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一個陽光明媚、春風燦爛的清晨,46歲的孟郊和數千個來自天南海北的考生一樣,內心忐忑的站在西大街吏部的門口,焦急的等待著放榜時刻的到來。
這已是他第三次參加科考了,不消說,前兩次肯定落榜了。
時值仲春,此時的長安城內,春風輕拂,桃紅柳綠,五彩繽紛。城東南的曲江、杏園一帶春意更濃,正所謂「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然而,對於這些美景,孟郊根本無暇觀賞,他的心思都在即將揭曉的那個榜單上。
突然間,他聽見了吏部門口那顆大槐樹上有隻鳥鳴,他抬頭看了看這顆大槐樹,但見圓形的枝蓋上,掛滿了嫩綠色的葉子,透過稠密的葉子向上看去,他發現樹上有一個鳥巢,一隻喜鵲站在鳥巢的旁邊,笨拙的拍打著翅膀,不時秀一個往前撲的姿勢,旁若無人的在鳴叫。「喜鵲叫,有吉兆。」他暗自安慰自己:「或許自己這一刻有戲。」
等待的時光總是漫長的,也是難熬的。半炷香過後,吉時已到,吏部那扇緊閉的大門打開了,幾個穿著官服的衙役走了出來,雙手捧著的正是數千名考生、數萬個家庭乃至全國上下舉世矚目的紅榜。
大紅的榜單被張貼在吏部的門口,數千名考生像潮水一樣湧了上去,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急切的在密密麻麻的榜單上尋找自己的名字。
此刻的孟郊,就像一個等待在產房外面的丈夫,搓著雙手,在人群外來回踱步,有點激動,也有點心跳,或許還有點按捺不住,他急切的想知道結果,卻又不敢看,害怕那個已經重複了兩次的噩耗在此再次來臨……。
突然間,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狂放的笑聲,緊接著又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嚎哭。不消說,狂笑的肯定是及第了,嚎哭的自然是落榜了。數年的寒窗苦讀,數月的漫長等待,如今瓜熟蒂落,水落石出,一切的一切盡在那個寫滿了名字、籍貫的榜單上,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啊。
「該來的終歸會來。」、「勇敢點,你是最棒的,一定能贏。」 他暗自給自己打氣。終於,他不再猶豫,勇敢的擠到了那個人頭攢動的榜單前……
「孟郊,湖州武康,戊級乙等。」突然間,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間發現了這行小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用右手揉了揉眼,睜大了眼睛再次仔細的觀看。
沒錯,就是自己!他忽然覺得這一行略顯呆板的小楷字是那麼的好看,耐看,是那麼的舒服,在那一堆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間,又是那麼的醒目。
自己終於進士及第了!終於高中了!
他嗚咽著喃喃自語道。一行熱淚瞬間流了下來,他沒有去擦拭,任它橫流。
這是幸福的淚水,這是委屈的淚水,這是五味陳雜、難以言盡的淚水。
這淚水,包含了多少艱辛,多少苦難,多麼沉重的壓力。這一刻,他的心情得到了徹底的釋放,四十多年的挑燈苦讀,二十多年的漫長等待,自己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突然間,他想起了剛才在大槐樹上看見的那隻喜鵲。他趕緊抬頭望去,那隻喜鵲早已不知蹤影了。
「姓名已入飛龍榜,書信新傳喜鵲知。」或許,這就是對此情此景最好的描述。
(二)
確信過自己高中後,孟郊飛一般的向自己居住的客棧奔去。
他在長安城已經住了大半年了,來的時候,還是去年秋天,他來參加科考。那時的長安城雲霧悽清、紫豔半開、疏籬菊靜、紅衣落盡。待到放榜的此刻,已是城春草深、林花似錦、絕勝煙柳、春意盎然了。
這大半年來,他廣泛的社會交遊,幹謁權貴,也被迫著違心的打通關節,也希望韓愈為他揄揚舉薦。儘管這從內心來講都是他不情願的,可是,儘管自己的詩文已經名揚天下,但已是四十六歲的年紀,五年三次參加科考,兩次落榜,他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不想放棄。
人生,有時很無奈,明明是自己不情願的,卻又身不由己。這或許是每一個中年男都會有的糾結。
那日,他回客棧的步子非常輕盈,也很快。一路上,燦爛的陽光透過路旁的垂柳照射下來,斑駁在青石板上,兩旁的孩子們伴著跳躍的陽光在追逐、嬉戲,兩旁的行人看著他行色匆忙的樣子,都給他以微笑,他感覺像一股清泉從心底流過,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他一邊走,一邊看,一邊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他想像著自己高中之後,騎在高頭大馬上,身著大紅官袍,頭戴插花官帽,前有鳴鑼開道,兩邊有衙役護衛,志得意滿的俯視著兩邊的人群;憧憬著自己能到曲江池遊宴,到慈恩寺塔下題名。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他邊走邊想,略作思考之後,一首《登科後》噴薄而出:
昔日齷齪不足誇,
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此刻的他,感覺自己像是從苦海中超渡了出來,登上了歡樂的頂峰,眼前滿是春風。他感覺到了天宇高遠,大道空闊,自己蹄下生風了……。
(三)
此刻的孟郊有N個理由為自己的進士及第狂喜,因為這歡樂與幸福真的來之不易。
他出生在一個貧寒之家,父親為一名小吏,曾任崑山縣尉,母親在家持家。此時的大唐正處於鼎盛時期,政治開明,經濟繁榮,國力強大,無數的士子夢想著「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他們對前途充滿了樂觀的憧憬,夢想著有一天能考取功名,拯世濟時,為國家、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
孟郊也不例外,一邊飽讀詩書,一邊遊歷山水,一邊品味生活,為即將到來的科考積蓄著知識和見識。他很自負,很豁達,也很昂揚開朗。
前途是光明的,現實是殘酷的,追求夢想的道路是曲折的。貞元七年(公元791年),孟郊在湖州舉鄉貢進士。那年,他已經41歲了。
年逾不惑才衝出鄉試,按說沒有什麼可驕傲的。可是孟郊不以為然,他覺著此刻的自己「才飽身自貴」,也已經有了較為豐富的遊歷經驗,各方面才剛剛成熟,自己的夢想才剛剛開始,於是,他唱著「白鶴未輕舉,眾鳥爭浮沉」,躊躇滿志的向京城長安進發,開始了向進士的衝擊。
他把這個社會想的太簡單了。
去長安應進士試,才是他得以深入了解社會、深刻地體驗人生的開始,其實,以前的,僅僅是遊歷。而他人生一連串的悲劇也從應進士試開始了。
儘管唐代社會確立了科舉制度,使得一大批寒門弟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得以走上政治舞臺,打破由門閥世族一統天下的局面。然而,這只是表明世族開始走向衰微,它的淫威餘焰沒有完全消失,門戶等級觀念還有廣泛的社會影響,不少當朝主政的漢族又逐漸蛻變為新貴。他們一方面通過門蔭爬上高位,一方面操縱舉場堵塞寒門士子的仕進之路。
眼熟不?從古到今,一切皆然。
然而,孟郊就是孟郊,那時的他不願像別的士子一樣去巴結公卿,結交權貴,覺得憑自己的實力就可平步青雲路,一定會在科考鶴立雞群,旗開得勝。
他有些太自負了,高興得太早了一點。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他的第一次科舉不出意外的落第了。
其實,按理說,憑他「莫肯低華簪」的脾氣秉性,此次進士科落第是意料之中的。然而,他仍然感覺這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看到榜上無名後,他覺得天地失色,曉月無光,感覺是對自己極大的羞辱。
他痛苦萬分,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結局,感覺自己人生的道路似乎已走到了盡頭,甚至想到了和屈原一樣去自盡。
為此,他甚至寫下了一首詩,名字就叫《落第》。其中兩句寫道:「雕U失勢病,意鷯假翼翔。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
他以雕塑自詡,卻不料科舉落第;而那些「鷦鷯」般不學無術之徒,通過旁門左道卻時運亨通。他感覺到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痛。
人生的道路似乎已走到了盡頭。他決定閉門謝客徹底反思,他覺著這次落第不是考官不公平,也不是他們缺乏鑑賞力,而是自己這塊至寶,決非凡眼能辨別的,要等到非常之人才能識別這非常之器。
(四)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經過三年的閉關修煉,孟郊決定重出江湖,再戰科場。
然而,仍然沒有人識得他這塊「至寶」,他又一次被拒絕於進士的大門之外。
這次落第之後,孟郊徹底失眠了,想起從家鄉湖州到長安城路上的顛沛和困頓,不禁流下了悲傷的淚水。
兩次進出科場,始而自負激動,繼而絕望痛苦,接下來便是明白真相後的憤憤不平:「王門與侯門,待富不待貧。」
可這,又能如何?
其實,在此前的遊學中,他結交了不少文壇大腕,韓愈就是其中一個。韓愈比孟郊小十七歲,但是成名很早,進士及第也很早。兩人惺惺相惜,互相吸引。韓愈為了孟郊的進士及第夢想,也不遺餘力的給他捧場,給他寫過很多的詩篇。兩人有很深厚的情誼。
此刻的孟郊萬般無奈之下,想起了韓愈,想讓韓愈能助一臂之力。韓愈深刻的體會到了孟郊急迫的心情,於是他在京城文壇上不遺餘力的推廣著孟郊,帶著他出入各種酒肆茶樓,拜訪各路文壇大腕,世家權貴,以期能打動各路神仙,在來年的科考中給孟郊以方便,幫助他實現夢想。
皇天不負有心人,有了韓愈的大力舉薦,孟郊在長安城的詩壇上名聲大震,成為一個名士。
有了名氣和人脈,接下來就好辦了。唐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在他第三次的科考中,他終於進士及第了,這才有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他,真的夢想成真了麼?
(五)
命運再一次的捉弄了孟郊。
儘管他進士及第、金榜題名了,可這並沒有改變他潦倒窮困、仕途多蹇的命運。他等了四年才弄到溧陽縣尉這頂頭銜,那年,他已經五十歲了。
五十歲時才得到一個溧陽縣尉的卑微之職。孟郊自然不把這樣的小官放在心上,他整日寄情山水,吟詩詠歌,公務自然有所廢弛。縣令自然也不待見他,俸祿只給他發一半,他的日子過得很窮困。
儘管如此,生活也算安頓下來了。於是,他便將老母親接來與他同住,仕途失意,飽嘗了世態炎涼,此時的他愈覺親情的可貴。
一日寒冬深夜,他與同好飲酒歸來,看見屋內依舊亮著燈光,原來是母親就著幽暗的燈光,在為他趕製一件棉衣。母親佝僂的身子,花白的頭髮,胳膊一屈一伸之間,針線在穿梭,愛意在傳遞。看到此情此景,孟郊感到了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流著熱淚、飽含深情的寫下了這首千古絕唱《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暉。
平凡的場景,白描的手法,這是一首母愛的頌歌,寄託著赤子對慈母發自肺腑的愛,溫暖了孟郊那顆冰冷而蒼老的心,也溫暖了無數中國人的心。
(六)
孟郊是不幸的,四十六歲才進士及第,五十歲才錄得小職。他的精神生活充滿痛苦和矛盾:明明知道自己與上層社會格格不入,卻又要拼命擠進這個圈子;他本來就厭惡官場的虛偽應酬,卻又急於希望通過科舉得到官場的承認和上層的接納。他整個一生就是一個悽涼而又矛盾的存在。
孟郊又是幸運的,他有像韓愈一樣的摯友可以依靠,有心愛的詩歌可以寄託。這些都給他以溫暖和力量,他沒能用詩獲得世俗的利祿,卻在詩國裡享有千古令名;他沒能在政壇上呼朋結黨,卻在詩壇上開宗立派。
他是幸運呢還是不幸?
人生,不可能圓滿,也不可能一帆風順,在一個方面失去的,註定會在另一個方面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