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木為秀,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帳號「愛物語」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1
我在涼亭裡睡了半晌,吳楚不在身邊,竟也做了個很好的夢,夢裡是相遇的那片樹林,他盤腿坐在地上,繪聲繪色給我講故事。
我正聽得興起,卻見他眯了一雙眼笑,「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妖。」
「你才笨。」
「做什麼夢呢,夢裡還罵我。」
耳邊一陣輕笑,我睜眼,看見吳楚坐在旁邊側首看著我,他背後的陽光其實有些刺眼,但我捨不得挪開眼睛。
十二年前初相遇,他也曾這樣笑我笨,放肆的笑裡沒一點讀書人的溫厚樣子,那樣子我已許久未見。
吳楚換了個姿勢,恰好擋住陽光,「這麼看我,睡傻了?」
我搖搖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他懷裡接著睡,心道,沒有睡傻,只是早迷了心竅,夢裡也非你不可。
正似睡非睡,吳楚問我:「若離了京城,去江南可好?我覺得江南不錯,江南水草好,咱們去了那裡,不怕缺了你的口糧。」
睡得久了,難免有些迷糊,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人又拿我打趣,正要反駁回去,抬眼看見他淺淺的笑,鬥嘴的心思瞬間歇了,「去江南做什麼?」
他傾身,下巴枕在我的肩上,很愜意地跟我聊天,「也不一定是江南,你喜歡哪裡咱們就去哪裡。」
這人世間於我而言,不過是他在的地方和他不在的地方之分,我喜歡上哪裡,定是因他也在那裡,他不該讓我拿這個主意,順序顛倒了。
我有些懶意,問他:「為何忽然說這個?你要離開京城了?」
吳楚握住我的手,一聲輕嘆,一聲輕笑,卻不再說話。
從他十二歲到二十五歲,除去中間一年未見,我陪了他十二年,他是我初見時貧寒卻不掩驕傲的少年郎,是曾驚豔整個京城的狀元郎,亦是現在不得志的京城閒官。
吳楚來京城曾志氣凌雲驚才絕豔,但京城權貴如雲,人才不絕,志算什麼,才又算什麼,憑這兩樣就想平步青雲,這夢多少人做過,而後又不敢了。
家裡下人也曾說過,他原有機會出人頭地,偏放著左相的女婿不當,娶了一個當不得家又半點幫不得自己的女子,也難為他一步不如一步,真可惜。
我曾想過,當初或許我不該來京城找他,時間對我沒有意義,我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忘掉寂寞,而他卻不一樣,人生百年,著實不長。
他的一輩子,多了誰都不奇怪,卻不該出現一個不容於世的妖,這妖還束了他的手腳,阻了他的前程。
只是遇見他,我學會了貪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貪心。
一如現在,細碎陽光灑在他輕柔的眉眼上,我一眼望去便挪不開眼。
他是我的妖。
2
從那日說了或許離京的事,吳楚連著幾日回來的都很晚,而且身上除了酒氣還有一股子脂粉氣。
我不疑他,但也想聽一句解釋,生生等了幾日後,他仍是什麼都沒說,我生悶氣的本事是越發嫻熟。
聽到下人說他今天又晚回,我點點頭走出家去,好歹是妖,想要找到他並不難。
跟著吳楚一路拐進繁鬧花街,進了花樓,看他入了一間雅致的房間,我端詳門口掛著的那盞雅致的燈籠半晌,聽裡面一曲琵琶百轉柔情,轉身下樓。
樓下一個喝醉了的人在鬧事,吵著要見什麼玉泠心,他有些身份,花樓裡的小廝沒人敢攔他,我也認得這個人,他爹極有權勢,我看過許多次他在吳楚面前狐假虎威裝腔作勢。
這人趔趔趄趄走到樓梯口處,我順勢推了他一把,這人沒站穩,狼狽趴倒在樓梯上,把後面跟著的一眾人嚇了一跳,慌得將他扶起,小廝喚了幾聲,卻發現他頭上頂著個包「睡」著了。
這裡吵鬧的動靜不小,樓上幾個房間的人紛紛打開門來看熱鬧,吳楚先前進去的那間屋子也走出一個女子,我瞧見她手腕處似有淺淺的傷痕,脂粉塗過的臉卻是極美,似笑非笑的眼滿是妖嬈。
她慢悠悠走到被人攙扶著不省人事的人前,朱唇微啟,帶著不經意的慵懶和冷魅,「這不是左相家的二公子?在哪裡玩得累成這樣子,趕緊打發人送他回家去吧,省得左相惦記。」
小廝答應了一聲,她臨上樓梯又說了一句:「方才我隱約聽二公子說要見我,取一張我的帖子給二公子,他睡著了,記得隨身放,別丟了。」
媚眼流轉間,她有一種狐狸的狡黠,想到他是和這樣的人共處一室,我沒忍住,跟著她進了門。
屋子裡除了吳楚還有一個公子,錦衣玉冠,舉止隨意略顯輕挑,那一雙定在花魁娘子身上的眼卻很是勾人。
花魁娘子沒理那位公子,反而看向吳楚,「吳公子怎的猜出左相二公子是摔倒了?」
吳楚手中的茶顫出圈圈漣漪,他低眉,漫不經心道:「猜的。聽他聲音似醉了,小廝定不敢攔,他醉成那樣,看不清樓梯摔了也不稀奇。」
佳人在側,他卻有些心不在焉,沒多久,他就被那位被佳人冷落的公子趕了出來。
我一路跟著他回家,也有些心不在焉,沒注意到家以後他是徑直走到我慣常呆的涼亭,在涼亭石凳上坐下,他驀地開口:「你跟著我去了花樓?」
我下意識回答:「你怎麼知道?」
吳楚笑出聲來,我恍然回神,這是不打自招了。
這處涼亭向來不許外人進入,我也沒什麼顧忌,慢慢現出身形來,「你身上有脂粉氣,我不高興,想看看你究竟見了誰,不成嗎?」
「我頭一回去的時候就和你說了。」
他說得認真,我仔細想了想,仍是沒有印象,「哪有?」
吳楚不知想起什麼,驀地笑了,「是我不對,你那會兒正迷糊著,準是沒聽進去。」
這也怪不得我,他起得早,我送他出門的時候其實都不怎麼清醒,他知道我的習慣,向來不在那時跟我說重要的事。
「那你怎麼知道我今天跟著你了?」
他看著我,好笑道:「他摔倒的動靜我坐在屋裡都能感受到,他是醉了又不是傻了,能生生砸在樓梯上?就因為他為難過我幾回,你哪回見了他下手輕過,能這麼輕易讓他摔跟頭,我不想猜是你都難。」
原來這般輕易都露了餡兒,都說妖善迷惑人心,在他面前,別說迷惑了,我能瞞他一時的時候都未曾有過。
他悶聲笑道:「看也不看我一眼,是嫌我了,還是氣我呢?」
我扭頭,暫時不想搭理他。
靠在欄杆上,他笑著拉我坐下,側身躺在我腿上,微涼的手指拂過我的眉間,「半天沒見,怎麼覺得好想你。」
今夜無月,涼亭角上掛著的燈籠灑下輕柔的光,我抓住他的手,沒忍住笑了,他總這麼輕易將我蠱惑。
3
他到底沒有跟我說這段時間出入花樓的緣由,其實我更想問跟他在一起的那位公子是誰,為何他要和吳楚說「以身犯險也在所不辭」這樣的話。
沒等我將事情問個清楚,吳楚收到一封信後,信中說恩師病重,他匆匆離開京城。
他離開的這些日子,我有些不習慣。
好幾年沒嘗過分離是什麼滋味,我竟耐不住他不在身邊的日子,每日呆在家裡,反而覺得日子越等越長,數著日子又過了半晌,我決定出門找些事情打發時間。
這回出門巧,半路上看了一個熱鬧,左相家那位素來張揚的二公子又瞧人不順眼了,當街耍起了威風,他對面那人,恰恰是我想找的那位錦衣公子。
這兩人之間有恩怨,上回在花樓裡錦衣公子和吳楚說話間就露出些端倪,若不是左相二公子上去時他們正說到如何對付這二公子的爹,我也不至於同一個醉鬼計較。
聽說這位二公子上回從花樓被人送回家後,惹他爹生好大一場氣,又挨打又禁足的,現在看來,左相一番苦心全餵了狗,他家犬子還是學不會做人的道理。
「汪舉白,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也配替人出頭?這人我就打了,你再敢攔,連你一起打。」
左相二公子身後那個麵皮兒白淨書生模樣的人也是好笑,看似溫言勸說,話裡儘是挑撥,直將左相二公子的囂張氣焰助長好幾分,他這狗頭軍師當得很是稱職。
那位汪公子擋在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面前,聞言反倒一笑,「自然不如你二公子配替人出頭。」
這位汪公子面上玩世不恭,眼底深處卻藏著凌厲,這樣的人定不是池中物,我雖不懂人世規矩,但也見過妖族中弱肉強食。
比起鋒芒畢露,從來最危險的,是善於藏起利爪伺機而動的猛獸。
汪舉白身後那位惹人同情的書生,雖不卑不亢的氣度值得人誇獎,但也太不卑不亢了些。
原來這一出唱的是請君入甕,甚是囂張的左相二公子,不過是被人盯上的獵物。
隔了兩天,芙蓉樓發生一樁事,這事又和左相二公子有關,只是這回,他徹底栽了跟頭。
芙蓉樓花魁玉泠心遊湖,正遇上左相二公子的船,他讓玉泠心過來作陪,沒想到船上小廝回話說船上有貴人,讓他滾遠點。
他這二公子囂張慣了,向來是他頤指氣使,何曾被一個下人這樣罵過,他又喝醉了酒,脾氣上來直接命人把花船撞翻,他手下那群嘍囉自然聽他的話撞了過去。
花船搖搖晃晃幾下,沒翻,但裡面的人猝不及防都摔倒在地,幾個呆在船頭伺候的丫鬟更是被甩到湖裡。
左相二公子叫囂將人淹死,誰也不能救。
岸上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聽了這話議論紛紛,卻是沒人敢下水救人。
這時候,船裡走出一個年輕人,他寒著一張臉,冷笑著讓人把左相二公子抓住,直接按到水裡灌了一肚子水,而後將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扔進了牢獄中。
聽說,這人是小侯爺,那時他娘子正和玉泠心敘舊,若不是他及時護著,怕就受傷了,聽說這小侯爺最疼他這娘子,平常誰說句不好聽的話他都會揍人,更遑論差點害她受傷。
左相權傾朝野無人敢惹,可小侯爺性子乖張又有太后和貴妃撐腰,也沒誰敢說他不是,左相二公子撐著一身傷在牢裡是受足了罪。
巧的是,左相二公子被小侯爺扔進牢獄的同時,有人狀告他草菅人命為非作歹。
訴狀上寫街上賣畫為生的那位書生,兩日在街上莫名得罪左相二公子,被左相家僕打得生死未知,路過的某位汪公子也被牽連受了傷。
這兩件事圍觀者眾多,不消半日便傳言紛紛,饒是左相那麼大權勢也不敢明目張胆將他從牢裡救出來了。
我坐在茶樓上,又聽到一段往事。
二十五年前,老丞相告老還鄉,左相一職空缺,當時皇上屬意的人選有二,只是不久之後,一人因罪下獄,另一人自此坐穩左相之位。
下獄的那位便是汪舉白的父親,雖後來查明那些罪名子虛烏有,但半年時間裡,汪舉白的父親連同當時為其求情的幾人都已莫名病死在獄中,清白還了回來,他們的命確確是已丟了。
怪不得汪舉白這般針對左相。
樓下晃悠悠過去的一頂軟轎,風輕輕掀開的轎簾又緩緩放下,遮住轎子中那女子嬌媚的面容,我看到她的眼神,笑裡帶著刺骨寒意,又一個心中藏著鋒刃的人。
失了勢的名門公子,當街賣畫的書生,芙蓉樓裡的當家花魁……
他們都和左相有怨仇,有仇報仇也不奇怪,為何吳楚會和他們混在一處,吳楚為的,究竟是什麼?
4
聽茶樓裡說書人說完一個故事,我跟著人撒了一把銅板在夥計端著的盤子上,來到櫃檯處買了二兩茶,出門正好看見他騎馬從茶樓前經過。
我喊了他一聲,他沒聽見。
等我回去,他已將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安置好。
這是他恩師的女兒,比他小几歲,如今恩師驟然病逝,留下獨女方姑娘一個人,吳楚與她自幼感情不錯,他將人接來也是應該。
我以前見過方姑娘幾面,那時她還是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自小詩書浸潤,性子很是溫和。
那時吳楚拿我們兩個比較,說我倆各應了「靜若處子,動若脫兔」這句話的一半,自然,我是跳脫不安生的那個。
回來以後,吳楚心事更重,我幾乎看不到他的笑臉,我想了許多辦法逗他開心,他總算精神了些,只是眉間鬱色不散。
幾天後,汪舉白來找他,兩人在書房說了半晌的話,再出來,吳楚整個人顯得越發凌厲,我想問的話暫時也問不出,唯恐讓他徒增煩惱。
吳楚進書房前,特意把我拉到方姑娘面前,叮囑我好好看著她。
這哪裡是讓我看著她,分明是有意不讓我去偷聽。
其實我本來就沒想過再去偷聽,我在茶樓喝了好些日子的茶,付出的茶錢也沒白費,有些閒客記性不錯,許多陳年往事他們說的比說書人還精彩。
只是到底擔心,雖然左相二公子是折騰不出花樣了,但他爹二十五年前已那般心思深沉,豈是好對付的。
我稍稍出了回神,轉眼看見方姑娘正看我,瞬間有些不好意思。
方姑娘正病著,她咳嗽兩聲,臉頰泛紅,唇色仍是蒼白,「多年不見,你們還是這樣好。」
「因為他好。」
方姑娘笑,「和他一起長大,我從沒見過他那麼欺負又小心翼翼呵護一個人的樣子。我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敢和他鬧。」
「因為他說,不許我怕他。」說話間,我的眼神不自覺往書房方向飄。
方姑娘蹙眉問道:「你這般坐立不安,是不是也在擔心?處理完父親的後事,楚哥哥整個人就有些不對,回京的路上他整個人都似緊繃著,像是極欲將某些人除之而後快,他心裡有事,這事還很棘手,是不是?」
我有些羨慕她的聰慧,她和吳楚經年未見,卻能一眼看到吳楚的心事。
我是妖,妖能修煉出一副好皮囊,卻修不出一顆七竅玲瓏的心。
表姐說過,妖活得比人自在,比人長久,可妖總想變成人,是因為再無情的人都會有一顆靈動的心,有些事,只有人才會懂。
我摸摸胸口,那裡也有心在跳,可為何就是和人類的心不同呢,偏我遇上的還是一個比我聰明的人,想看到他藏起來不想讓我知道的那一面,好難。
晚間時候,我忍不住問他:「吳楚,你總不和我說你的煩心事,是嫌我笨嗎?」
吳楚吃驚看著我,半晌笑道:「我從不後悔把你牽扯進紅塵,有你在,我不會讓自己迷失,但我也會害怕保護不好你把最好的你弄丟了,所以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
可是,我想和你並肩前行,也想保護最好的你。
5
方姑娘來了以後,我白天陪著她,很少去涼亭了,今天過來才發現,霜打了幾回後,涼亭周圍的花草都有些蔫兒了,葉子和花被風掃了一地,幸而看著不礙眼,省了功夫去收拾。
其實礙眼也不想去收拾,近來有些懶,感覺整日睡都睡不夠。
靴子踏在草葉上,不如踏在青石板上那般清脆,他刻意放輕了腳步,還是將我從睡夢裡拉回來,我睜開眼,吳楚正好走到跟前。
「天冷了,怎麼還在涼亭睡?」
我接過他手裡披風隨意搭在身上,歪在他背上,「就是想來坐坐,不知怎麼就睡著了。你今天回來得早,去看過方姑娘了嗎?
「今天陪她說話時,我覺得她咳嗽又厲害了,再找個大夫看看吧。」
「好。」
「方姑娘來了一個多月了,一直悶在家裡也不好,若是明天大晴天,我準備帶她出去走走。」
吳楚笑著說:「等她病情緩緩吧。」
「好。」
他手撫上我額頭,有些擔心地問:「怎麼有氣無力的?」
我頗無奈告訴他,「今天和方姑娘說話時尾巴差點露出來,嚇得我趕緊躲到涼亭來了,都怪自己偷懶沒去修煉長老交待的術法,報應啊。」
吳楚嚇了一跳,拉起我上下左右看了好幾遍,有些驚魂不定,「可有還不舒服的地方?不會忽然變回原形吧?」
這個我也很苦惱,畢竟沒有這方面經驗,不過看他臉色都白了,我想說無事,又怕真有什麼嚇到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說實話。
「我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抓緊時間修煉,應該無妨,不過若是我忽然變回原形,你也別怕。」
吳楚還有些不鎮定,他忽然抱住我,將頭埋在我肩上,「怎麼可能不怕啊,變回原形我還能養著你,你要是忽然不見,我該怎麼辦?」
我拍拍他的肩,笑,「你可以小瞧我,但不能小瞧妖啊,我修為再差也不至於連原形都維持不住。」
或許吳楚真被我的話嚇到了,他連告假兩天在家,我陪方姑娘說話,他就坐在旁邊一瞬不瞬地看我。
我笑他,「今天天不錯,帶我們上街逛逛吧,我得再買面鏡子,今天早晨我照鏡子,都沒發現自己是傾國傾城的美人。」
方姑娘捂嘴偷笑,吳楚晃了一會子神,也跟著笑了。
我指著吳楚問方姑娘:「他長大了就沒以前可愛,方才一笑,可還像從前那個可俊的少年郎?」
方姑娘一本正經看看他,一本正經頷首。
下一刻,我們兩個笑成一團。
玩鬧半晌,方姑娘支撐不住去休息了。
我在院子裡烹茶,茶水用的是我去年特意從梅花花瓣上取下的雪水,這大概是我烹茶最好的一次,吳楚喝著茶連連誇我。
我撐著臉頰看他喝茶,閒閒陪他說話,說一些我記得地名的地方,這些都是吳楚以前講給我聽的,隔這麼久再說起,吳楚都有些恍惚。
吳楚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這壺茶應該能讓他一睡到天明,他不知夢到什麼,睡著了還眉頭緊鎖。
「等事情了了,你會不會笑如初見?」
他總說喜歡我笑起來沒心事的樣子,其實我忘了和他說,初初相遇時,若不是貪看他的笑,我也落不到那麼顯眼的陷阱裡去。
6
我瞞了吳楚一件事。
他以為我這一個月沒有出去,因為白天我多是陪著方姑娘,晚上又同他在一起。
其實不是,我白天也一直跟在他身邊。
我天生膽小,最擅長的就是逃命的本事,學的第一個術法就是分身術,許多年不用,還不至於生疏,只是天天用確實累得慌。
這些天來,他和汪舉白商議的事情我都知道,雖然多數聽不懂,但我只要明白他要做什麼就好了。
他要的,我會替他做到。
方姑娘告訴我,當年因吳楚進京趕考一事,他父親曾極力阻止,但後來又妥協了,只是告訴吳楚一句話,莫移心性,莫失本性。
或許吳楚也以為恩師是怕他貪求名利做了錯事,其實不然。
吳楚的恩師和汪舉白父親的同窗,兩人交情頗深,當年汪父能夠沉冤昭雪便是多虧了他,而他因此招左相嫉恨,在家人受到威脅後,他辭官回家。
他深知左相手段,擔心左相仍記得當年事情,怕吳楚受他牽連,因為知曉吳楚脾氣,恩師一直沒將這層關係說出,就怕吳楚衝動之下以身犯險。
誰知吳楚認識了汪舉白,和他成為好友,又因為所謂抱負答應幫汪舉白查左相的事。
左相當初有意招吳楚為婿,其實並非是試探,吳楚殿試奪魁,他想拉攏而已,吳楚拒絕後他便有些不喜,而吳楚不與左相門生往來的舉動徹底惹惱了他,因此才百般打壓。
再後來,左相意外得知吳楚恩師身份,擔心他有自己當年陷害汪舉白父親的證據,派人找到證據後還傷了吳楚恩師。
這一層關係,到底還是給吳楚知道了。
我去了芙蓉樓,找到那位已等候多時的汪舉白,說了幾句話,分別出門坐轎,去了左相府。
已是初冬,夜幕降得早,街上行人也不多。
左相府門前卻是車水馬龍,燈火如晝,正熱鬧的時候。
今天是左相壽辰,皇上也來了,在京的大小官員自然都殷勤得很。
汪舉白等的便是這樣的機會,人越多越好,這些年,他一直暗暗收集左相結黨營私、剷除異己等證據,如今證據確鑿,他不信左相還能活。
酒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汪舉白站起身來,「皇上,左相今天壽辰,大喜的日子,臣還有一事要祝賀皇上。」
皇上坐起身,有些好奇:「何事大喜?」
汪舉白有些按耐不住激動,他看了左相一眼,走到皇上面前,從懷裡掏出一疊紙。
我一直在看左相,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他太淡定,汪舉白說話的時候,他眼神有些陰狠,也有些不屑,那眼神如逗老鼠的貓。
果然,汪舉白要說話的時候,幾道亂箭飛來,左相大喊了一聲:「有刺客。」
有幾個蒙面的人闖進來,拿刀一通亂揮,朝著我和汪舉白過來的那兩人卻是目標明確,有人推了汪舉白一下,我順勢拉過他站到左相子侄親友那一堆人裡。
方才那一亂,汪舉白手裡的東西早丟了個乾淨,我們方才站的地方有幾人正往懷裡塞東西。
我看了他一眼,他臉色非常陰沉,顯然已經明白過來,左相早有防備,趁亂毀了證據,還能取了我們性命。
皇上那邊早亂成一團,別管看沒看見刺客,侍衛太監已圍上來一大堆,而皇上懷裡,多了個楚楚可憐的女子,她肩上的刀傷見骨。
是玉泠心。
刺客當場自盡,皇上喊了兩聲「查」,帶著玉泠心回宮。
左相見我們好好的,冷笑兩聲,讓眾人先散了。
證據丟了,玉泠心又被皇上帶回宮,汪舉白有些暴躁,一路上陰沉沉的,我擔心他出亂子,乾脆帶他一起回家,也省得左相還有後招。
回到房中,吳楚還在睡,我幻回自己的樣子,脫去吳楚衣衫,小心翼翼在他身旁躺下,今天晚上事情發展有些意外,我得好好想想明天怎麼和他解釋。
7
吳楚手放在那一疊紙上,眼睛直直看著我,半晌沒說話。
我心惴惴,這是正生氣呢,還是醞釀情緒準備生氣呢?
「還有什麼瞞著我?」
我十分識相交代,「沒有了,就這些。」
吳楚站起身來,彎身抱住我,他的聲音有些抖,抱著我的手也有些抖,「你怎麼敢,這麼嚇我,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我任著他抱了好久,等他情緒稍稍平靜,才開口囑咐他:「汪舉白就在咱家呢,你別說漏嘴,左右這幾天我都是聽得多說得少,他沒有懷疑。」
吳楚不說話,只管抱著我。
「好啦,天冷也不能這樣取暖啊,累不累。」我推開他,又想起一事,取過桌子上的東西遞給他。
「汪舉白找好的證據都在,還有這個,是我趁那會兒亂的時候去左相的書房找到的,應該就是方姑娘的父親留下的東西。」
這話一出,吳楚氣得都笑了,「這主意你到底想多久了?」
我縮縮肩膀,「就這兩天的事。」
確切說來,是半個月前他們派人潛入左相府偷東西失敗開始。
我總覺那次失敗有些打草驚蛇,思來想去,終是不放心他去赴宴,於是尋了個藉口留他在家兩天,我幻成他的模樣去見汪舉白,試了兩回沒問題,昨天晚上才放心替他赴宴去的。
證據最後還是沒給汪舉白,而是給了玉泠心。
兩個月後,權傾一時的左相一門樹倒猢猻散。
冬天飄第一場雪的時候,給方姑娘看病的那個俊俏小大夫終於紅著臉說了聲「喜歡」。
春再來的時候,我背著小包袱跟在吳楚身後走出城門。
「走吧,我帶你去看這花花世界瀟灑乾坤。」
「好。」
小番
爹娘說人非常可怕,他們容不得妖的存在。
可是表姐說,人很可愛,她很喜歡。
我不知道表姐口中的人是否和爹娘所說的人是同一類,因為爹娘在一次覓食出去後再也沒有回來,而這之前表姐拿著一支木簪偷跑出去後也再沒回來,我沒有機會問他們更多。
族裡的長老說,如果想活命,這輩子都不要對人好奇,更不要靠近他們。
我不想死,所以在落入陷阱又被人發現後,有些害怕。
逮到我的人是個少年,穿著粗布衣裳,看著脾氣很好,卻倒拎著我的腿說晚上有肉吃。
我聽了淚都出來了,慌忙開口求饒:「別吃我。」
他一驚,對上我的眼睛,看了好半晌,忽然笑了,「會說話的兔子,這世上真有妖嗎?」
他是一個人,但與爹娘和表姐形容的都不一樣。
他不可怕,因為他會對著我笑,會拿著東西來給我吃;但也不可愛,因為總愛欺負我,非要我幻成人形才饒了我,然後對著我紅了的眼睛在一旁哈哈大笑。
有一天,他對我說以後就不來了,因為他要上京趕考。
我認識了他六年,看他從十二歲少年到如今樣子,聽他懶懶散散念過一些書,也記得他說過此生願走山訪水,寫一部留於後人的書。
我問:「趕考就可以寫書嗎?」
他仰頭眯著眼睛,陽光透過樹葉間縫隙打在他臉上,我看不清他表情,只聽他含糊笑一聲,「紅塵濁世,一腳踏進去,誰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他走後一個月,我有些寂寞,偶爾去當初遇見他的那片樹林,都是幻成人的模樣。
因為他臨走時說,不是每個人都會放著肥嫩的兔子肉不吃的,別再被人抓住了。
他走後半年,我決定去京城看看他,看一眼他曾經不屑又有些嚮往的京城。
我不知去京城的路,問路時曾被幾個人帶到奇怪的地方,聽他們商量要將我賣掉,趁他們不備逃出來後,我就再不敢找人問路。
從草色微黃到嫩芽再生,我用了半年終於走到京城。
京城很熱鬧,我開始很煩惱怎麼在這麼多人中找到他,只是很巧,第二天上午我就在街上看到了他,圍觀人都贊說新科狀元是個好俊的人。
我在人群中笑著看他,打馬觀花,春風得意,他騎在馬上對我一笑,果然是個好俊的人。
這人,他一笑,抵過我所有歡喜。(作品名:《此情有妖》)
點擊屏幕右上【關注】按鈕,第一時間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