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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怎麼這麼慢!等了快1個小時了,怎麼還沒好!」老太太拿著取號條站在華運銀行紫金支行的大廳,大聲地斥責,「唉!那個小姑娘怎麼不叫號了?怎麼走了?這後面這麼多號等著呢!」
老太太的叫嚷很快引起了等候區其他客戶的煩躁不安。
大堂經理立刻上前安撫,「您好,現在已經11點半了,中午櫃員要換班吃飯了。」」
「現在立刻馬上把我的業務辦了!」老太太提著布口袋直接坐到了小姑娘的窗口。
唉。心裡一聲嘆氣。小玉不得不收起「暫停營業」的牌子,擠出微笑,像小學生發言一樣五指並齊、舉手發言,「您好,請坐,請問您要辦理什麼業務?」
「我替我閨女取筆錢,卡裡的錢都取出來。」
小玉核實了相關信息,查詢了卡片狀態,「餘額一共有9萬7千8百元整,請問您是全部取出麼?」
「對,都給我取出來。」老太太從兜裡摸出一團紅布,一層一層打開後,裡面是一些零錢,還夾雜著一張白紙,照著白紙,輸入了取款密碼。
「和您核對一下,您要取款9萬7千8百元整,請您在憑證下方空白處籤字,背面留您的身份證號和電話。」
9萬塊是捆好的,老太太只數了單獨的7千8,在手指上吐了唾沫,細細數了兩遍,然後把錢塞進布口袋,在憑證上簽了字,還給小玉。
「請您帶好隨身物品。」小玉笑著恭候老太太離開,心裡已經要罵娘了。
2
中午小玉翻到老太太那一筆,越看越覺得哪兒不對。嘴裡默念著「存款是紅色,取款是綠色」,這票怎麼是紅色的?!
臥槽!心裡一沉,如墜冰窖。趕緊查交易流水,嘴裡默念,「存款是01,取款是02」,一看流水,完蛋了,本應該做02交易碼,做成了01。本該列印綠色的取款憑條,打成了紅色的存款憑條。
可能在中午會計經理授權完成轉身去隔壁窗口的空檔,小玉快速地進行了錯誤交易。
「林,林哥,」小玉哆哆嗦嗦叫著會計經理,「我錯帳了。」
會計經理操著北京大老爺們的兒化音,「哪兒錯了?」
林哥雖然糙,但是業務純熟,他眼皮子底下的櫃員差錯率接近於零。去年還獲得了優秀會計經理的稱號。
他遠遠瞧見那票據的顏色,眉頭一皺,「做錯交易了?快查銀行卡,看存款還在不在。」
做錯交易這事兒,林哥年輕時也遇到過,不過那就是幾千塊的事兒,而且客戶自己都沒發現,後來好聲好氣給客戶賠禮道歉,威逼利誘,客戶也就配合做了衝帳處理。
可是小玉一查,銀行卡餘額為零。
再查銀行卡流水,老太太剛出紫金支行,轉頭就去了1公裡之外的隔壁支行,把存進去的9萬7千8,連帶著卡裡原本的9萬7千8一股腦兒全取出來了。相當於老太太白撿了將近20萬!
「快給她打電話!」會計經理指揮。
憑證後面留了老太太的電話,小玉趕忙撥打,響了幾聲之後傳來老太太粗獷的嗓門,「餵」,一個字的音節斜斜往上躥。
「您好,我是華運銀行紫金支行的櫃員,今天你來我們這裡取了9萬7千8,我給您把交易做反了。」
啪,電話掛了,小玉還沒說最重要的那句,能麻煩您來櫃檯做個衝帳操作,再把白拿的19.56萬還回來麼?再打過去關機了。
小玉欲哭無淚地看向會計經理。
「這錢必須追回來,明天你先別上櫃了,去找老太太把錢要回來。」會計經理說。
「林,林哥,不能直接報警麼?」
「你要真報警了,領導臉往哪兒擱?支行臉往哪兒擱?青天白日銀行丟了20萬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要是再上個社會媒體、公眾號,華運銀行的聲譽損失你都不夠賠!」
小玉的腦袋快低到桌子下面了。
「你看這老太太的情況擺明了就想耍賴,報警完再打官司,扯起皮,誰有時間和她耗著?這20萬還不夠訴訟費!」
頂頭上司都這麼說了,小玉也不敢再辯駁。不一會兒,會計經理又來傳達支行長的聖旨,錢必須悄默默要回來!要不回來,就不用來上班。
人事檔案壓著,想辭職都不行!至於是從老太太嘴裡把錢摳出來,還是從自己兜裡掏出來,讓小玉自己掂量。
老太太手機一直關機,這上哪兒找她?全支行的人都走了,剩小玉一個人對著電腦屏幕發呆。
20萬,她去哪裡找20萬,把這窟窿填上?
老譚生平兩大愛好,保健養生與好管閒事,「明天我陪你走一趟。」
3
第二天,老譚開了兩百多公裡,跟著導航,來到了老太太戶口本的地址,土路因為下過雨坑坑窪窪,老譚的車跑慣了城裡的柏油路,車子深一腳淺一腳開進村子,差點拋錨。
對著門牌號,找到一座不起眼的磚瓦房,夾在兩邊的水泥房中間,顯得又矮又挫。大門緊鎖,怎麼敲門都沒人應。
看著這場景,小玉的心涼了一半,想到,窮山惡水出刁民。非常符合老太太的形象。
村民說,鄭老太去北京了,陪閨女去了。近幾年村幹部讓種經濟作物,別的村民賺了錢都把房子翻新了,鄭老太的錢全都供閨女讀書了。真是心比天高,一個女娃娃家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當年鄭老太生下閨女沒多久後,老公就外出打工,再也沒回來過。聽說外面有人給生了兒子呢!怪只怪鄭老太的肚皮不爭氣!
半年前鄭老太說閨女生病了,把村子裡能借的人都借了一遍,從此之後再也沒回來過,地荒了都不管!
村裡人都說,也不知道她閨女生的什麼病,神神秘秘,別是鄭老太找了個藉口,騙大家錢!
村裡上上下下問了一圈,只知道鄭老太和閨女在北京,但具體哪條路哪個小區,也沒人說得上來。眼看天快黑了,兩個人不得不打道回府。
回北京的路上,小玉像霜打的茄子,滿腦子都在想,這錢要不回來,工作是不是真就沒了?一陣嘆氣。
「你也別太著急,鄭老太的閨女要真生病了,她卡上這錢,要麼是借的,要麼是募捐的;以她們家這條件,應該也沒有富貴的親戚,你先上眾籌的捐款平臺看看,有沒有她閨女。」老譚邊開車,邊安慰。
小玉趕緊掏出手機,在各大眾籌平臺尋找,還真找到了鄭老太的閨女,名叫鄭有為,和櫃檯預留的身份證信息一模一樣。
19歲,乳腺癌。
小玉眼皮子跳了一下,似是同情。老譚讓小玉聯繫平臺,就說想1對1資助這個患者,問平臺能不能與患者見面,核對真實性。
平臺立即聯繫了患者,核對患者意願後。回復小玉,患者正在接受放療,狀態不是很好,但患者家屬願意配合見面。約了第二天下午。
放下手機,小玉有些忐忑,她問老譚,「我們真要資助鄭有為?還是就順藤摸瓜詐個地址?這算騙人嘛?」
老譚在休息區泡了杯養生茶,噸噸噸喝下去,慢悠悠說,「她去隔壁支行取錢的時候,難道沒有騙你嗎?」
「可是,她閨女得了癌症,那我們這錢,還要得回來嗎?」小玉看到眾籌平臺的介紹時,心裡一揪。鄭有為,國民財經大學,金融系二年級。竟然是小玉的直系師妹。
老譚似乎看出來小玉的糾結,打趣道,「心軟了?那這錢咱不要了。」
「那不行!」小玉脫口而出,原來同情歸同情,若讓她捐款,她眼睛都不眨,但20萬,事關她在北京安身立命的工作,她不能丟。
有一種睜眼看著別人溺水,卻沒有能力營救的無力感。
4
第二天,在眾籌平臺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老譚、小玉來到了鄭老太家,那是協和醫院附近的一個老破小區,因為離醫院近,小區門口滿是吆喝的人,「住房嗎?單間,標準間都有。」
小區的牆皮都脫落了,鄭老太租了一個隔間,門開的那一剎那,鄭老太並沒有想到指明給她閨女送救命金的竟然是銀行人員,掛在臉上討好般的笑容瞬間消失。
「您好。」小玉隔著門縫擠了個笑臉。
鄭老太頓了半晌,把門大大打開,把老譚、小玉放進屋,就是十平米巴掌大的房間,放著兩張單人床。
鄭有為的床頭還放著一個簡易的桌子,上面擱著厚厚的課本《金融學》《經濟學》《貨幣銀行學》,她今年如果沒生病,該上大二了。
房間裡瀰漫著藥的味道、剩飯的味道,還有房間向北常年不見光的陰冷。
鄭老太指著躺在床上的鄭有為說,「錢全都給她交了住院費,預付了6個療程的放療,再想要錢,一分都沒有。」
「您不還錢,這屬於詐騙,我們可以起訴你。」小玉壯著膽子說,她只敢看著鄭老太,目光不敢向鄭有為偏一毫,怕多看一眼,她會心軟,沒有底氣再說出口。
「呵」,鄭老太發出刺耳的嘲笑,「你告我唄,你看我怕你嗎?總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媽」,床上的鄭有為發出一聲輕飄飄,有氣無力的聲音,似乎是想勸慰鄭老太。光禿禿的腦袋闖入小玉的餘光,她分明記得,身份證上的師妹,是個漂亮的姑娘。
「沒你事兒!你好好躺著!」鄭老太訓斥道,「這裡的情況就是這樣,錢已經花了,一毛都沒有。你們愛告就告,就本事就把我抓進去!!」
鄭老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在她的世界裡,有更令人焦心的事。
國產藥,價格實惠,但是副作用大,閨女頭髮都掉光了,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了,整個人眩暈地只能躺在床上;進口藥,效果好,副作用小,但是不走醫保,貴,真的貴。
所以那天取完款,閨女給她打電話,說收到簡訊通知,怎麼存了錢?
鄭老太連猶豫都沒有,趕緊去隔壁支行查了帳,才發現剛才小姑娘做錯帳了。連猶豫都沒有,直接取了款,生怕取晚了,銀行把錢又收走了。
醫生說,就算做了手術,還得進行放療,鞏固療效,小心觀察。這都是錢。聽做後手術的病友說,她術後恢復時,每個月都打進口針,一針4萬塊,恢復得特別好。
這哪是看病,簡直是燒人民幣!所以銀行想讓她把錢再吐出來?門兒都沒有。
眾籌平臺的工作人員根本不知道背後是這麼一齣戲,跟著老譚、小玉出來後,急忙告辭了。
小玉低著頭,搓著手,像下了極大的決心,「不然我去借錢吧。網貸,消費貸,都行。先把帳做平了。」
「你想好了?相當於你個人名義,借了20萬送給她們。」
小玉當然不情願。讓她捐個千八百塊,她肯定毫不猶豫。但是20萬,對於剛畢業的小玉,像個天文數字。
但是,看到鄭有為瘦得像皮包骨頭一樣躺在那裡,小玉實在是使不出威逼恐嚇讓鄭老太還錢的手段,何況,她們也是真沒錢。自己雖在北京風雨飄搖,舉目無親,但相比於鄭有為,已經好太多了。
老譚看小玉是個實心眼兒的善良姑娘,說道,「我替你想個辦法,在全支行募捐,募來的錢,你添齊20萬衝帳;被鄭老太拿走的錢,算支行的名義捐給她們,你替鄭老太寫個感謝信,買個錦旗。過兩周支行周年慶,你讓她送到支行。」
「這能行麼?」小玉沒想到還能這樣操作。
老譚嘿嘿笑了兩聲,「放心吧,支行長那邊我去說。」
5
支行長答應得出奇順利,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感謝信要寫,錦旗要送,再僱個專業攝影師,現場多拍點片子,咱們這好人好事必須上華運銀行首頁!」
紫金支行的胡行長早就不想窩在支行了,支行長雖然收入高,有實權,但說白了就是一個大組長,大客戶經理,帶著一幫各懷心思的遊勇散兵完成一堆KPI,有野心的支行長都想著往上升。
支行的KPI考核是份內工作,要想在全北京幾十家支行中脫穎而出,還得做足功課向分行領導花式獻禮,這是技術活。
華運銀行有內網,不僅支行長,分行的各部門也都絞盡腦汁想著上首頁。
老譚匯報的時候,主管零售的副行長也在。他伺候老譚三年了,巴不得老譚早點高升,把支行長的位子騰出來,連出著主意。
「您看,行慶當天再舉辦一場保險活動怎麼樣?讓老太太現身說法,就說年輕時沒給孩子買保險,害慘了一家人。」
「支行再以行慶的名義邀請貴賓客戶,當場販賣焦慮,肯定能出單。現場成交的保險單,提成給老太太,業績算支行的。」
支行長一聽這主意,拍手叫好。
銀行可以代銷保險,但相比於理財,保險不好出單,分行下的KPI年年完不成。而且國人對保險有比較深的誤解和歧視,支行平時搞的保險活動,客戶響應也不高。
支行長當即拍板,還不住誇副行長,心思活絡,能力強,長江後浪推前浪!副行長謙虛了兩句,對著支行長一通彩虹屁。
老譚組織的捐款在支行搞起來了,同事們頗有微詞,明明是小玉犯的錯,憑什麼讓所有人出錢?
但好在捐款不是強制的,同事們衝著鄭有位的病情也都捐了千八百塊。換位思考,誰能保證一輩子沒病沒災?善待別人也是給自己積德。
老譚捐了1萬塊。小玉過意不去。她知道大家捐得多一些,自己最後就湊得少一些。但是老譚幫了她這麼多,她實在不應該讓老譚多出錢。
老譚卻戲稱,這是拋磚引玉。
支行講究等級,權利、職責都與等級掛鈎,老譚作為資深客戶經理捐了1萬塊,那支行的各級領導捐款都不能少於這個數,否則面子上過不去。
果然,組長級別的都不得不捐了1萬,副行長捐了2萬,支行長捐了3萬。
胡行長把錢塞進募捐盒時,還是挺肉疼的,但花3萬給自己打個廣告,胡行長覺得這錢花得值。
支行最後湊了12萬,小玉再補8萬,就可以把錯帳填平。小玉在猶豫,是舔著臉向家人開口,還是去借信用貸。
籌款之前,小玉還得做鄭老太的工作。
小玉有點牴觸,這不是相當於讓鄭老太當眾把自己的傷口扒開給別人看;不僅要扒開,還得送到每個人的眼前,聲淚俱下告訴對方,「你看!你看!就是因為我當初沒買保險!」
這何止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簡直是在同一個傷口又扎了一刀。
小玉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鄭老太家,正要敲門,聽見鄭老太咆哮,「你都那破書有什麼用?你不知道自己身體什麼狀況麼?你要把自己累死了你才甘心嗎?你最好死了,我也不用活了!」
小玉正在想是不是換個時間再過來,正準備轉身,門豁地打開了,鄭老太一張氣急敗壞扭曲的臉出現在眼前,沒好氣地說,「你又來做什麼?都說了沒錢!」
「是這樣,您拿走的20萬,就算我們支行捐給您的。我們不起訴您了,您看能不能給我們支行寫個感謝信?送個錦旗?」
生怕鄭老太不答應,小玉又補充,「信我寫好了,旗子我也買好了,過兩周我們支行行慶,您送過來就行。」
鄭老太不敢置信,「錢你們不要了?平臺眾籌才籌了9萬多,你們就能給20萬?你們銀行還挺闊綽。」
「嗯,同事捐了一半,我自己出了快一半。主要這錯帳不填上,我的工作就丟了。」
鄭老太也沒答應,就說,「行,我知道了。」說著正要關門,小玉又開口,「那個,領導說,行慶當天,您能不能發個言,感謝一下我們支行,順便說一下真後悔沒有買保險。」
「啥意思?」鄭老太不懂。
「行慶當天,我們有貴賓客戶要來,領導想做保險營銷。」
鄭老太冷笑一聲,「果然買的沒有賣的精。」
「領導說,現場成交的每一單保險提成都給您,我們支行就圖完成指標!」
啪,門在眼前關上了,差點打在臉上。
再敲門也不開,打電話也不接。眼看到了行慶的日子,小玉心裡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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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慶定在一個不用開門營業的周日,支行布置得花團錦簇,大廳中間還專門搞了個發言的小講臺。
以行慶送大米、送糧油的名義約了五十多個貴賓客戶來支行,一水兒的老頭老太太,小玉還以為搞錯了,理財經理姚姐卻說,「你懂什麼,這些老頭老太太不是拆一代,就是早早完成原始積累,手裡好幾套房。」
「再不然就是國企高管退下來的,最有消費實力,卻沒有多少消費欲望,錢攢得一把一把。」
姚姐隨便指了幾個穿著樸素的老太太,帳戶裡理財都上百萬,「而且,」姚姐補充,「今天是精準營銷,在座的老頭老太太都是爺爺奶奶!那寵起孫子孫女,花錢都不帶眨眼的!」
「那他們還圖這米麵油?」
「白給的誰不要啊!」
營銷套路水真深,小玉嘖嘖咂舌,伸著脖子望著支行門口,發言稿她都給鄭老太寫好了,生怕鄭老太抹不開面,涉及保險的部分也就一句帶過。
吉時到了,鄭老太還沒來,支行長不得不先發言圓場,讓小玉趕緊聯繫,但電話始終關機。
支行長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又安排現場髮油、發米,拖了好一陣,鄭老太才風塵僕僕趕來。
小玉說,「您終於來了。」
鄭老太沒甩好臉色,「這不得放療完再來!」稿子也沒拿,就站上發言臺,小玉追在後面,把發言稿展開,放在鄭老太面前的小臺子上。
鄭老太瞧也不瞧,看著臺下烏泱泱的人群,張口道,「曾經,我也像你們一樣,人到老年,以為該享清福了,沒想到禍從天降。」
臺下的老頭老太太一驚,抬頭看向鄭老太,看這頭髮花白、衣衫不整、領口還粘著飯粒的瘋老婆子說什麼。
鄭老太說話雖然糙,但情緒情感非常到位,把支行誇得像雪中送炭的英雄,把自己貶得像石頭縫裡不見光的青苔,就因為沒文化,不懂,不知道從小給孩子買保險,害慘了孩子。
要是有保險,誰願意給孩子用有副作用的藥?誰願意看著孩子遭苦受難卻只能讓她忍著?誰願意放棄更尖端的治療、放棄更精準的靶向藥?哪個母親能承受眼睜睜看著孩子受苦自己卻一點忙都幫不上?
說到動情處,鄭老太抹起眼淚,嚎啕大哭,現場無人不為之悲慟。老頭老太太們紛紛從屁股底下的凳子上拿出保險折頁,翻了又翻。
最後鄭老太鄭重地把錦旗雙手捧給支行長,哭得像個淚人,攝影師早就抓好角度,啪啪啪,一頓拍。
鄭老太走下來,用袖子擦乾淨眼淚,來到小玉面前,換上兇巴巴的面孔,「今天成交的單子,別忘了給我算錢。」仿佛剛才哭的人不是她。
變臉變得如此之快,讓小玉詫異,剛才的傷心難道是假的?是裝的?
鄭老太雄赳赳走出支行,走到背街小巷沒人的地方整個人才松垮下來。
她一輩子都不服輸,命運越打擊她,別人越看低她,她越要爭口氣。以為女兒上大學了,熬出頭了,沒想到腦袋被命運摁到了地上。
早在村裡借錢的時候,什麼難聽話沒聽過?什麼難看的臉色沒看過?再到上眾籌平臺,病情描述被退回修改了好幾版,不夠煽情,不夠抓人。
她算明白了,就像當眾表演的猴子,使勁扒拉著傷口,翻給別人看。
今天台上這一出,不過是再當一次猴子。就算她脊梁骨不願意彎一彎,但為了閨女,她還是來了。
支行裡,現場的情緒情感宣揚到位了,理財經理個個使出渾身解數,巧舌如簧販賣焦慮。
紛紛遊說老頭老太太,給孫子孫女買玩具、買零食、買衣服,不如買保險!對健康的渴求,對未知的恐懼,推動著老頭老太太以愛之名衝動性消費。
小玉悄悄問姚姐,「這算誆騙嗎?這樣賣保險好嗎?」
姚姐反問,「誰賣保險了?我這是在守衛他們的家庭!不讓任何一個家庭成員的健康裸奔!十幾二十年後,他們得回過頭感謝我!」
姚姐沒功夫和小玉廢話,帶著她的戰隊繼續衝鋒陷陣。
7
行慶當天保險開了6單,後續兩周又開了5單,提成一共有9萬,小玉上門給鄭老太送錢。
還沒敲門,又聽見鄭老太罵,「看看看!你整天看這書有什麼用!還不如躺床上多休息!」
鄭老太罵罵咧咧開門,看小玉是送錢來的,臉色勉強好了點。
趁鄭老太出門買菜的空檔,小玉向鄭有為挪了兩步,她本來是想安慰鄭有為,卻聽見她正在讀書,聲音溫柔,咬字清晰,像流水般緩緩流入乾咳的心田。小玉忍不住好奇,「你在讀什麼?」
鄭有為正在錄音,在手機按了暫停,把懷裡的書掏出來,封皮是《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鄭有為雖然臉色慘白,缺乏膠原蛋白,但淺淺一笑還是掩不住她氣質裡的古典美。
原來大一的時候,鄭有為加入了學校廣播站,課餘的時候與幾個小夥伴申請成為盲人的讀書志願者。
鄭有為說,「我有很多粉絲哦,他們都很喜歡聽我讀書。」
「那他們知道你生病了嗎?」
鄭有為搖了搖頭,仿佛換了話題,「有個小朋友問我陽光是什麼顏色的。他們很多人生來就沒有見過光,可是我的生活裡已經充滿了光。」
小玉站在床邊,不知道下一句該接什麼,她咀嚼著一個病人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媽脾氣差,給你們添麻煩了。我知道她壓力大,她只有罵人,才能緩解壓力。我的事情,讓她充滿了無力感。」
「我夜裡失眠時,常聽見她在偷偷哭。她除了我,沒有別的親人,她太害怕,太害怕失去我。不過我想,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鄭有為微笑的時候,小玉想起了古典東方美人,看似柔弱,其實堅韌,「我媽欠你們的錢,等我好起來,我會還給你的。」
「不用,不用。」這一次小玉是發自本能的拒絕。
她突然發現,自己能給予對方的幫助其實微不足道,相比於鄭有為正在承受的生命之重,自己工作上一次還能挽救的失誤,看起來也不是那麼令人心焦,讓人致命。
從鄭有為家出來,小玉走過一片樓棟的陰影,才來到陽光下。
她想著,先借了信用貸,之後若是連這8萬塊都還不起,也不用漂了,徹底死心回家。若是還了,也就證明了,她有在大城市生存的能力。爸媽肯定會支持她的。
從前總覺得客戶難纏,同事冷漠,領導鑽營,父母又不理解自己,工作生活處處擰巴,但其實,無論天有多陰,雨有多大,太陽總會出來。(作品名:《銀行生存法則:你的生活有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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