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我還活著——一個湘西土匪的自述》 蒲鈺/著 作家 出版社2008年10月出版
這槍是用來對付階級敵人的,
階級敵人沒有了,龍虎鎮的人就把槍給忘了。
黃昏的時候,龍虎鎮斷了多日的炊煙又續上了。黑黑的炊煙從各自的屋頂上嫋嫋升起,然後慢慢地飄散開來,天就黑了。
狗娃總覺得,龍虎鎮的天是大伙兒用樅膏燻牛肉給燻黑的。
那幾年龍虎鎮連連大旱,地上能吃的東西都吃了,不能吃的東西也都拿來吃了。大夥都在眼巴巴地盼著老天爺下雨,可是雨就是落不到地上。陽春三月,空蕩蕩的天空仍然沒有一點落雨的意思,龍虎鎮的老人認為這是報應,遭天譴,因為這幾年用田地來修紅旗爐煉鋼鐵得罪了老天爺,但都不敢明說。直到社員大會上有人提議要去雷公廟求雨,社員紛紛響應,大隊幹部也就不好說什麼,只能這樣了。求雨的時候得用一頭雄性大牲口的腦殼祭拜雷公,但龍虎鎮除了耕牛,再也沒有別的大牲口了。大牲口都宰來吃了,只有耕牛沒有宰,龍虎鎮的人還都指望開春的時候用它們來犁田耕地。大伙兒合計說,要宰就宰一頭瘦點的牛。大隊長李鐵蛋覺得,宰一頭瘦牛不夠誠意,要宰就宰一頭大騷牯。
龍虎鎮就貧協主席李大富有一頭大騷牯。李大富雖然捨不得,但為了祭拜雷公,他還是把那頭大騷牯牽到了曬穀場上。
這時,龍虎鎮的人連宰牛的力氣都沒有了。
以前,龍虎鎮的大牲口都是屠夫張宰殺的。而此時,瘦得皮包骨的屠夫張手拿尖刀,面對那頭健壯的大騷牯,卻束手無策了。「民兵營長不是有槍嗎?」狗娃在曬穀場邊上抱著半邊腦殼曬太陽,看熱鬧,冷不丁地插了句,「拿出來,對著大騷牯摟一火,不就得了。」人們這才想起,民兵營長還有一桿槍。是啊,這槍是用來對付階級敵人的,階級敵人沒有了,龍虎鎮的人就把槍給忘了。李鐵蛋一拍腦殼,回頭對民兵營長說:「沒腦殼說得對呀,民兵營長,你快去把那杆快炮拿來。」
沒腦殼,龍虎鎮的人都叫狗娃沒腦殼。其實狗娃有腦殼,只是狗娃的腦殼沒有別人的完整,狗娃當過土匪,在飛雲山上扛過槍,飛雲山上的土匪被解放軍剿滅後,狗娃參加了志願軍,赴朝鮮作戰,因為左邊的腦殼蓋子在朝鮮戰場上讓美國的彈片揭開過一回,丟失了一些重要的東西,狗娃的腦殼就沒有別人的腦殼好使了,成天霧裡黃昏的,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沒腦殼今天怎麼變得聰明了呢?大夥都覺得不可思議。其實狗娃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並沒有變得聰明,自己只是想到了槍,在飢餓的面前突然想到了冰冷的武器。
步槍拿來了。
民兵營長提著步槍繞著大騷牯轉了三四圈。民兵營長轉圈的時候,大騷牯也跟著轉,並不時地噴著鼻子,發出低沉的吼聲。民兵營長遲遲沒有下手,是因為心裡沒底,要是一槍不能要大騷牯的命,那麼,他將會受到大騷牯最最致命的攻擊。
民兵營長又轉了三四圈,膽怯了,提著槍徑直向狗娃走過去。
「沒腦殼,還是你來吧。」民兵營長邊走邊說。
狗娃連連搖手:「還是你來吧,你是營長。」
民兵營長擺腦殼苦笑道:「我這個民兵營長哪能跟你比嘍,還是你來吧。」
民兵營長說的是實在話,民兵大都沒打過硬仗,沒那狠勁,見到比自己更強大的生命,心裡就發怵。狗娃是志願軍,當年在朝鮮戰場上和美國佬真槍實彈地幹過。
見狗娃沒說話,民兵營長又說:「沒腦殼,你是扛槍都扛到外國去的人,是國際英雄哩。」說到這裡,民兵營長回頭問大伙兒:「你們想不想見識一下國際英雄的槍法?」大伙兒都說想,想字雖然說得有氣無力,但整齊,還是讓人感到熱血沸騰。
狗娃也就不推辭了,當即從民兵營長的手中接過步槍,走過去,他先是用槍口在大騷牯的脖頸上很友好地蹭了蹭,大騷牯被槍口蹭舒服了,以為狗娃是用棍子給它捉蝨子撓痒痒,就停下來了。就在大騷牯對狗娃充滿信任的時候,只見狗娃的手指摸到了它的鎖骨,把槍口輕輕地抵在鎖骨的窩窩裡,然後扣動扳機。
「叭」地一聲,槍響了。
大騷牯應聲倒在血泊裡。
「好槍法,一槍斃命!」
「沒腦殼,真不簡單……」
在一片要死不活的喝彩聲中,屠夫張嫻熟地剝下了大騷牯的皮,然後割下牛腦殼。牛腦殼被龍虎鎮的人拿去祭拜雷公了。
開膛剖肚的時候發現,那顆子彈洞穿了牛的心臟。
這麼香的牛肉味,
狗娃心想,數十裡之外的麻田鋪都聞得到。
李大富的那頭大騷牯是龍虎鎮最大的耕牛,但分到大伙兒的手上,就一點都不大了。按嘴巴算,每個嘴巴也就七兩牛肉,還有一截颳得精光的牛骨頭。狗娃抱著半邊腦殼蹲在門檻上嘀咕:「梅花,要是龍虎鎮再少一張嘴巴就好了。」
梅花是狗娃的老伴。狗娃的意思是,龍虎鎮要是再少一張嘴巴,每個人就能分到半斤牛肉了。隊裡用的是十六兩秤,半斤八兩。
梅花誤會狗娃的意思了。
「狗娃,你還嫌咱們龍虎鎮死的人還不夠多啊,真是的!」
梅花白了狗娃一眼,狗娃就沒話說了。
對於餓了很久的人來說,七兩牛肉也就三口五口。但龍虎鎮的人都沒有這麼做。大夥拿到牛肉後都在做同樣的事情,那就是把這點牛肉燻幹,日後慢慢吃。
梅花要做竹籤牛肉,狗娃就到屋角砍了根楠竹子。狗娃將楠竹子砍倒後,還在竹腦殼上狠狠地砍了一刀,這才把楠竹子扛回家。
狗娃在火爐鋪上劈竹子修竹籤的時候,梅花在火爐鋪的對面切牛肉,爐火燒得旺旺的,大瓦罐裡正在「嘟嘟嘟」地燉那截牛骨頭。
梅花把牛肉切成一條條的,然後用刀背把牛肉條拍松,然後切成小片,切完了,把牛肉片放進碗裡,牛肉不多,就一小半碗。梅花悄悄地說了聲:「狗娃,去把地窖裡的那點米酒拿上來。」地窖是當年躲土匪,藏糧食用的。地窖在裡屋的床底下,上邊蓋著樓板,得把床移開,揭幾塊樓板,才能下去。那點米酒是互助組的時候梅花釀的,藏在地窖裡,差不多被狗娃做藥引用光了,就剩壺底二三兩。
狗娃點著樅膏到地窖裡把酒壺拿上來了,幾巴樣的壺口塞著個幹辣椒,狗娃把幹辣椒拔掉,聞了好幾下,這才把酒壺遞到梅花的手上。梅花往小半碗牛肉片裡滴了幾滴米酒,然後把酒壺遞給狗娃。
梅花悄聲說:「放回去。」
狗娃舔了舔幾巴樣的壺口,又聞了幾下,這才把幹辣椒塞上,塞牢了,把酒壺放回地窖裡。米酒很難得,吃食堂的時候不準釀酒,解散食堂之後,又沒有米來釀酒,米酒很珍貴,狗娃捨不得喝,就藏在地窖裡做藥引用。
梅花往小半碗牛肉片裡倒了些食鹽水,又滴了幾滴花椒油,用筷子攪勻了,然後用一個大海碗罩著。
梅花說:「要醃半炷香的時間。」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梅花揭開大海碗,然後把牛肉一片片串在小小的竹籤上,每根竹籤串一小片牛肉。串好後,梅花把大瓦罐從三腳架上端下來,再架上砂鍋。按理說,竹籤牛肉要爆炒的,但家裡沒油,沒辦法爆炒,只能把竹籤牛肉放到砂鍋裡用文火慢慢焙。焙乾後,再把這些竹籤牛肉放到竹篩裡,用樅膏的煙子燻黑。梅花說:「用樅膏燻過的竹籤牛肉黑乎乎的,還有股松香味,蚊子不會叮,也就不會生蟲子,能吃很長時間。」說著,梅花挑了一小片竹籤牛肉,遞給狗娃:「嘗嘗味道。」狗娃嘗了,香著呢。狗娃說:「人間美味哩,就是少了一點。」
然後意猶未盡地咂著兩片薄薄的嘴巴。
梅花把黑乎乎的竹籤牛肉裝在籃子裡,隨手掛到樓板底下。
梅花掐著手指頭比劃著說:「狗娃,實在餓得不行了,咱們就吃這麼一丁點兒。」
梅花把大瓦罐重新端到三腳架上,然後把洗砂鍋的水倒進去,繼續燉那截牛骨頭。梅花笑眯眯地說:「牛骨頭有營養,得燉久一點,今晚得把牛骨頭裡的那點勁火都燉出來。」
兩碗牛骨頭湯到肚子裡,已經是下半夜了。狗娃到外面上廁所時,聞到的都是牛肉味,濃濃的牛肉味直往鼻孔裡鑽。這麼香的牛肉味,狗娃心想,數十裡之外的麻田鋪都聞得到。
回到被窩裡,狗娃一挨著梅花,就來勁了。這點勁火都是那兩碗牛骨頭湯給的。他想,牛骨頭裡的那點勁火都讓梅花給弄出來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做那種事了。在飢餓的面前,那種事也就變得可有可無,微不足道了。
「狗娃,狗娃,狗娃……」
就在梅花摸著狗娃的半邊腦殼拼命地叫他狗娃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虎嘯聲。緊接著,有人驚慌失措地喊:「不好啦,好……好多老虎!」
「老……老虎進屋了!」
「啊——」
很快,龍虎鎮上的銅鑼和犁頭敲響了。
「哐哐哐——」
「鐺鐺鐺——」
銅鑼和犁頭,敲得跟催命似的。
鎮上似乎來了很多老虎,到處都有人喊:「老虎進屋了!」
「老虎進屋了!」
梅花推了狗娃一把,說:「狗娃,快,快,快,快跑,老虎要吃人了。」也不等他完事,爬起來,拉著他就往樓上跑。
老虎上不了樓,人在樓上安全,所有的人都跑到自家的樓上。
「天快亮了吧?」
梅花在狗娃的在懷裡不停地問:「天怎麼還沒亮呢?」
梅花在盼天亮,狗娃也在盼天亮。
龍虎鎮的人都在盼天亮。
因為天亮後,老虎就會離開龍虎鎮,大伙兒就能從樓上下來,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他們這樣想的時候,天就開始亮了。
天越來越亮,大伙兒都看見老虎了,很多老虎。
老虎也都看見人了,很多人。
很多人在樓上大喊大叫,把銅鑼和犁頭敲得震山響。
只有牛二的婆娘在坎腳的走廊上扯著嗓門罵老虎:「挨千刀的,砍腦殼死的,天打雷劈的,什麼東西不好吃,偏偏吃了我們家妹崽的那坨肉!」這婆娘罵老虎,就像罵自家男人似的。顯然,老虎吃了她們家的牛肉。
剛開始,老虎還以為人們在敲鑼打鼓歡迎它們呢,也就在大街小巷裡悠哉遊哉地走著,東張西望。直到後來,樓上紛紛扔下石塊和爛草鞋什麼的,老虎這才知道,這裡的人,並不歡迎它們。老虎似乎也很懂味,四下裡散開了。
老虎一走,大夥都鬆了口氣,紛紛扔掉手頭的傢伙,從樓上下來。
日子再苦,還得過下去。
大伙兒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
梅花把那截牛骨頭又燉了兩碗寡淡寡淡的湯。
給狗娃喝了,正準備到山上找些吃的。
剛要出門,就聽到有人喊:「救命啊!救命啊!老虎吃人啦!」喊也是白喊,沒有人會去救他。一聽老虎還沒走,大伙兒又縮回樓上。樓上沒吃的,老在樓上呆著也不是辦法。有些人就想走小路離開龍虎鎮,可是沒走上幾步,又都逃回來了。
並且帶回來更可怕的消息。
——路口都讓老虎堵死了!
——每個路口上都有幾隻,或者十幾隻老虎。
這樣一來,大伙兒驚恐萬狀地縮在自家的樓上。
「嗚嗚嗚——」
牛二蹲在坎腳的走廊上哭,梅花一問才知道,他那罵老虎的婆娘讓老虎給吃了。
牛二抽著鼻子說:「她們娘仨想回麻田鋪,剛到路口,就讓老虎叼走了。」
牛二就一個六歲的女娃,怎麼說是娘仨呢?
狗娃覺得奇怪,問梅花。
「不是娘仨是什麼?」
梅花搖頭苦笑說:「這身上背一個,肚裡又懷一個……」
「什麼?牛二的婆娘懷上了?」
梅花的話讓狗娃感到非常吃驚。能不吃驚嗎?這兩年,龍虎鎮還沒有哪個男人能讓自己婆娘懷上娃的。人是鐵,飯是鋼,沒吃沒喝,男人的傢伙都餓得快要縮進肚子裡去了,哪還有精力做那事。再說,女人是水,這水也都乾涸了。走到哪,茅坑裡都乾乾淨淨的,根本見不到那種洪水。這女人沒有洪水,哪來的娃?鬧了這麼久的饑荒,牛二還能讓婆娘懷上娃,簡直就是奇蹟。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梅花提醒說:「你想想看,這牛二是什麼人?」
狗娃說:「有什麼好想的,這牛二還不跟我一樣,是個背傢伙的爺們。」狗娃比劃著這麼一說,梅花想笑,但是笑不出來,梅花讓狗娃再仔細想想看。狗娃仔細一想,嘿,這牛二跟他還真的不一樣,牛二的屁股上掛著一把鑰匙,是隊裡的保管員。
「你是說——」
話說了半截,狗娃就不往下說了。
現在,狗娃相信牛二婆娘的肚子裡有娃了。老虎實在太可惡了。這一口下去,竟然要了三條人命。狗娃說:「我得想辦法,治治這些老虎。」
但狗娃想來想去,就三個字——腦殼痛。
樓上的人,都在敲東西。
有銅鑼的敲銅鑼,沒銅鑼的就敲犁頭,有的甚至用棍棒擊打屋柱子,亂鬨鬨的。要是以往,銅鑼和犁頭一響,老虎早就逃到山上去了。可現在,銅鑼和犁頭敲破了也沒用,老虎就貓在路口上,跟睡著了似的。
銅鑼和犁頭敲破了也沒用,老虎就貓在路口上,跟睡著了似的
人給虎王吃了,但爛草鞋還在。
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說到底,還是老虎怕人。解放前,偶爾也會有隻把兩隻老虎來龍虎鎮找吃的,但沒有傷人。傍晚的時候,老虎來了,就躲在路坎腳的古樹林裡,像貓一樣縮著身子。當落單的牲口經過那裡,它就會跳上來,叼了牲口又跳回古樹林裡去了。每每這時,人們就操著傢伙,敲著銅鑼和犁頭,大喊大叫地追進古樹林裡。老虎就會扔掉那來不及吃的牲口,拼命地往雷公山上逃,這一逃,就逃到湖南四川去了。老虎喜歡呆在深山老林裡,深山老林裡有各種各樣的動物,要多美味,就有多美味,老虎跑到深山老林裡,也就懶得再回來了。
可是前兩年,全國都在大煉鋼鐵,山裡的大樹古樹大都被砍了。
雷公山上的大樹,更是一根不剩。
樹是人砍的。
現在,老虎沒地方呆了,白天就貓在路口,曬太陽,見到人就咬。晚上就躥到鎮上,到處叼牲口。其實鎮上沒有別的牲口。別的牲口都殺來填肚子了,現在就剩下百把頭耕牛。老虎想要吃掉耕牛,也沒那麼容易。初生牛犢不怕虎。那些耕牛,特別是那些騷牯見到老虎找上門來了,就會往死裡頂,直頂得老虎吼叫聲連連,老虎鋒利的爪牙也讓耕牛流血不止,慘叫聲連連。聽到牛圈裡有打鬥聲,樓上的人都心痛不已,但是沒有辦法,只能把銅鑼和犁頭敲得很響。有的耕牛體力不支,倒下了,也有的耕牛越戰越勇,把老虎頂死在牛圈裡。一個晚上下來,老虎就叼走了五六頭小牛和母牛,還傷了兩頭騷牯。
兩天兩夜了,老虎還是沒有離開。老虎不但沒有離開,反而越聚越多了,還咬傷了好幾個過路討飯的人。都說一山難容二虎,像這樣,上百隻老虎聚在一個小鎮上,大伙兒還是頭一次看到。顯然,老虎是衝著這些耕牛來的。
老虎沒吃的,餓瘋了。
銅鑼和犁頭就是敲破了也沒卵用。最後,李鐵蛋把手上的破銅鑼往樓腳的塘油溝裡「哐鐺」一扔,坐在隔壁的走廊上埋怨起狗娃來。
「都是你這個沒腦殼做的好事。」
李鐵蛋扯著嗓門埋怨狗娃:「沒腦殼啊沒腦殼,要不是你把李大富的大騷牯殺了,老虎聞到了血腥味,它們會大老遠跑到這裡來嗎?」李鐵蛋埋怨狗娃的時候,還在往嘴巴裡塞牛肉,好像他塞的不是牛肉,而是狗屎。
狗娃看了就生氣。
狗娃說:「這牛又不是我要殺的。」
李鐵蛋說:「但這槍是你開的呀,要是你不開槍,沒有人殺得了李大富的大騷牯。」
李鐵蛋這麼一說,坎腳的人也都在走廊上埋怨狗娃,說他幹的好事,這回把大伙兒害苦了。狗娃生氣了,說:「誰叫你們沒能耐,非要找我開槍,回頭還來怪我。」
「是呀,龍虎鎮就你沒腦殼的能耐大。」
李鐵蛋說:「要是真的有能耐,那你就下去把老虎趕走啊!」
很多人也跟著瞎說:「沒腦殼,那你就下去把老虎趕走啊!」
狗娃說:「去就去。」
然後回頭對梅花說:「我就不信,這人還趕不走這群畜生!」狗娃是故意說給那些埋怨他的人聽的,因此說得很大聲。
就在狗娃大聲說話的時候,路口那邊突然傳來了槍聲。
緊接著,又傳來了老虎的慘叫聲。
狗娃說:「不好,壞事了。」
槍是民兵營長開的。
民兵營長一家住在路口那邊,一群老虎就貓在不遠處,盯著他們家,兩天兩夜下來,民兵營長讓這些老虎盯得心裡發毛,再也沉不住氣了。扯來那杆快炮,架在走廊的欄杆上,瞄準近處的一隻大老虎,從早晨瞄到現在,總算瞄準了老虎的左眼睛,一槍過去,正中左眼。
那老虎吃痛,吼叫著,在路口翻滾。
民兵營長還以為,那隻老虎受傷後,別的老虎就會害怕,就會夾著尾巴,逃之夭夭。
但他失算了。
別的老虎爬起來,不但不逃走,反而咆哮著,朝他們家的房子衝了過來。
老虎撲到房門上,房門就開了,再尾巴一掃,好端端的一堵板壁就垮了。
十幾隻老虎撲過來,再躥過去,樓下就空了。
剩下十六根抱大的柱子,光蕩蕩地站在那裡。
民兵營長害怕了,又往樓腳連連開了兩槍。這兩槍雖然都打中老虎了,但是都沒有打中老虎的要害。槍裡的子彈本來就不多,一共就五顆。狗娃殺牛的時候用了一顆,剛才打老虎又用了三顆,現在,槍裡就剩最後一顆子彈了。
民兵營長再也不敢亂開槍了。
而是一家五口縮到屋簷底下,大喊救命。
喉嚨喊破了也沒用。沒有人會去救他們,也沒有人救得了他們。民兵營長背著槍,在三樓的屋簷底下死死地抱著一瓜柱子。狗娃剛從巷子裡探出半邊腦殼,這傢伙就看見狗娃了,衝狗娃大喊大叫:「沒腦殼,沒腦殼,快點想辦法,救救我們一家子!」
民兵營長這麼一喊,狗娃就覺得好笑,心說,有腦殼的人都沒有辦法救人,沒腦殼的人還能有什麼卵法子救人?
民兵營長好像聽到狗娃說話似的,又喊:「狗娃哥,你比有腦殼的人都聰明哩,仗都打到外國去了,還怕美帝國主義的這些紙老虎嗎?」
民兵營長這麼一喊,狗娃就有辦法了。
是呀,美帝國主義都是一些紙老虎,我為什麼要怕這些畜生?狗娃沒有說話,而是用一根食指豎壓在嘴唇上,民兵營長就閉嘴了。
民兵營長在樓上,老虎上不去。
但老虎也有思想,自己上不去,就得把上面的人弄下來,而且非要把上面的人弄下來不可。十六隻老虎蹲在十六根柱子旁,不停地撕咬那些乾巴巴的柱子。
抱大的柱子,沒有大半天工夫,老虎是咬不斷的。
狗娃在鎮上轉了一圈。每到一個地方,樓上的人都在喊救命,但狗娃懶得理會他們。
這些老虎是有組織的,夜裡隨時都有可能發起進攻。後來狗娃在南邊路口一棵碗大的松樹底下看到了一隻大老虎。這老虎比別的老虎都大。最有意思的是,別的老虎都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貓著,只有它在樹陰下閉目養神,養尊處優。頭圓,耳短,四肢粗大,尾巴長,胸部和腹部有很多白色的毛,全身橙黃並布滿黑色橫紋。它的腦殼上好像有個字。狗娃覺得,這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仔細一想,這不是王老五的那個王字嗎?沒錯,三橫一豎,正是王老五的王字。王老五,狗日的王老五,當年一把火燒了龍虎鎮,狗娃還以為是美國佬幹的,讓他恨了一輩子美國佬。這王老五是湘西土匪楊白狼的手下,剿匪勝利那年去了朝鮮戰場,跟狗娃是戰友,後來在松骨峰戰鬥中英勇犧牲了,狗娃的腦殼也在松骨峰戰鬥中少了半邊。
這是一隻虎王,所有的進攻都是它組織的。
虎王的面前擺著兩雙爛草鞋,用稻草編的。
這一大一小的兩雙爛草鞋應該是牛二婆娘和妹崽的。人給虎王吃了,但爛草鞋還在。娘仨也許是虎王叼來的,也許不是,也許是別的老虎叼來孝敬它的。因為它是虎王,三條人命啊,它得血債血還。
狗娃把虎皮大衣穿在身上,
怎麼看,都像一隻老虎,但沒有人會怕他。
學校的操場邊有一棵古松,要兩個大人合抱,才能抱得過來。小時候,狗娃經常到古松下聽私塾老人擺門子,講故事。記得有一次,私塾老人跟孩子們擺的老虎。故事很簡單,深山老林裡有隻特別好鬥的大老虎,每遇到一種動物,都要打上一架,贏了,就把對方吃掉。十多年來,沒有哪種動物能打得過它,也沒有哪種動物敢跟它打。因此有點不可一世,就去跟貓老師炫耀,說自己天下無敵,沒有什麼東西能打敗自己。貓老師為自己的學生感到驕傲,就開玩笑說,你是老虎,當然只有老虎才能打敗你。大老虎不信,非要貓老師找到那只能打敗它的老虎,不然就把貓老師吃掉。貓老師沒辦法,就把它帶到一個很深的湖邊,指著湖水說,湖裡的那隻老虎肯定能打敗你。大老虎不信,衝到湖邊一看,水裡果然有隻大老虎衝著自己虎視眈眈。老虎大怒,咆哮著撲上去,結果掉進湖裡,淹死了。大老虎死了。貓老師就說了一句話:「再強大的老虎,最終也鬥不過自己。」
離古松不遠的灣裡,有一口古井。
古井的旁邊,有兩個連著的水塘,水位一個比一個低。古井裡的水漫出來後,流進第一個水塘裡,再流到另一個水塘裡,這兩個水塘子是龍虎鎮人用來洗菜和洗衣服的。
從古井邊回來,狗娃要李鐵蛋把樓上的男人都叫下來。
李鐵蛋不幹。
李鐵蛋說:「沒腦殼,你想讓龍虎鎮的女人都做寡婦啊。」
狗娃懶得跟他理論,只說了句:「想活命,你就快點把他們喊下來。」然後背著把鐵鍬,頭也不回地往學校走。李鐵蛋急了,問狗娃這是去幹什麼,狗娃說:「挖老虎坑。」
李鐵蛋不信:「都快晌午了,能挖得了這麼多老虎坑嗎?」
李鐵蛋的意思狗娃懂,每個老虎挖一個坑,得挖上百個坑。
用得著挖上百個嗎?一個蘿蔔填一個坑,老虎又不是蘿蔔,就算挖得了,老虎不會傻到這樣,一隻只往坑裡掉。
狗娃說:「這個你別管,你只管叫他們帶上傢伙,跟我去井塘邊挖老虎坑。」
李鐵蛋又問:「老虎現在會不會出來?」
狗娃說:「大白天的,老虎不會逛街。」
聽狗娃這麼一說,李鐵蛋開始傳話。
「樓上的男社員都聽好了,老虎大白天不會逛街,大伙兒趕緊下樓拿傢伙到井塘邊挖老虎坑,日頭落山之前,一定要把老虎坑挖好,一定要讓這些美帝國主義的老虎都掉進坑裡去!」
這話從一棟房子傳到另一棟房子,沒一會兒,龍虎鎮的男人都扛著傢伙來到井塘邊。除了還被十六隻老虎困在三樓上的民兵營長,別的男人都來了。
狗娃要他們把兩個水塘挖成一個坑。
有人問狗娃:「這成嗎?」
狗娃說:「當然成,今天晚上你們就等著吃虎王的肉吧。」
聽說有老虎肉吃,大夥挖起來也有勁兒,沒一會兒就挖出了一個大坑,裡面填滿爛泥巴。機關蓋子一會兒做不了,狗娃就叫人把兩副棺材底子抬來了。再用薄板鋪在坑上,並蓋上一層沙石。然後又叫人在古松上掛了一根拇指粗的棕繩。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狗娃讓大伙兒回到樓上。狗娃弄了個大彈弓。他把大彈弓往褲腰上一插,然後去了南邊路口。
虎王正在碗大的松樹底下打盹。
狗娃站好位置,這才把大彈弓從屁股邊拔下來,撿起一粒光蕩蕩的鵝卵石子。老虎的眼睛最脆弱,但不能打,要是把老虎的眼睛打瞎了,它就看不到人了。虎王趴在樹陰裡,腦殼正對著狗娃。虎王的尾巴擱在地上,一動一動的。狗娃照著虎王的尾巴「嗖」地一彈弓,不偏不倚,光蕩蕩的鵝卵石正好打在虎王的尾巴上,虎王的尾巴一掃,「呼」地跳起來,轉身看後面。虎王的屁股正好對著狗娃。狗娃又一彈弓打過去,正好打在了它的屁眼上。虎王吃痛,猛回頭,看到狗娃了。狗娃揚了揚手中的大彈弓,衝它做了個打屁股的動作,然後轉身就跑。整個人向操場邊的古松箭一般地射去。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更何況是虎王的屁股。虎王被狗娃徹底激怒了。只聽一聲怒吼,山搖地動,虎王向他追來,各個路口的老虎聽到吼聲,也都咆哮著,向這邊跑來,龍虎鎮上塵土飛揚。就連民兵營長樓腳的那十六隻老虎,聽到虎王的吼叫後,也扔下民兵營長,跑來了。
狗娃的速度就比虎王只快那麼一點。他剛抓著棕繩躥到丈把高的地方,虎王就趕到古松底下了,他想收起棕繩,已經來不及了,虎王一張嘴咬住棕繩,腦殼一甩,想把他從棕繩上甩下來,但沒有成功,等它再次甩腦殼時,狗娃已經躥到了兩三丈高的一個樹杈上。棕繩子一松,「呼」地打在了操場上,只聽「啪」的一聲,揚起一片塵土。
好險!
這時,各個路口的老虎都趕來了。上百隻老虎,全是頭圓,耳短,四肢粗大,長尾巴,胸部和腹部有很多白色的毛,全身橙黃色並布滿黑色橫紋的大老虎。它們圍住古松,拖著尾巴緩緩走動,低低地吼著。虎王果然有虎王的威風。只見它抖抖身子,吼上一聲,上百隻老虎就像聽到上級的口令一樣,齊刷刷地趴在操場上。
只見它抖抖身子,吼上一聲,上百隻老虎就像聽到上級的口令一樣,齊刷刷地趴在操場上
虎王好像有意要在眾老虎的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威風。這不,只見它身子一抖,尾巴像鐵棒一樣掃在古松上,「啪」的一聲,好傢夥,古松硬是讓它的尾巴給震動了。一陣紅色的松針,簌簌地往下掉。
顯然,虎王的尾巴也給古松震痛了,它的尾巴在空中微微地抖動了好幾下。
狗娃乾脆把傢伙掏出來,朝它的腦殼淋了一泡尿。
虎王沒能把狗娃從松枝上震落下來,覺得沒面子,現在,狗娃又當著這麼多老虎的面,朝它的腦殼上淋尿,更是讓它臉毛無光。這不,虎王惱羞成怒,大吼一聲,撲上來,張嘴就撕咬古松。這一咬,黏糊糊的松油就冒出來,粘住了它的牙齒。
虎王不得不找東西磨它的牙齒了。
龍虎鎮的老人說過,在山上遇到老虎,要不就趴在地上裝死,老虎喜歡新鮮,不吃死了的東西,要不就爬到大樹上,樹,最好是大松樹,老虎喜歡乾淨,咬到松油後,老虎就會到水邊的石頭上磨牙齒,人就可以趁機逃走。
虎王看到灣裡有水,還有兩塊黑乎乎的東西。顯然,虎王把那兩塊黑乎乎的棺材板當成黑石頭了。正好可以磨牙齒。然而虎王剛跳到灣裡,就掉進老虎坑裡了。觸動機關,兩塊棺材底子「呼」地翻過來,把虎王關在爛泥坑裡,虎王還來不及吼上半聲,就讓爛泥巴給淹了。
虎王落到坑裡不久,天就黑了。虎王死了,上百隻老虎在鎮上各自折騰到半夜,見沒有撈到什麼好處,就走了。上百隻老虎就這樣悄然退去了。
狗娃成了龍虎鎮的英雄。
在飢餓的年歲裡,英雄的待遇就是,狗娃擁有了一隻虎王的腦殼,還有一張虎王的皮。虎王的腦殼讓梅花拿去燉湯喝了。梅花還用這張虎王的皮給狗娃做了一件虎皮大衣。冬天的時候,狗娃把虎皮大衣穿在身上,怎麼看,都像一隻老虎,但沒有人會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