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素菊
小時候有一個愛去的地方,離姥姥家很近,是生產隊的牲口棚。有時候是去叫舅舅回家吃飯,有時候是聞著料豆香去的。
舅舅常年給生產隊跑業務,在家的時候不多,但凡在家,一個是去牲口棚和飼養員琪哥擺弄牲口,再就是晚上眾人湊到舅舅家來閒白話。
晚飯的炕桌還沒搬下去,就有人來串門了,有的斜倚著被摞,有的坐在迎門櫃和躺櫃中間的小地櫃兒上,還有搬個板凳的、坐在炕邊的。抽著自帶的旱菸或是舅舅從北京帶回來的菸捲兒,一根接一根,抽剩下的菸頭捨不得扔,用小手指的指甲摳出一點點菸絲兒,再拿另一根小心地輕輕捻著接上。還有乾脆先把兩根接上再抽的,長長的,劃根火柴點著了,美滋滋地,眾人吞雲吐霧,天南海北閒聊。有個早年在戲班唱過旦角的偶爾會唱一段《蘇三起解》,一板一眼很是那麼回事。但唱戲的事是不能讓他的閨女們知道的,知道了會不依他,覺得男人扮女人,連她們都跟著丟人,所以唱的時候也很少。
我吃完飯一般不下炕不出去玩,就在這雲山霧罩裡倒頭躺下就睡,枕著剛才吃飯時墊到屁股底下的枕頭。不很困的時候也能聽上一耳朵兩耳朵,無非是生產隊的事和舅舅在北京的見聞。印象最深的是舅舅講他在北京街頭路遇流氓找茬,一路騎行互相蹬踹對方的自行車,舅舅不主動招惹也不示弱,最終流氓抽身離開的故事。從那件事裡,我知道人要不懼惡。再後來父親曾和我說過一句「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也印象深刻。我從小在姥姥三姨等女人堆裡長大,耳濡目染的是她們善良勤勞的為人行事。舅舅的「不懼惡」和父親的「湧泉相報」也一樣影響了我的前半生。後半生還會踐行。
舅舅喜歡大牲口,有事沒事都去牲口棚找琪哥。琪哥矮個子白淨臉,平時不愛說話,一說起來就又快又有些微的磕巴。舅舅大高個,黑紅臉膛,聲音渾厚洪亮,母親形容舅舅「說說道道、大搖大晃」,大意是舅舅懂得多會講道理,又不務實過日子,長相走路大氣帥氣有風度。舅舅和琪哥兩個外形上完全相反的人因為愛牲口成了一輩子的朋友。其實琪哥比舅舅還大,按鄉親輩卻稱呼舅舅為叔。
因為舅舅的緣故,琪哥對我也算另眼相看,這個另眼相看是琪哥給大牲口加料煮豆子的時候。大牲口指的是馬和騾子一類,雖然牛的體重和體積有時會超過馬跟騾子,但牛不算大牲口,驢也不算,儘管騾子的爹或者娘是驢。
大牲口出活多有長勁。馬和騾子拉著犁豁地走了兩個來回了,牛還慢悠悠只犁了半截。驢勁小又愛尥蹶子不聽話,都比不過馬跟騾子。尤其過麥、過秋搶收、搶墒時節,大牲口優勢盡顯。大鞭子一甩,麥子玉米就一趟趟進了生產隊的場院、倉庫,然後犁地播種,趁著墒情好出了苗,就能看到下一季豐收的影子了。
這麼能出力的牲口一定要好好對待。除了日常草料外,是要餵玉米麥麩黑豆的。玉米麥麩可以直接餵給牲口吃,黑豆要煮熟了,生的吃了拉稀。牲口棚裡有口超八崟的大鍋。半鍋黑豆半鍋水,兩個鐘頭之後,豆子就滿了鍋要溢出來。我們幾個住的近的小孩兒也就聞見豆香味兒了。琪哥給每個小孩兒一小把,有時候會多給我一丁點,還有他的孫子。給完就轟走。這可是拿著生產隊的東西做人情呢。琪哥自己不吃,也不給大人吃,面對小孩兒一副饞嘴樣,就不忍拒絕了。
半年以後琪哥就再不讓小孩兒去牲口棚了。不是因為被生產隊長知道了挨了批,而是他的孫子掉到井裡去了一回。
養牲口的院子裡有一口井。牲口每天需要大量飲水,把牲口棚建在這兒跟這有口井有很大關係。這是口苦水井,村裡人一般做飯飲用都到村外的甜水井裡去挑,偶爾在這挑一擔也只用來洗洗涮涮,本身這口井又深,井口又小,也不好往上提水。
有一回琪哥的孫子和他的小堂姑(琪哥弟弟家的小女兒)到牲口棚等料豆吃,兩個人又蹦又跳,實在玩無可玩,「小堂姑」指著井說「咱倆看誰能跳過去啊」,琪哥的孫子說「好啊,你先跳」。「不,你先跳」。琪哥的孫子就跳了,一跳就跳到了井裡。「小堂姑」嚇得使勁喊,琪哥從牲口棚裡出來,周圍的人也出來,找桶找繩子搬梯子,一會兒就把人救上來了。孩子發燒睡了一天,「小堂姑」睡了兩天。當時兩個小孩兒也不過五六歲、七八歲。後來人們一直說琪哥的孫子福大命大,掉下去後有隻大水牛駝著他,所以沒被淹死。不知道是小孩兒確實那麼說了,還是眾人在猜測與想像中漸漸把猜測跟想像變成了所謂的事實。總之從那以後琪哥再不讓小孩兒去牲口棚。只是偶爾聽說有調皮又難耐飢餓的愣頭小子聞見豆香趁天黑去牲口槽裡抓一把黑豆,同馬、騾子搶著吃。
小孩子不能去了,舅舅依然得空就去找琪哥,他們對著一眾大牲口評頭論足愛不釋手。特別是對一匹黑色的馬,那簡直是兩個人的心尖子。這可是他們倆千斟萬選又糾結衡量許久才從牲口經紀那裡買來的。
這匹黑馬高矮適中、肥瘦適度,毛色又黑又亮,像陽光下的一匹黑緞子,脾氣秉性又好,溫順耐勞有長勁。每次出工時車把式都爭著搶著用它駕轅。誰要是搶上了,一準排到幾輛大車的前頭,虛空挽一個鞭花兒,韁繩一扽,大黑馬駕著轅帶著拉套的小兒馬,蹽開四蹄揚長而去,那可是最得意的事啊。就像現在別人都開著普桑,他開的是寶馬奧迪,那得意勁就甭提了。每天早晨出工,都會有一場這樣的搶馬大戰。
大黑馬這麼搶手,但它卻是一匹病馬。
當初舅舅和琪哥在街關大集上第一眼看到這匹馬時就知道是匹好牲口,就愛上了它,但也發現了它前腿上的一塊不起眼的小瘡。經過和牲口經紀在袖管裡一番番的討價還價,終於買了回來。事實證明琪哥和舅舅看牲口的眼光很準。半年後也證明他們的糾結是有依據的。那匹馬腿上的瘡越來越大,像一個個的蜘蛛密集聚在一起。老鄉們說這是生的蜘蛛瘡。
有病得看,琪哥拉著韁繩帶它走了好幾個獸醫站都沒看好。最後不知是獸醫的主意還是琪哥沒辦法的辦法,決定自己給它治病。在牲口棚外立上四根碗口粗的木樁,再橫著綁上杯口粗的木棍,像個裝犯人的牢籠。隔半月就把它牽進去一回,把韁繩栓的緊緊的。琪哥手腳麻利地扳起它的病腿,綁在側面的木架子上。開始黑馬很溫順,當琪哥拿起鐵刷子蘸著藥水刷向它腿上的瘡時,它先是腿痙攣、渾身痙攣,然後猛昂起頭,咴咴的叫著,狠命掙著韁繩,踢踏著蹄子。塵土飛濺在琪哥和周圍人的身上,還有它自己的病腿上。琪哥狠著心地刷,這是給它治病啊。起初還有看熱鬧的人,但那痛苦的嘶鳴實在讓人沒法忍受,紛紛離開。有時舅舅會換下渾身大汗的琪哥,給黑馬刷、洗。桶裡的水紅了,倒掉。再刷,再紅,再倒,直到那些「蜘蛛」一個個破了癟了,直到黑馬沒了力氣反抗,渾身打著顫,想臥下又臥不下。韁繩一直栓的緊緊的。
有一次它終於掙開韁繩跑了,人們滿地裡找,到了晚上,是它自己又回到了牲口棚。
第二天它又駕轅拉車了,腿瘸著,依然穩健,依然震得住旁邊拉套想尥蹶子的兒馬。第三天,它又犁地了,還是又深又直。就這樣三年,咴咴的嘶鳴也斷續地持續了三年。
後來大黑馬還是死了。琪哥挖了很大很深的坑把它埋在了村南邊向陽的地方。在那樣一個小孩子跟牲口搶料豆吃的時代,沒人吃它的肉,一個是它有病,再就是這匹馬太好了,是匹完美稱職的好牲口。舅舅和琪哥說起來就嘆息,說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好的馬,能幹,本分,好使喚。
或者舅舅和琪哥從沒見過那些相伴英雄的駿馬、長鬃飄飛的野馬和紳士儒雅的賽馬。在他們的見識中,能幹本分好使喚就是最好的馬,何況這匹馬還受了那麼多的罪,卻依然犁地駕轅盡職盡責。
八一年實行土地承包,隊裡的牲口犁耙也都通過抓鬮或拍賣的形式分到了各家各戶。舅舅和琪哥合夥分到了一匹黃馬,雖然比不上當初的大黑馬,但也是生產隊裡最好的大牲口。後來舅舅又單獨買了一匹騾子。舅舅白天給牲口刷毛,晚上給牲口加料,一馬一騾毛光錚亮,高大矯健,常引得村裡人注目讚賞。除了自家用,街坊鄰居也常來借,舅舅不放心,就常常連自己也借出去。後來借騾子馬的人越來越少,那些率先「富起來」的人家已經買了手扶拖拉機甚至有方向盤的大拖拉機。琪哥早把黃馬折了價合給了舅舅,舅舅支撐了一段時間,終於養不起陸續賣掉了。舅舅的大牲口情結也告一段落。
後來琪哥也過世了。一直覺得相貌不起眼的琪哥是個很有智慧的人,有惻隱,又狠得下心、下得去手。後來聽說他的兒子們都過的好,他還曾給三個村子的三家人說成了轉親,並且三家的六個男女都滿意。這可是比普通說親或者兩家換親難許多倍的事。而我的「說說道道、大搖大晃」的舅舅日子卻越過越滄桑,沒有了生產隊時的風光。那個在小孩兒的我看來,每天早晨刷牙時嘴邊的白沫沫都那麼洋氣的舅舅已老態龍鍾,不復大搖大晃的風度,只偶爾會拘著老理兒說道說道。
也許仰慕與完美只能是一時一地,是「光暈效應」披上的外衣,光暈散去,就恢復了它本來的樣子,最終淹沒在時間的長河裡。可每次看到舅舅,還是會有許多的感慨與感傷。
作者簡介:
段素菊,女,武強縣人,1966年生,就讀於河北冀師1981級27班。武強縣職教中心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