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新生進校,剛高考完的孩子滿臉嚮往,背後跟一兩個提著笨重行李的家長。
又是雨天,車擠車,人擠人,很吵。
飯點,我從食堂逃到校旁邊一家偏僻的餃子店。
剛一坐定,發現旁邊還是新生。
孩子低頭回消息,氣泡一條趕一條冒,應該是新生群聊。
對面一個略微禿頂的中年男人,抽了幾張紙巾,在擦桌子,行李堆在腳邊。
還有兩把傘,一把嶄新的,一把舊的。
等餃子上來,男人招呼他吃,他含糊應聲,手上依然在回消息。
男人把筷子朝他一遞,一口四川方言:「先吃塞。」
於是孩子一手拿手機,一手夾餃子,兩人沉默地吃著。
良久,男人操著川音,自顧自絮叨著一些。
無非是那些老套的叮囑。
「上了大學,還是要繼續努力……」
「一個人在外頭,什麼事還是要多注意些……」
「錢花完了就給你媽和我打電話……」
孩子盯著屏幕,隔三句應一聲「嗯」。
又過一會兒,中年男人站起身來:「還要趕火車,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吃完知道咋回寢室吧?」
孩子撇撇嘴:「我知道咯,我都大學生了。」
男人點點頭,撿起那把舊傘,推開店門,撐傘走進暴雨裡,白茫茫馬路上,一個黑色夾克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有點嘆息。
那個孩子還太小,讀不懂朱自清的《背影》,不明白大學是父母失去我們的開始。
少年人就是這樣,用盡一整個青春,去論證自己的成長。
高考,大學,我們長成離家生活的獨立少年。
迫不及待把自己和原生家庭剝離,在全新的土壤紮根,交友,發芽,戀愛,蔓延。
青澀匆促到,會忽略人生中和父母的第一場分別。
和父母的距離,從一段路程,變成一張機票,從一句句嘮叨,變成電話裡一聲聲平安。
故鄉只剩寒暑,不見春秋。再過四年,只留年夜。
交織十幾年,頭一次分別,而分別一旦開始,就再也不會停下。
畢業,工作,結婚,生子,生死。
從我們踏入大學,父母就變成了遠鄉的一個符號。
中國人的話語裡沒有思念,只剩下逢年過節的「你回不回來呀」。
最近大四,我找實習。
打電話跟我媽說,我可能去北京時,突然聽到我爸在旁邊嘆氣的聲音:「要去北京?這麼遠啊……」
我心揪了一下。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與父母的第二場分別,越分別,越生遠。
龍應臺在《目送》裡說:
「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們剛進大學時,興奮地期待一切,而父母卻明白這就是和子女分離的開始。
對我們來說,大學意味著全新的生活。
對父母來說,大學意味著,空落落的房間,隨便對付的晚餐,和堵在喉頭的思念。
他們執拗地,要送你來大學。
儘管你說了好幾次,你自己一個人也能行。
宿舍沒有電梯,父親把行李箱往肩上一抗,身形微晃,一步步往上爬。
五樓,終於到了,他笨拙地把行李放下,有點喘不上氣。
媽媽正忙著跟你室友打招呼,手上一邊在收拾床鋪。
你尷尬又熱絡地和室友開始聊天,爸媽在旁邊嘀咕樓層太高將來你難爬。
等到他們要走,又塞了三百塊錢給你。
說完那幾句說不完的叮囑,轉身上車,只剩背影。
直到爸媽離開,你都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來,這顯得你很不獨立。
他們只是想看看這個校園。
看看宿舍樓難不難爬,陽臺能不能曬到太陽,寢室蟑螂會不會太多,食堂有沒有你愛吃的菜。
他們想確認,你離開家,也會開心和平安。
而這一切和他們離開的背影一樣,需要很久你才能讀懂,等你讀懂的那瞬間,他們仿佛也在這一瞬間蒼老。
這世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唯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指向別離。
我們一路成長,他們一路變老。
他們留在來處,我們走向去處,唯剩下漸行漸遠的背影。