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校工作手記
母親,在網吧門口公然跪下
走進小寶的宿舍,同學們都在看書,見到我,一個個禮貌地衝我問好,只有小寶靜靜地趴在上鋪的枕頭上,光著膀子,一動不動,像一條冬眠的蛇。我走到他的床前,伸手輕輕地拍拍他細小的胳膊,「小寶,怎麼了?」不出我所料,他果然沒有睡著。聽到是我的聲音,他雙肘支起前身,不正眼看我,也不說話,卻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紙條,怏怏地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竟然是交通學院下達的「退學通知」,因為他不及格科目太多,學分沒有達到最低要求。我其實並不感到驚訝和意外,只是為他惋惜。
小寶來自湖北衡水,是他們那裡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之一,理所當然地成為光宗耀祖的一代後生。99年,小寶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武漢交通科技大學,與其理想的大學失之交臂,也因此在其幼小的心靈留下淡淡的憂傷,加之性格內向,不善與人交流,情緒一直較為低沉,學習上沒有認真對待,卻從此迷上電腦遊戲而不能自拔。
小寶來自一個農民家庭,其父是當地民辦小學教員,帶9個班的課程,任務相當艱巨。其母務農,完全靠天吃飯,四十歲左右的婦女雙手蒼老得如同枯樹。二人因為小寶的問題,前後都到過學校,每一次都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第一次是我把他父親請到學校的,他說話客客氣氣的,生怕我聽不懂他的方言,用很不標準的普通話和我交流。他表情痛苦,語言樸實,總覺得孩子在學校給老師們添了不少麻煩,請求原諒云云。看著這樣的父親,我難免動了惻隱之心,對小寶卻是恨恨的,而此時,小寶正襟危坐在靠門邊的椅子上,紋絲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腳前方的一塊地板,看著真是讓人著急。我忍不住就發話了,「父親掙錢容易嗎,9個班的課程壓在一個人的身上,一天忙下來,喝了多少粉筆灰,喉嚨都冒煙了,晚上回家還要批改作業,熬到深夜,吃飯也是飢一頓,飽一頓的,你想想,他的胃、肺、咽喉要是一點毛病沒有那真是怪事。自己掙錢捨不得花,送你來學校學習,為你的前途投資,毫不吝嗇,沒有指望你將來報答,你可好,拿著父母的血汗錢白白送給遊戲廳的老闆,人家說你好了嗎?!」小寶無動於衷,像一尊表情嚴肅的雕像。沒想到,他的父親情不自禁,卻捂著臉抽泣起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好似受了委屈的孩子,作為一家之主,他本該是一條多麼堅強的漢子呀,面對不爭氣的兒子,他卻潸然淚下。
堅強的男人,在兒子面前流下了無助的淚水
我好話歹話說盡,始終打不開小寶的話匣子,他還是死死地盯著眼前那塊地面,好像有切齒的仇恨。我和父親的談話就要接近尾聲了,這時小寶似乎有所觸動,他嘴角U痕著,一副要說話的樣子,我趕緊試探性地對他說:「小寶,不管發生任何事情,對於你以前的表現,我相信都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你也想成為一個好孩子,所以咱得對症下藥,治病斷根兒,您若是有什麼話不好說,你哪怕寫信給我,發個電郵都可以?!」我看著小寶,用懇求的目光,此時父親的心情和我一樣,心懸在喉嚨裡,一切安靜下來,呼吸也停止了,等待「新生命」的誕生,有如薩馬蘭奇宣布中國人民的命運那一刻讓我倆在平靜的外表之下心潮卻澎湃著。他的嘴唇一張一合,猶豫半天,結果就像一梭子子彈從機槍裡噴射出來,硬硬的一句話:「他打我!」身體未動,只有嘴動,噴出一絲火藥味。一切又歸於平靜,我恢復了呼吸,卻一陣愕然,然後深深地陷入沉思。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思索著小寶自己的行為和父親打他之間的聯繫,說一些估計他並不愛聽的話,他還是固執地保持著沉默。僵持下去終究不是辦法,我只好讓他回去,他好像總是慢一拍,給寄予厚望的人一種錯覺,以為他還是有話要說的,可最終他的腳步還是跨了出去,把一點希望踩的粉碎。辦公室此時剩下的是他紋絲不動的坐姿,依然定格在我的腦海裡,怎麼也揮之不去。
父親離開的兩天,小寶在教室裡老實了兩天,可父親的眼淚終究不是醫治頑疾的良藥,兩天一過,小寶又消失了。這回,他的母親又來了。同樣是三個人,同樣的話題,這回唱主角的是小寶的母親,她告訴了我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我知道小寶所受的打擊遠遠不止高考,還有他那含冤九泉的姐姐。
姐姐是個聽話的孩子,在她身上真正印證了中國那句老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父親教學任務重,母親身體不好,姐姐放學回來,家裡的活兒總是爭著幹,洗衣服、做飯、餵豬,樣樣處理的井井有條。姐姐學習很刻苦,成績優異,是塊讀大學的料兒。初三那年,興高採烈地從中考的考場裡出來,嘆口氣,本以為可以收穫碩果了,可別人的錄取通知書陸續抵達的時候,還不見姐姐的通知書下來,沒想到「她的成績」大出意料之外,自己估計錯誤嗎?絕對不會,實際上,此時,她的檔案正在別人的手中被實施著改頭換面的手術。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祖上一點背景都沒有,縱然一家人預感到一些什麼,母親帶著姐姐卻也是四告無門,真理和正義在遭遇金錢和地位的時候,拳頭衝出去也只能招招撲空,如若碰上玩兒太極的高手,借力打力,甚至遭受自殘的危險。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姐姐真的選擇了離開這個骯髒、醜陋的世界,用含苞待放的生命給世人們一個警醒,狠狠地給那些習慣了暗箱操縱的人們一記響亮的耳光,抽的他們脊梁發冷。
姐弟情深
姐姐和弟弟之間的故事,似乎只有體貼和愛護,我作為弟弟一直感受著這份濃濃的愛,小寶也是一樣,心裡一直埋藏著對姐姐美好的回憶,可「活生生」的死卻抵消了一切美好的回憶,只有痛苦在無情地焦灼著小寶的內心,那痛苦來自愛,也來自恨,小寶原來也是一個多情的孩子。
多情的極端就是無情,小寶來到大學之後,在虛擬的網絡空間裡一點一點地消磨著自己的意志,一併地把痛苦消磨殆盡,漸漸地轉嫁給自己的父母親。母親來的當天,班上的學生幹部把她引到校外的網吧。對於這些同學,這樣的經歷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的出現,對網吧的老闆來說,無疑是給人添堵的,這不是壞別人生意嗎?
我因為要找小寶,有意到校外的那條被稱做「墮落街」的消費場所轉過,令人驚訝的是,變化太大了,我讀書的時候,這條街遠沒有那麼繁華。如今街上餐廳、咖啡廳、遊戲廳、錄像廳、撞球室、卡拉OK廳、網吧,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規模大,一個比一個更豪華,全都仰仗我們學校的孩子們養著,養的肥肥壯壯,養成了一條燈紅酒綠的,名副其實的「墮落街」。那些老闆們清楚的很,一個個腰纏萬貫,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國外念書、深造,享受高等教育,卻把別人的孩子當成搖錢樹。自己的孩子就是孩子,別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就只能墮落為人渣了。有趣的是「墮落街」裡的一位酒店老闆現身說法,大賺其錢之後,他狠狠地挖苦了當代大學生,說賺他們的錢最容易,因為他們沒有掙錢的艱辛的體會,他們虛榮的渾身冒傻氣兒,該老闆就此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某一期的《大學生》雜誌上。小寶就是冒傻氣兒的一個吧,雖說不上虛榮,只因他遊戲成癮,穩穩地坐在電腦面前,就可以一門不出,二門不入了,如今的網吧裡,吃喝拉撒睡,服務全面,賺錢的項目都想到了,恐怕也不是一個老闆的「智慧」吧。
每個高校邊上都有一條墮落街,網吧裡座無虛席
我漫無目的地轉悠,雖然沒有找到小寶,那天,母親在同學們的帶領下,卻找到了他。據說,起初他並不配合,把同學們和他的母親晾在一邊,在同學們的譴責聲中,他終於坐不住了。可他走到門口,又停滯不前了,此時的母親再也抑制不住激憤的心情,大庭廣眾之下,竟然為自己的兒子下跪,我沒有親見這種架勢,已經從學生的嘴裡被這樣的母親感動,蒼天也該為之動容,我無話可說了。
回到辦公室,我們開始了談話,單薄的小寶身體陷進沙發裡,直起身子,雙手平放在兩腿上,紋絲不動的樣子讓我很自然地想起他父親來時的情景。畢竟和網吧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小寶在辦公室沒有絲毫的風採。而她的母親,雖然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但知書達理,言談之中沒有冗雜的話語,她聲情並茂地跟我講起它們的家庭,講起她那可愛的女兒,母親情到深處,淚如雨下。此時的小寶終於也被打動,臉上掛著淚珠。我最不擅長安慰落淚的女性,靜靜地被眼前的一切感動著,卻想起了我的母親——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啊。小寶的母親握著他的手,又掏出幾百塊錢塞進他的兜裡,給了他莫大的信任。那是一筆什麼樣的財富啊,幾百塊錢的背後又有多少辛酸動人的故事;再瞧瞧母親那雙手,就像乾枯的樹枝——母親是四十歲的母親,手卻是七十歲老太太的手!
母親的手,就像樹枝一樣乾枯
母親回去的一段時間裡,小寶的身影頻繁地在教室出現,給我們每個人帶來了希望。可正如戒菸、戒毒一樣,煙戒了,毒戒了,可心癮難消,「墮落街」的誘惑太大了。日子長了,母親臉上的淚水也會風乾,教育的效果慢慢就消失了,遊戲再一次把小寶拉進了網吧的大門,把他生吞活剝。
就這樣,經過學校合併,院系調整,交通學院第一把火就燒向這幫不思進取的「混混」,可後來,大概是因為牽涉人員太多,政策有變,小寶得以繼續留在學校。有一天在校園的路上,我碰上了他,驚奇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聽到他的笑聲。可惜的是,他正與同行的幾位「哥們兒」大談什麼「遊戲攻略」、「通關秘籍」,我相信親情的力量捉襟見肘時,教育的力量更是愛莫能助了。
小寶已經不再是我的學生,可我一直都惦記著他,有時碰到他的同學我就會問問,他們除了無奈地笑笑,都給我一句相同的話:「還不是老樣子!」終於,小寶不善待自己,善待學習的機會,學校還是把他開除了。從此那個紋絲不動的身影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
不知,回到老家,他能幹些什麼?種田麼,經過網吧的生吞活剝,已經瘦骨嶙峋的他哪裡還有縛雞之力,可憐的一家人不知將會在那片古老的村莊裡演繹什麼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