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遙遠的自駕遊回來,我驚悉我同事的女兒病危了。
307病房就在護士站的對面。
忻忻選了一個她合適的體位躺在中間的病床上,很容易就能看到她右側脖子上那根刺進血管裡的白色塑料管。忻忻的父親是我以前一起工作時的同事,他結婚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鄉下接的新娘。
我離開那個單位的時候他女兒才3歲。當時就像個有圓圓眼睛和長長睫毛的「洋娃娃」。但此刻我進入病房後,我怎麼也找不出那個小姑娘的影子了。——臉腮出奇地胖、皮膚出奇地白、眼神出奇地迷離。
她父母看到我們來顯得非常「高興」。母親讓忻忻叫我們,她動了動線條很好的嘴唇,清晰地叫我們叔叔阿姨。我與妻子緩緩坐到與忻忻病床相鄰的病床邊,和她的父母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因為,我懷疑忻忻可能不知道她的病情,也不知道她的疾病將意味著什麼。
但是,她的父母告訴我,沒事,現在,她只2分鐘的記憶。
忻忻讀五年級的時候,她開始經常頭疼。背誦課文是她強項,但她已經很長時間不能背誦課文了,到後來她開始嘔吐……
診斷很快就出來了:神經膠質瘤,部位在生命的禁區——腦幹。
臨手術的前一晚上,屋外的月光雪一樣的白。主刀醫生萬般斟酌後叫出母親:還是不開吧!?連10%的希望都沒有,維持現狀或許還能活得久些。
那一晚是這對夫妻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日子。母親絕望的淚水掛在臉上,她不死心地問道:真的不能嗎?
不能!——醫生說。
忻忻的父親是一名工人,母親沒有收入。但救女心徹的倆人硬是走上了辛酸求醫路。一年半的時間光自費就花去20多萬。讓人感動的是,忻忻病前就讀的學校師生居然一次性為其捐款13萬5千多元。
我忘不了那些好人!——母親掩面而泣。
夫妻倆行千山走萬水,為女兒尋遍天下「好藥」。聽話的忻忻吞不下膠囊,就直接將膠囊放在嘴裡咬碎了再吞,她不知咬了多少藥。但總讓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老是不上學呢?媽媽說:放假呢,放假後你才能上學啊!忻忻「恍然大悟」。
她只二分鐘的記憶。
有的時候人沒有記憶真好!
2個月前,病情加重了,忻忻難以行走。為了讓心愛的女兒過得舒坦,經濟已異常窘迫的夫妻倆毅然讓女兒住進了醫院。
醫生了解病情後試探地問:有什麼要求嗎?
母親說不要讓她有痛苦。
父親說多活一天我們賺一天。
母親止不住嚶嚶地哭出了聲。我們黯然地坐著,不知道說什麼,說什麼也沒用。忽然,睡得好好的忻忻突然睜開了眼,望著哭泣的媽媽焦急地說:媽媽你不要哭!
母親朝她點點頭笑笑說,不哭不哭。忻忻舒緩地又睡去。
待會醒來她是不會知道剛才媽媽哭過的,父親說。
她真懂事!妻子動容地說。
母親擦了擦臉上的淚珠後對我說,有一次忻忻半夜裡醒來,她貼近我的臉龐輕輕地說,媽媽,我想看看大海!
女兒這麼大我們一次都沒帶她出去旅行過,哪怕近的地方都沒有。但現在這種情況我們又不敢帶她到這麼遠的地方去了。我與她爸商量後,前些天租了輛車子,故意在路上繞了幾個彎後帶她到我老家的那個大水庫。大海怎麼樣她可能都是電視裡看來的,不會有什麼印象。我說忻忻我們來看大海了。她睜開眼,已經完全忘記了昨天半夜裡說的話,但聽我講大海,她便要坐起來。她爸爸抱起她,讓女兒頭趴在他的肩膀上。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貪婪地望著眼前的「大海」。一會後也不知這12歲的女兒想到了什麼,她扭頭對我說,媽媽,你把我扔進大海吧……
前幾天,我陪她在走廊裡散步。她突然兩眼上翻、身體抽搐,就像羊角瘋發作一樣。我從未見過她這樣,我抱著她嚇得歇斯底裡般哭了起來。醫生護士都跑來了。她慢慢醒過來,望著滿臉淚水的我說了句:媽媽,對不起!
孩子這句話讓我頓感意外,更讓我萬箭穿心。
……
離開的時候忻忻母親送我們到電梯口,她知道我是醫生,怔怔地望著我說:最後那一天我不想讓她割喉,你看可以嗎?我知道她指的是氣管切開,我點點頭,我說讓孩子少受些罪吧。
我受不了她即將來臨的暴發,扭頭匆匆按下關門鍵,一回頭,在電梯門即將合攏之前的那條狹窄小縫裡我還是看到了她因痛哭而扭曲的臉。
路燈下飄起了一點雨絲。我對妻子說,我們回家!
(文中人物為化名。照片來自網絡,如有侵權請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