雙腳落地。
「媽,媽媽。」兩間屋子打了個來回也沒見媽媽的影子。
「出去提水了?」
他們這一片時常停水,家裡的水龍頭基本是擺設。他摸了摸頂著兩個旋的腦門,走進廚房,半人多高四五個人粗的黑色大水缸突兀地靠在大門的左邊,黃褐色的葫蘆瓢在清冽的水中隨著微風圍著缸沿打轉。
「幹嘛去了呢?」
他小聲嘀咕,順著半開的房門朝走廊瞟了一眼,沒人。旋即轉身,盛了半瓢水,仰起脖,咕咚咕咚喝起來,直至半個葫蘆瓢呈90度角扣在小臉上。
「嗝」他打了個水嗝,抹了下嘴角的水珠,冰涼的水下肚,渾身涼快一大截,隨手一丟,葫蘆瓢落入水缸,濺起水花。
喝飽了的李和平慢慢走回大屋,整個身體撲在炕上,斜倪著妹妹。
剛滿兩歲的妹妹,頭頂著小枕頭睡得四仰八叉,兩隻小手舉著呈投降狀,原本塞在小褲頭裡的小背心縮到胸口,露出肉乎乎的小肚子。
李和平湊近細細數著妹妹濃密的眼睫毛, 撮撮胖胳膊,拉平小背心,末了親了親小胖手,妹妹最喜歡高高舉起軟乎乎的小胖手讓他抱抱的遊戲。
「又贏了,不服的來……」不遠處大槐樹下毛三囂張的叫喊聲,似投進水中的石頭,一波波灌入了李和平的耳朵眼。
他擰了擰眉毛,朝打著小呼嚕的妹妹呲了呲牙,對著肉嘟嘟的小臉輕輕吹了口氣, 倒在炕上嘆氣。手不知不覺摸向藏在炕席下面綠色的煙三角。停了兩分鐘,李和平猛地坐起來,躍窗奔向大槐樹。
起初李和平時不時抬眼看看自家敞開的窗戶,側耳聽聽,害怕妹妹突然醒來哭鬧,隨著毛三啪啪的巴掌聲,好勝的他忘記了一切,包括老媽的聖旨。
天漸漸暗下來,聚在大槐樹下黑壓壓的小腦袋沒挪地方。
「啊!」駭人的尖叫驚得毛三失了準頭,一張煙三角都沒拍過來。輸紅眼的李和平不錯眼珠地盯著毛三的手,突來的反轉,令他兩眼放光,大力拍擊水泥地。
洋片騰空,翻轉,落地。李和平興奮地伸出一雙小黑手,呲著僅長出半顆的門牙,按住終於贏回來的綠色煙三角,抬頭想看看失敗者的囧樣。毛三不見了,就連小一點的孩子也爬起來,往什麼地方跑。
腳步紛雜,人流朝著他家的方向湧去,那扇敞開的窗戶已然被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腦袋遮擋。
李和平抖著腿橫著進了家門,擁擠的人群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不,看著一個地方。他順著眾人的目光側過頭,那口黑色的水缸裡,漂浮著妹妹和葫蘆瓢,妹妹小臉朝下扣在水面上,蓮藕般的小胳膊和小胖腿呈扭曲狀,小背心被水撐開,小褲頭不見了,水泥地面上到處是撲濺的水澤。
李和平的腦袋發漲,耳朵嗡嗡作響,牙齒磕磕打顫說不出話來,眼睛茫然地盯視著水缸,握在手中的綠色煙三角散落一地。
媽媽癱坐在溼噠噠的水泥地上,她頭髮散亂,赤著一隻腳,雙目通紅,眼神渙散。
以上內容節選自 夏田良 小說《隱藏愛意的謀殺》,豆瓣閱讀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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