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的故事如下:
威尼斯的年輕貴族巴沙尼奧想要追求貝爾蒙特的富有千金波霞,可惜苦無資金。巴沙尼奧找上自己經商的摯友安東尼奧。安東尼奧時常資助巴沙尼奧,這次應該也拿得出錢來。不過,安東尼奧的船貨尚未抵達,因此,他必須先向猶太人夏洛克貸款,抵押的不是他的財產,而是一磅肉。
巴沙尼奧順利娶到波霞了。波霞交給他一枚戒指,要他無論如何不能脫下這枚戒指。不過,災難緊接著喜事而來。安東尼奧的商船沉沒了。他願意賠給夏洛克兩倍的款項。可是,夏洛克堅決拒絕了安東尼奧的錢。他要他契約上寫好的那一磅肉。
事實上,他要安東尼奧死。
聽聞消息的波霞假扮成律師巴薩札前往法庭。她說,夏洛克可以依照契約,取下安東尼奧的一磅肉,但他不能多取一滴血,否則就是毀約。夏洛克被巴薩札打敗了,安東尼奧死裡逃生了。當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波霞假扮的,包括巴沙尼奧。
原本以為自己即將失去摯友的他想要感謝巴薩札。假扮成巴薩札的波霞意圖測試丈夫,刻意索取自己交給他的那枚戒指。巴沙尼奧猶豫了,可是,最後他依舊違背對妻子的誓約,將戒指交給了眼前的巴薩札。
想當然爾,巴沙尼奧被波霞譴責了。波霞揭露了自己便是法庭上的律師巴薩札。她責備巴沙尼奧輕易地把戒指交出去,要他這次好好保管戒指。最後,皆大歡喜,《威尼斯商人》仍是一齣喜劇。
不過,就算是光看故事情節的人都明白,《威尼斯商人》表面上是喜劇,實際上問題可多了。他碰觸了種族議題,再現了猶太人在歐洲白人社會中受到的歧視、壓迫與他的仇恨。
當然,他也碰觸了男男之愛與婚姻體制之間的衝突——究竟巴沙尼奧要遵循妻子的約束,守住戒指,還是為了感謝拯救了自己摯友的律師,把戒指交出去?對他來說,究竟男男之愛比較重要,還是夫妻之約比較重要?
安東尼奧與巴沙尼奧之間強烈的男性情誼,使得《威尼斯商人》成為莎士比亞劇作中最常被拿來討論同性之愛的作品之一。《威尼斯商人》的安東尼奧與《第十二夜》中的安東尼奧,也成為莎士比亞筆下最常被視為&34;的兩個安東尼奧。不少莎士比亞學者認為安東尼奧就是同性愛者,只是受到社會壓抑而不敢出櫃。
克萊柏格認為安東尼奧在夏洛克身上看到自己——夏洛克作為一個猶太人受到歐洲白人社會壓迫,就像自己作為一個同性愛者受到異性戀社會的壓迫一樣。所以,克萊柏格認為安東尼奧的反猶情結,只是一種自我仇視的轉化結果。而後,奧羅克也支持這樣的論點。他認為同性愛作為一個&34;早於傅柯在《性史》中所宣稱的更早現身,而《威尼斯商人》勾勒出猶太人與同性愛者的類似處境——他們同樣都是受壓迫的&34;。
克萊柏格和奧羅克的解讀,可以算是一種&34;的解讀,以現代之&34;的身份政治概念,回頭來重新讀出《威尼斯商人》中可能的政治意涵。就像辛菲德所說的,《威尼斯商人》提供了足夠的線索給後現代的觀眾作解讀。這樣的解讀忽略的,當然是生產出《威尼斯商人》的早期現代文化脈絡。
事實上,《威尼斯商人》真正的衝突,並不在&34;與&34;之間,而在男男之愛與婚姻體制之間。透過&34;,莎士比亞非常巧妙地讓一枚小小的戒指,化為男性情誼與夫妻約定之間矛盾衝突的完美象徵。
巴沙尼奧究竟是不是&34;已不是問題,而是他的情感究竟歸屬於誰的問題。而顯然地,儘管巴沙尼奧最後仍然走回婚姻,他在關鍵的&34;中所作出的選擇,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他真正的感情歸屬,是安東尼奧。
莎士比亞並沒有刻意壓抑這段男男之愛,反而以文字凸顯了男男之愛的強烈。
當安東尼奧即將接受自己的死亡,巴沙尼奧竟回他:&34;現在回頭看,我們當然會覺得巴沙尼奧的表白過於誇張。
但是放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男性愛傳統來看,巴沙尼奧與安東尼奧之間的愛,其實恰好生產出理想的陽性情感結構,並且將女性——也就是妻子波霞——徹底地排除在結構之外。
而《威尼斯商人》最後上演的,便是妻子拒絕被排除在外,企圖以婚姻之律打斷男性之愛的矛盾戲碼。這也使得後來很多女性主義批評家將波霞視為早期現代戲劇中的女性主義化身。
紐曼(Karen Newman)是這派女性主義批評的代表人物。她認為,波霞翻轉了戒指原有的意義。戒指原先象徵女性作為被男人交換的物件,最後卻反過來被挪用為閹割丈夫的武器。因此,波霞象徵的,是挑戰了文藝復興時期性別體系的&34;。
當然,也有批評家認為波霞的力量被過度強調了。
帕爾騰就認為,波霞代表的不是不馴女人,而只是舞臺上的&34;。文藝復興時期的喜劇時常再現被閹割的丈夫,可是,這些閹割戲碼之所以受到歡迎,在於它透過喜劇收編了女性的威脅,使觀眾可以透過笑鬧排除自身的焦慮。因此,對帕爾騰來說,波霞帶來的並非真正的威脅。《威尼斯商人》不但沒有挑戰性別體系,反而重新鞏固了它。
不管是波霞的女權式閱讀,還是帕爾騰對女權式閱讀的推翻,其實都簡化了波霞手中權力的來源。波霞的確是文藝復興舞臺上,少數拒絕被排除在男性理想情誼之外,能以自身權力打亂男性感情結構的女性角色。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波霞用來鬆動男性情誼的象徵之物,是一枚戒指。也就是說,波霞是透過婚姻的規範性,去試圖打斷安東尼奧與巴沙尼奧之間的情感流動。
她一方面以女性之姿介入了男性情感結構,一方面又以婚姻體制規訓了男性情誼欲望。這使得波霞成為矛盾複雜的角色,同時象徵了女性的崛起與婚姻的規範。
這樣看來,波霞雖然讓女性不再被完全排除於男性情誼結構之外,卻也未必真正解構了透過婚姻家庭建構出來的性別體制。也因此,波霞的矛盾,倒未必是女性主義或非女性主義的二元對立,而是,她一方面象徵了女性權力,但這樣的女性權力,卻是透過婚姻規範來達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