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落寂寂
1
他比她大,卻叫她師姐,因為他比她低一屆。
多年後,她攜一雙兒女去他所在的城市遊玩,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了他酒店地址。那一刻,他握電話的手有些顫抖,平靜了許久說:「我下班後去接你吃飯。」
這一年,他36,她35,他有兩個女兒,她有一兒一女,距離大學畢業13年。
13年裡,從未相見過。那些流光記憶差點就淹沒在日常的瑣碎小事中,一個電話,像是一根線把過去扯到眼前,細細看去,氤氳流淌若隱若現的一些絲絲縷縷的情緒。
酒店房間門鈴按響的時候下午4點半還不到,她很詫異,開了門,看見他站在門口,一臉的奔波神態。她呆了呆,說:「這麼早。」
他笑了笑,說:「等不及要看師姐啊!」
她燦然一笑,說:「還是老樣子啊,這說話口氣。」
其實大家都變了,她褪去了一身的青澀,是成熟女人模樣。他也不是那個毛頭小夥子了,沉穩儒雅,戴了眼鏡,倒像個學者的模樣,本來麼,他也確實是在學校教書的學者。
他看到她的一雙兒女,大女兒可愛精靈,小兒子卻安靜乖巧。他說:「真好,真好,女兒像你,模樣像你,這機靈鬼怪的性格也像你。」說著,他笑了,他想,是真的好,她這樣幸福。
車子駛進滾滾車流,他問她這幾年的狀況,她還沒有回答,女兒便搶著說媽媽在教小朋友畫畫,她也跟著媽媽在畫畫,媽媽畫的畫可好了。
小男孩看姐姐搶了話頭,嘀咕道:「我也喜歡畫畫,我畫的畫也好看的。」姐姐不樂意了,說:「我畫得比你好。」
大家一時笑了,從後視鏡裡,他看到她低下頭去撫摸了一下小男孩的頭,說:「你畫得最好了,姐姐也畫得美。」
她的臉上漾著母親的溫柔與恬靜,因為低了頭,她左側臉頰被拂下來的頭髮遮了一些。
這個動作他是那麼熟悉,那時,她也是這樣低了頭畫畫,長長的頭髮拂過臉頰。每到那個時候,她一改平日裡的活潑跳脫,變得專注而安靜。
他的心裡忽而就漫過一絲溫柔。
他帶他們回了他的家,晚上妻子帶著孩子去了姥姥家。他說帶他們吃飯,其實他只是想親自做飯與她一起吃。
在校時,她與幾個同學一起租了房子在外面畫畫,大家自己動手做飯,他經常去蹭飯,那時他就想什麼時候親自為她做一頓飯。可是他在家是獨子,被母親寵慣了的,哪裡懂得廚房的這些事。結婚後,與父母沒有住一起,妻子工作忙,他倒是把飯學了個地道。
倆小朋友似乎對哪裡吃飯並沒有太高要求,當他帶他們進了家門,他們也沒有不滿,反而禮貌地坐在沙發上,主人沒有允許也沒有亂動亂翻。
看來她把倆孩子教育得很好,他想她一直都是這麼優秀,做媽媽也做得這樣好。
不過,這雅靜的性格卻有些不像她,他有些懷念那時她的跳脫,她的胡鬧與她暢快的銀鈴似的清脆笑聲。
「我以為你會請我吃大餐。」她環顧客廳,笑著說。
客廳很整潔,牆上有他們一家的照片,倆女兒靈動可愛,妻子眉眼彎彎,是個漂亮文雅的女子。
「我親自做的可不比大餐差。」他給孩子拿來玩具,可家裡沒有男孩,他有些為難,想了想,拿了女兒畫畫的工具給了男孩,男孩一下子開心起來,抱了畫具撲桌子上畫畫去了。
這算是最高禮遇麼?她看他細緻體貼地照顧孩子,覺得這個師弟做爸爸做得應該也是非常稱職的。
「當然,除了師姐,還沒有客人會讓我親自下廚。」他安排好孩子,圍了圍裙,開始從冰箱裡拿菜。
「需要幫忙嗎?」她覺得自己這樣坐著等吃有些不像樣。
「你在旁邊做監工如何?師姐的廚藝我可是領教多次了,你就監督我做得怎麼樣吧,順便呢,每出鍋一個菜,做個品菜員。」
一句話似乎把大家都帶回了那個物質並不豐盛的年代。
他家庭條件好,什麼也不缺,卻也不能買了學校廚房來隨意吃,所以,買菜去她畫室打打牙祭其樂無窮。她家庭條件不如他的,加上畫畫所需費用又多,經常是手頭窘迫。
他經常買菜過去也是存了心的吧。她做,他與她們一起吃。
偶爾還有她那個時候的男朋友,是的,那個時候,她是有男朋友的。他只是遲了一年遇見她,他想,他蜿蜒輾轉,走了這麼遠讓他遇上她,卻還是遲了那麼久。
他的冰箱真是神奇,一會兒拎出一袋牛扒,一會兒拎出一袋海參,新鮮的大個的,是品質非常好的遼參,果然是大連人幸福,海參的個頭大得她以前都未見過,再拎出一袋海蝦。想了想轉頭問道:「孩子們吃海鮮不過敏吧?」
「別忘了我們也是海邊來的呢。」她看他一臉的緊張,笑道。
海邊城市的孩子也有不能吃海鮮的。聽說孩子們不過敏,他放心了,想想,深圳長大的孩子不吃海鮮的只怕也少。
他在廚房料理菜餚,她在房間到處轉悠。主臥室沒有去,那是比較隱私的地方,她不好進去,也不好好奇地說想進去,那樣未免尷尬。
書房布置得很雅致,一色的紅木家具,書櫃裡的書整整齊齊,書桌上放著筆墨紙硯。他的專業並不是美術,因為在學校時經常與他們這些美術系的混,倒是混了愛寫書法的毛病,幾年下來,比她寫得還要好。
牆上掛的一幅字,「上善若水」,看筆跡,是他自己寫的,那是她熟悉的字跡,經過十幾年的打磨更加純熟圓潤。
她笑了笑,他還是喜歡這幾個字啊。
那時,他們經常會比著寫這幾個字,看誰寫得好,開始,她總勝出,再後來,她怎麼也趕不上他。
她生氣,說她還要畫畫,沒時間練,他就只笑,說:「我沒你寫得好,是他們瞎說的。」她不幹,說她寫得好生氣,說她寫得不好也生氣。他沒轍了,說:「那怎麼辦?」
她說:「你轉過來。」他轉過身,她拿起畫筆在他的T恤上畫了一個小豬頭,一邊畫一邊笑,最後只笑得直不起腰來。
他就這樣穿著小豬頭的T恤在學校晃悠了一天,引來各種側目。
整個家整齊有條理,窗臺的蘭花,陽臺的盆栽甚至於各個角落的花花草草都被打理得乾淨清爽明朗。
她想起自己那個亂亂的家有些汗顏,除了畫畫,好像她沒有時間去做其它的事情,所以家務總是不拿手。
先生每次也只能嘆息說自己娶了個藝術家,藝術家家裡不亂怎麼能叫藝術家。
她走進廚房,他的食材已經打理好,盤盤碟碟裝得很是賞心悅目。碧綠盈盈的青菜,剁得大小均勻的小蔥小蒜小姜,海蝦已經煮熟,齊齊的紅色擺在青花瓷的盤裡,海參剖開兩半待用蔥姜來爆炒,牛排用黑椒汁醃了等待入味。
他做事一向條理整齊嚴謹,與她是兩個極端。她總是大大咧咧,亂來一氣,被他搖頭嘆息掛以「亂來師姐」的光榮稱號。
她在廚房轉悠一圈,實在無地可以插手,感嘆一句道:「你這十幾年會的東西可真是多啊,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公子哥現在居然是個好廚師。」
「孩子她媽媽不怎麼會,工作也忙,所以我學了些。」
「幸福的女人啊。」她感嘆一句。
他只是笑笑,沒有回答。其實在家裡,他做得也少,學校裡科研項目多,他也是經常會忙得焦頭爛額,照顧家裡更多的是嶽父母。
我只是想親自做頓飯給你吃。他心中暗想,卻沒有說,一直以來,他什麼也沒有說,在一邊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個鬧騰的師姐,看著就很好。
2
飯桌上的氣氛很溫馨,窗外的夜色漸漸深沉,一盞一盞的燈亮了起來,萬家燈火的溫暖與柔和也包括了此時的餐廳。
他吃得很少,一直忙著幫他們娘仨剝蝦,許是餓了,孩子的胃口很好,小男孩已經幹掉了七八隻蝦了。姐姐一直在邊上說:「弟弟慢點吃,姐姐不跟你搶。」
「看來,你們這裡的蝦可比我們那裡的蝦美味啊。在家可吃不了這麼多。」她看著孩子吃得高興,心裡也寬慰。
「那以後就經常來吧。」他給她夾了一塊海參,說道。
「好啊,下次一定再來。」
其實他知道很多次的下次再來,只是遙遙無期。人們在分別的時候總是會約下次再見,這個下次也許永遠都只是下次。
所以,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好好做頓飯,就是此時此景。溫暖的燈光,燈光下的她與孩子,這剎那的時光溫柔。
飯後,他為她泡了一壺普洱,陳年的熟普。她一直在深圳生活,多少會習慣飲茶。
果然,他沒有猜錯,她是愛茶的。嘗了一口,她便讚不絕口。茶湯紅豔如寶石瑩潤,味道醇厚甜香,連香氣也帶了歷史的厚重感。
「今兒這頓飯可真值了,好菜好茶,真叫人承受不起啊,你一定得去我那裡一趟,讓我也好好招待一番,我才會不覺得虧欠。」她拈起紫砂杯,細細端詳,然後望向他笑道。
「師姐與我哪裡還要說虧欠,想招待你一次也不容易,這難得的一次,總要讓我表現表現。」他掩了心中的情緒,只做了久不相見的同學口氣客氣道。
如果那次在小操場上等到她,如今,會是怎樣的情景?會此生無憾麼?每日裡幫她收拾亂來的攤子,被她日日裡取鬧?只是看她做了媽媽,好似也安靜了許多呢。
他凝視著茶杯,眼神有些迷離,思緒飛回去很遠很遠。那個時候,是沒有人把信帶給她麼?還是她壓根就不想來?
那時,她畢業已經有一年了,是他畢業的時候。聽同學說她畢業就與男友分了手,他卻一直猶豫著,害怕著。如果唐突,是不是連師姐也不能叫了?可是,畢業他就要走了,如果再不說,留一輩子的遺憾讓自己後悔嗎?
可是她終究是沒有來,他在小操場上看著月亮慢慢從天邊升起,慢慢地移向中天,清輝水樣地鋪在地上。夏風裡的花香若隱若現,絲絲縷縷,分別的季節,連空氣裡也是離別的憂傷味道。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師姐在對面,你居然敢神魂出竅,罰!」
他從恍惚的神思裡被她扯了回來,看她一雙盈盈的眼眸看著他,心間猛地一跳。忽然那個十幾年前的師姐又重新回來了似的,與眼前的這個有成熟風韻的女子合二為一。原來,她終究是沒有變的,這調皮的口氣與眼神才是那個精靈鬼怪的女子。
男孩子有些困,走過來依到媽媽的懷裡,用手揉著眼睛。
「我送你回去吧,孩子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去接你們,正好周末,我帶上妻子與孩子,大家一起出去轉轉,孩子們之間有伴也熱鬧。」
「來這裡就是要你帶著玩兒的,哈哈,你可逃不了。」
車子到酒店的時候,孩子已經撲在媽媽懷裡睡著了。他接過孩子抱在懷裡,看著閉著眼睛的柔嫩的小小臉蛋兒,心裡湧過一陣柔情。這是她的孩子,好像,只要是她的,總能引起他心底最柔軟的一種情愫。
道過晚安,他去嶽母家接妻女。車子似一條有光的魚一般滑入夜色的海裡,海裡各色的光魚在遊弋。許是相識的,許是陌生的,許是曾經熟識而漸漸遺忘的,許是以後的日子會相遇的。
生命的莫測與奇異在於時間交會的節點與節點中人與人的相遇,這個相遇會讓生命產生另外一個節點。
人生便由這些節點一點一點地連接成完整的生命過程。他在她的生命節點是什麼?他從未得知,相遇的時候太美好,美好得像一個昨夜的綺夢。雲層漏下的一絲月光撥開迷霧看到的一彎眉眼,驚豔了他年輕懵懂的目光。
他從小在新疆長大,父母是新疆兵團中不大不小的幹部。在廣袤的土地上撒著歡兒長到十歲,大連的爺爺奶奶想念孫兒,父母考慮到他的教育,便送了他回來上學。
初進城市,逼仄的馬路,吵鬧的街市,火柴盒樣的房子讓他每一樣都不適應。爺爺奶奶是軍人家庭,家教甚嚴,雖寵卻不溺,所以養成他循規蹈矩嚴謹而自律的性格。
可是她的灑脫與鬧騰活潑卻像是一束光照進他規整的生活。讓他知道人在想笑的時候,可以放開了胸懷,笑到眼淚要蹦出,笑到腰身彎到地,笑到一邊捶著身邊的人或物,笑到摟著人的脖子轉圈。是的,他從未如此放肆過。
如果是爺爺奶奶看到這樣的女孩子,只會搖頭說這樣沒有教養的野孩子。她真的是野孩子,鄉村長大的,天地間長大的,田野裡長大的。
她的父母未教過她笑不露齒,沒有教過她端莊典雅。她伴著野草野花一起長大,她伴著蟬鳴雞啼一起長大。她是田野裡一朵野月季,明亮鮮麗。
可她是他的一束光啊!她讓他想起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些肆意奔跑的日子。那些悠遊的白雲,那藍得要滴下水來似的天空,那開著各色野花兒一直連到天邊的綠草地,那成群的牛……
那束光終究沒有一直照亮他的人生,他宿命般走進了相同的生活。妻子優秀,大家閨秀的模樣是自己家裡最滿意的人選,女兒可愛乖巧。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已經是難得的完滿,事業,家庭,孩子,經濟。
可是,心裡缺失的那一塊,永遠都丟在遙遠的藍天白雲下。他曾經那麼希望她給他補充完整,可是,她只是剎那雲彩投在水面的影,很快便飄遠了去。
他的心忽然有些疼痛,那些遙遠的藏在歲月深處的痛被什麼揭開了蓋子,猛然間帶著時光的痕跡被釋放了出來。
他把車停在嶽父母樓下,沒有馬上打電話給妻子,從車裡找出一包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這樣的心情是沒法去接妻子的,他需要梳理梳理自己的情緒。
他的生活很自律,平日裡他並不抽菸喝酒,偶爾幾支也是為了緩解工作中緊張的情緒。家裡從不放煙,每次也就是車裡放上一包兩包。
第一次見她是她作為學姐接新生,他拎著行李打量自己要生活學習的學校。這時她跑過來,說:「師弟,哪個系的,我是美術系的師姐哦,要不要我帶你去報到啊。」
她皮膚不是城裡女孩那樣的瓷白細膩,卻健康泛著青春朝氣的光澤。一雙眼睛尤其明亮,那一刻,他忽然看到了廣闊的藍天草地,敞亮的,帶著風的氣息。
他情不自禁就跟著她走,一路她絮絮叨叨給他介紹學校,介紹社團,介紹食堂,運動場,宿舍。她似乎特別愛笑,笑聲像是綴在草尖上的晨露,晶瑩清透。
小時候,他經常在草甸子上輕輕觸碰這樣清亮的露珠,他覺得那是世上最美麗最剔透的珍珠。只是,他想要把它們握進手中時,它們卻滾落進草叢,在朝陽中煙一般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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